郎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花格子布的沙发躺椅上。这是个古旧阴暗的欧式房间,右手边立着一座古老的座钟,座钟旁是个壁柜,上面放着几尊大理石雕像,以及一些埃及和欧洲的古老文物。四壁的墙上大大小小挂着十几幅人物肖像画和离奇怪诞的油画,郎周一眼看出其中有两幅是20世纪西班牙画家达利的超现实主义作品。

“这是哪里?”郎周使劲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我明明上了飞往维也纳的飞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感觉头有些痛,手一动,手腕处有冰冷坚硬的东西,他的手居然被铁环固定住了!他大吃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的四肢都被固定在了这个沙发躺椅上。他开始惊慌起来,努力撑起身子,喊:“有人吗?这是哪里?为什么锁住我?”

房间里空无一人,郎周拼命挣扎,突然他听见自己的脑袋后面响起低沉的声音:“欢迎你来到弗洛伊德禁地。”

郎周浑身发凉,拼命扭头想往后看,可是他脑袋底下枕着高高的软垫,还垫着几个白枕头,看不见后面的人。他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叫弗洛伊德禁地?”

脑袋后那人的声音毫无感情:“弗洛伊德禁地,就是人类生命中不能碰触的死亡区域。在这里,人类一切的价值都会荡然无存,道德、仁慈、关爱、高贵,所有的东西都会变成反作用的力量。贪婪、残忍、自私、嫉妒、杀戮、毁灭,所有阴暗的东西都会从你的内心释放出来,像洪水一样毁灭一切。是弗洛伊德首先发现了它,可是他稍一碰触,就感觉到了恐惧,他知道这是人类生命中的一个禁忌,只属于上帝所有,凡人不得涉足,否则就会招来滔天大祸。于是,弗洛伊德将这个发现封存了起来,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可是一百年后,又有人打开了它……”

“这跟我没关系!”郎周惊恐交集,大喊。

“有关系,因为打开它的人就是你的父亲黄瀚生,而你就是从这个禁地中诞生出来的。”

“不,不。”郎周满头大汗,“我对这个禁地不感兴趣,我只想找到我父亲。”

“我告诉你父亲在哪里。”身后的人说。

“在哪里?”郎周急忙追问。

“就在你内心的弗洛伊德禁地。”身后的人说,“我可以为你取出来。”

郎周的眼睛上方突然出现了一截手臂,手臂前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掌,手掌上握着一把冰冷的手术刀。郎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体内似乎有种强有力的东西在蠕动、挣扎,想从他的体腔内挤出来。手术刀冰冷的寒光映上了他的睫毛,郎周的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他拼命躲避着慢慢插下来的刀锋……

“嗤。”刀锋强有力地切进了他的额头,鲜血一滴滴流了出来,然后刀锋一划,像撕开一张薄薄的草纸,从他额头一直破到肚脐。郎周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竟然是赤裸裸的。他失神地望着自己胸腹部的,那刀口因皮肤的收缩力而迅速扩大,皮下脂肪和组织翻卷了上来,体腔内一种奇怪的生命体七手八脚像章鱼一样钻了出来……

同时,身后那个人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郎周顿时惊呆了,那人竟然是……

“嗡——”重达五百多吨的空客A330客机在维也纳国际机场的跑道上重重一震,郎周猛然惊醒,手里的书掉了下来,这才发现已经从亚欧大陆的东端到了西端。刚才,自己居然在飞机上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他呆怔了一会儿,仔细回想梦中的场景,所有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可是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人却模糊不清。他到底是谁呢?

郎周弯腰捡起书,这是一本《弗洛伊德自传》。这才明白刚才的噩梦从何而来。从下龙岩的登高山开始,他一直在思考父亲信中的那个谜语,他有种感觉,那个谜语所有的线索都跟弗洛伊德有关。为了了解弗洛伊德,他在广州购买了好几本有关弗洛伊德的著作,仅仅弗洛伊德的传记就有弗氏本人的自传版本、欧文·斯通的小说版本、彼得·盖伊的学术版本以及几个中国作者的版本。还有一些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学引论》、《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图腾与禁忌》、《文明及其不满》等等,他一时也看不了这么多,就弄个背包装起来。

“嗨,先生,您是记者吗?”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奥地利女孩好奇地看着书的封面问道。她的中文居然说得很不错。

郎周愣了愣:“为什么这么说?”

那奥地利女孩笑了笑:“如果不是为了采访纪念活动写稿子,平时没有多少人看弗洛伊德的。”

“采访纪念活动?”郎周不解地问,“我不是记者。什么纪念活动?”

那奥地利女孩“哦”了一声:“原来你还不知道。今年是弗洛伊德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他出生于1856年。”她从飞机座位后的报刊袋里抽出一份报纸,“这是维也纳的《信使报》,你看看吧。再见。”那女孩朝他笑了笑,拉着皮箱走过过道,下飞机去了。

郎周疑惑地接过来,把《弗洛伊德自传》装进背包,边下飞机边看那份报纸。

这份维也纳《信使报》的头版有两个人像,左边是个年轻俊秀的欧洲人,手里握着一把小提琴;右边是个欧洲老人的头像,一把雪白的大胡子,眼睛像鹰隼一般锐利,额头半秃,整齐的西装,手里夹着支大雪茄。

“这个老头儿好像有些面熟。”郎周想,他仔细看了看,心里一跳:“这是……这是弗洛伊德。”

郎周急忙往前跑去找那个懂中文的奥地利女孩,那女孩正拖着皮箱走向自动电梯,郎周冲过去一把拉住她。那女孩子吃了一惊,看见是郎周才嘘了口气:“您……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好意思。”郎周瞥见两名高大的奥地利警察露出戒备的神色,朝他走了过来,急忙松开那女孩的胳膊,说,“你能给我讲讲吗?这份《信使报》上的……”

“可以啊!”那女孩子也看见了走过来的警察,调皮地冲那两个警察笑了笑,警察摇摇头,嘟囔了一句,转回了身。女孩子说:“今年是2006年,是弗洛伊德诞辰一百五十周年,维也纳从5月份开始,开展纪念活动。左边那个人就是我们奥地利最伟大的作曲家莫扎特,今年正好是他的二百五十周年诞辰。奥地利的报纸把两个人放一块儿纪念。”

“这么巧?”郎周瞪大了眼睛。

“是啊。”女孩儿没理解他的意思,说,“莫扎特生于1756年,弗洛伊德生于1856年,两人正好差一百岁。”

郎周摇摇头,他想的是自己来到维也纳的时候,居然正赶上弗洛伊德一百五十周年诞辰。他默默叹了口气,意识到这种巧合中,似乎冥冥中有一种推动,看来这次要和这位首先发现人类潜意识的大心理学家纠缠到底了。

他谢完女孩子,目送她离去,自己背着包慢慢地溜达出了机场大厅,一出大厅,郎周就打了个寒战。11月底的维也纳已经开始进入漫长酷寒的冬天,虽然还不算太冷,但由于时差原因,维也纳此时是深夜,气温非常低,维也纳人都穿了厚厚的外套。郎周在广州和龙岩穿的都是衬衣,没考虑到气候的问题,一下子冻了半死,急忙又退回大厅里。

机场大厅外灯火通明,郎周校正了一下手表,夜晚10点15分,按照钟博士的安排,他那个同窗,沃尔夫·迪特里希,应该在这里接机了,他却没有见过沃尔夫的照片。

郎周在机场大厅门口来回走动,心急火燎,心里咒骂:十天,妈的,到今天下午5点,第一天就已经结束了,可是我才刚刚到达维也纳,一切都茫无头绪。忽然,他看见从外面的停车场里跑来一个奥地利男子,气喘吁吁的,见到亚洲人就比划手势。郎周估计就是沃尔夫了。

郎周疾步走过去,那奥地利人刚刚失望地离开了一群日本游客,正在四处打量,一眼看见郎周,他顿时高兴起来,远远地就招手,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问:“嗨,是郎……狗吗?”

郎周心里一阵腻歪,钟博士把这家伙的中文教得也太差了,居然把我的名字叫成了狼狗!不过他此时高兴大于恼火,疾步跑过去:“你是沃尔夫·迪特里希先生吗?”

那奥地利人快活地抱住了他,哈哈笑着:“终于见到你了,郎狗先生。叫我沃尔就行了。”

“窝儿?”郎周心想,“差不多。我是狼狗,你是窝儿。还不算吃亏。”

“狼狗”和“窝儿”亲热地拥抱起来。沃尔夫大约四十岁,个子挺高,身材挺胖,是一个具有典型的日耳曼人特征的奥地利人,一个英俊的鹰勾鼻是他脸上最醒目的特征,鼻梁上架了副眼镜,就像山梁上架着两部军用雷达。

沃尔夫很像萧伯纳笔下单纯、热情、快乐的爱尔兰人,总是兴高采烈的:“狼狗先生,欢迎你来到奥地利,中欧的黄金心脏。”

郎周奇怪地问:“为什么叫黄金心脏?”

沃尔夫眨了眨眼,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没有深入研究,想了半天才说:“因为欧洲的地图倒过来看,像一只正在奔跑的袋鼠。奥地利的地图就像一颗心脏正好嵌在袋鼠的胸口上。”

郎周频频点头,其实他也没注意过奥地利和欧洲的地图。

沃尔夫带着郎周出了候机厅,郎周冷得瑟瑟发抖,沃尔夫急忙跑到停车场把车开了过来,居然是一辆宝马。不过后来郎周才知道,奥地利连出租车都是宝马或奔驰。沃尔夫拉开车门让郎周进来:“郎狗先生……”

郎周纠正了一下:“叫我郎周吧。”

“哦,狼狗,”沃尔夫点点头,郎周立刻被气得半死,沃尔夫打开空调,接着说,“很抱歉,我没想到你会穿着衬衣来迎接维也纳的冬天。不过我在市内预订了酒店,到了酒店,他们会为您提供衣服的。”

“没关系。”郎周稍微暖和了一些,问,“钟博士什么时候到维也纳?”

“钟博士的飞机大概五个小时后到罗马,他会转乘罗马到维也纳的航班,将会在明天中午抵达。”沃尔夫说。

机场在维也纳东南郊区,他们顺着锡默灵大街驶进市内,一座原汁原味的19世纪的欧洲古城缓缓出现在了车窗外。

奥地利地处中欧,是个内陆国,阿尔卑斯山脉自西向东横贯全境,将它的森林、山谷和坡地一直推到了东北部边境的多瑙河畔,维也纳就铺展在多瑙河与阿尔卑斯山脉之间,著名的维也纳森林从西、北、南三面环绕着城市,渡过多瑙河,就是辽阔的东欧平原。

一进入维也纳,即使在寒冷的深夜,郎周也能感觉到一种金碧辉煌的视觉冲击。奥地利人比较随遇而安,喜欢舒适、安逸,从18世纪起,他们就开始热衷于把历史浓缩成一幢幢豪华宏伟的建筑保存下来,自己躲在其中,仿佛躲在令他们自豪的历史中。

奥地利人将这些建筑搞得金碧辉煌,甚至连城市公园里的施特劳斯汉白玉像也给镀上一层金。白色的汉白玉拱门外,施特劳斯像金光闪闪地站着拉小提琴,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过维也纳人喜欢。

维也纳人似乎很习惯自己古老的居住环境,或许是为了一出门就能够到歌剧院听音乐、到圣史蒂芬大教堂做祈祷,很不愿意现代的高楼大厦入侵自己的生活,把极其现代化的联合国城远远地撵到了多瑙河东岸,自己生活在狭窄、古旧的街道中,和各种各样的名人故居做伴。

沃尔夫一边开车一边向郎周介绍维也纳的历史名人:“狼狗,维也纳最欢迎的就是艺术家!维也纳拥有欧洲最伟大的音乐家,海顿、莫扎特、舒伯特、约翰·施特劳斯,当然还有贝多芬,在维也纳,你能够闻到他们的气息。”

郎周只好向他解释自己是绘画的,不是音乐家,沃尔夫于是又列举了维也纳的一大堆著名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等等。不过他也知道奥地利历史上的绘画怎么也比不上意大利,于是又开始得意洋洋地展示他们的建筑,圣史蒂芬大教堂、歌剧院、霍夫堡宫等等。

郎周打断他问:“窝儿,你知道布洛斯拍卖行吗?”

“当然。”沃尔夫眨眨眼睛,“就在环城路上,你住的酒店离布洛斯拍卖行不到五百米,明天我可以陪你去参观。还想参观什么?圣史蒂芬大教堂、国家歌剧院,还是国家美术馆?它们围绕在你酒店的周围,拥抱着你入眠。”

“我想……”郎周犹豫了一下,“我想参观一下弗洛伊德的故居。离得远吗?”

“啊哈!它离你住的酒店很近,不到两公里。”沃尔夫兴奋地朝他一咧嘴,“狼狗,我代表维也纳心理学界和弗洛伊德先生欢迎你。从5月6号弗洛伊德一百五十周年诞辰开始,维也纳人简直要把平时冷冷清清的柏格街19号给挤爆了。狼狗,你怎么会对弗洛伊德感兴趣呢?钟博士说你是个画家,我还以为你是来参观美术馆的,就在那附近给你订了房间。不过它们相距很近,维也纳的精华浓缩在步行范围内。”

郎周瞅着这个兴高采烈的窝儿,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时每刻都快快乐乐的。郎周沉吟了一下,说:“嗯,画家也会喜欢精神分析学的,达利不就很崇拜弗洛伊德吗?能为我介绍一下弗洛伊德吗?”

“当然可以,我在萨尔茨堡就是教心理学的。”沃尔夫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犹太人,19世纪对世界影响最大的犹太人,一个是马克思,一个是爱因斯坦,还有一个就是弗洛伊德,他们都把各自的研究领域扩展到了当时人类视线之外。不过弗洛伊德的出生地在弗莱堡,属于捷克,他是他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很受母亲宠爱,后来弗洛伊德说:‘如果谁是自己母亲的无可争辩的心肝,他将会一生都持有某种获胜的感觉,实际上,他常常会真的获得成功。’他三岁的时候,弗莱堡反犹思想越来越严重,其父亲雅各布带领着他们全家迁居到德国的莱比锡,一年后又迁居到维也纳,弗洛伊德一直在维也纳生活了七十八年。直到1938年在纳粹党的枪口下逃出维也纳,流亡伦敦。1923年的时候,弗洛伊德被确诊得了上颚癌,以后的十五年里,上颚癌一直折磨着他。到了伦敦的第二年他的上颚癌复发,弗洛伊德希望体面地死去,医生为他注射了过量吗啡,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沃尔夫停顿了一下,说:“狼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了解他的哪一方面,弗洛伊德的生平可以写上千页的书。”

郎周想了想,问:“他最后是自杀的?”

“不,不,不。”沃尔夫连连摇头,“自杀是违背宗教精神的,弗洛伊德是安乐死,他命令他的私人医生,苏尔医生,为他注射了过量的吗啡,这跟自杀不是一个概念——”

“你说什么?”郎周怪叫一声,猛地直起了身子,头砰的一下撞到了汽车顶棚。

沃尔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着他。郎周惊恐地瞪着他,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他的私人医生,最后为他注射过量吗啡的……叫什么?”

“苏尔。”沃尔夫说。

郎周顿时呆若木鸡,苏尔——苏儿,这两个名字有什么差别呢?不过一个是20世纪为弗洛伊德实施安乐死的医生,一个是21世纪黄教授那桩可怕的心理学实验的牺牲品……不,苏儿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死——杜若,就是黄教授专门创造出来的“苏尔”!

郎周知道,弗洛伊德的私人医生的名字和广州百洋船业总裁女儿的名字相同未必是一场巧合,因为黄教授很可能在苏凤阳的女儿刚诞生时就开始筹谋他的计划,可是……可是黄教授这样辛苦筹划十几年,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在被人追杀的情况下,写密码信招来杜若,恐怕不会仅仅是思念女儿的缘故,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宝马车驶上伦恩路,经过黑山广场,就上了著名的环城马路,马路两侧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即使深夜也有不少乘兴夜游的人群。沃尔夫介绍:“环城马路修建于1857年,也就是弗洛伊德出生的第二年。你看,左侧窗口外是国家美术馆,前面就是举世闻名的国家歌剧院。”

国家歌剧院在夜晚各种灯光的照射下仿佛一座晶莹剔透的巨型水晶,沃尔夫说:“现在它是整个奥地利的骄傲,可是1869年刚建成的时候,维也纳人对它极不满意,指责它没有一点格调,是美丽的维也纳身上的一颗毒瘤,甚至连约瑟夫皇帝也不满意。它的设计师范德尔纳竟然因此而开枪自杀。”

“自杀了?”郎周震惊地问。

“是的。范德尔纳本人也过于敏感脆弱,不过当时维也纳因循守旧的风气的确很盛行。维也纳人的性格从这座城市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比较因循守旧,随遇而安,他们上班期间最重要的事就是计算假期什么时候来临。弗洛伊德能够在这样一座城市里说人类具有恋母情结和弑父情结,而神圣的婴儿甚至是全方位的变态综合体,实在是个奇迹。弗洛伊德自己也说,人类可怜的自尊心曾蒙受三次致命打击:哥白尼发难说,地球不是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不是仁慈而全能的上帝为人类特设的;然后达尔文认出了我们卑微而野蛮的祖先是一种动物;20世纪初,又一个近似于魔鬼的声音宣布:甚至在自己的屋子里,我们都不是自己的主人!整个人类的演化全部沉潜在每一个人的深处,那儿像一鼎沸腾的大锅,煮着乱伦、嫉妒、虐杀和狂妄。”

“这个20世纪初的魔鬼就是弗洛伊德吗?”郎周问。

沃尔夫说:“是的。当时维也纳的医学界和宗教界批判弗洛伊德,说他毒化了过去,庸俗了现在,谋杀了未来。噢,到了。”

宝马车驶过国家美术馆,绕过雕像簇拥的特蕾莎女皇纪念碑,在一座中世纪风格的酒店前停下。

“狼狗,这里就是西卡斯贝格大酒店。西卡斯贝格也是国家歌剧院的设计师之一,当然,他没有范德尔纳那么脆弱。这座大酒店的设计方案据说是从西卡斯贝格遗留的手稿中发现的,非常独特。”沃尔夫边说边把车停在停车场,然后带着郎周走进酒店富丽堂皇的高拱形大门。

整座酒店充满了巴洛克风格,到处都是风格各异的人物雕塑,高高的穹庐上绘满了色彩绚丽的飞翔着的天使。郎周语言不通,托沃尔夫帮他到大堂办好手续,两人乘着直达电梯上了六楼,楼层服务员把他带到房间。房间不大,但是很舒适,维也纳人考虑到了生活中的各个细节。

“狼狗,让伟大的维也纳伴着你入眠吧。”沃尔夫仔细跟他讲解了房间内各种设施的使用方法,问,“明天,想先到哪里参观?”

“柏格街19号。我要去访问弗洛伊德的故居。”郎周说。

为了倒时差,直到第二天中午沃尔夫才打电话叫醒郎周,陪着他到环城马路上一家快餐店吃了份蒂罗尔馅饼、一份啤酒煮的萨尔斯堡牛肉(这是沃尔夫盛情推荐的家乡美食)、四块美味的杏子饼,沃尔夫还喝了一杯水果杜松子酒。然后两人步行,绕过特蕾莎广场,向西进入柏格街。

“这条柏格街也有人叫上坡街,这里是维也纳最陡峭的街道之一。”沃尔夫介绍,“从这里地势就开始进入维也纳森林的边缘,一路向上,就是被称为维也纳护城山的卡伦山。弗洛伊德年轻的时候,经常和他的妻子玛莎到山上散步。”

郎周好奇地望着街道两侧的建筑,说:“也就是说,咱们脚下的这个位置,弗洛伊德在一百年前曾经站过?”

“当然。”沃尔夫说,“弗洛伊德行医时足迹遍及维也纳。哦,到了,这里就是柏格街19号。”

郎周猛地停下脚步,一想到即将和这位伟人“见面”,他就没来由地恐慌,甚至有一些畏惧。

柏格街19号是建于19世纪的五层楼住宅,底层是商店。弗洛伊德的故居是一座连成一片的公寓楼,临街的正面装饰着大力神雕塑。他们走进门厅,里面是个别致的庭院,草坪经过精心修剪,仿佛一座小花园。他们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楼梯和天花板装饰精美,虽然有些陈旧,但仍然显得颇为雅致。沃尔夫告诉郎周,这里以前属于中产阶级的商业区。弗洛伊德故居在二楼,旁边的几间房子还住着维也纳的平民,维也纳人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名人故居,他们和这位大师和睦相处,谁也不干涉谁。

故居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弗洛伊德生活时的场景,门上还有个猫眼,仿佛弗洛伊德深邃的眼睛仍然会透过这个猫眼观察来访的客人。进了门,是门厅。门厅的衣钩上挂着弗洛伊德用过的礼帽、手杖和外套,还放着他旅行时用的皮箱。

刹那间,郎周仿佛穿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回到19世纪的维也纳,从门厅里走进去,脱下衣服挂在衣钩上,然后走进候诊室,等待着弗洛伊德先生的治疗。他恍恍惚惚的,思维似乎有些紊乱。他仿佛看见弗洛伊德站在这里,搂着妻子玛莎的腰肢,温柔地说:“我们能在这里建立一个朝代吗?”

候诊室原本是厨房的位置,里面是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和几把皮椅子。候诊室里面有一道门,郎周迷迷糊糊地推开门走进里面那个房间。到了门口,他几乎想伸手敲门,发现门是开着的,他这才意识到弗洛伊德已经死去了六十六年了。

“狼狗,这里是弗洛伊德的门诊室。”沃尔夫跟在后面说,“对心理学而言,这个房间是最有价值的。”

郎周猛然清醒过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双脚:“我怎么会一下子就来到他的门诊室里?”

沃尔夫率先走了进去,郎周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进去。一看,他顿时呆若木鸡——弗洛伊德的诊室,跟他在飞机上梦见的那个弗洛伊德禁地一模一样!

书桌,椅子,书架,长沙发床,床头的软垫子和白色枕头,座钟,壁柜上的大理石雕像和文物赝品……甚至墙上的人物肖像画和达利的油画都是一模一样!

“不,不……”郎周使劲儿抱着脑袋,喃喃地说,“不一样,一定不一样。”

他弯下腰,面朝着那张沙发床,沃尔夫以为他在说那张沙发床,便说:“它们是一模一样的,原本的那张沙发床,弗洛伊德逃亡英国时带走了,现在这张是复制品。当年,来就诊的病人就躺在这张沙发床上,弗洛伊德认为,人在躺着的时候,大脑处于最肆无忌惮的状态。弗洛伊德用软垫子和白枕头把沙发床垫得高高的,他坐在床后面的椅子里,病人恰好看不见他,而他就像一个幕后者那样倾听他们一天来的琐事、古怪的梦魇、恐惧的症结和难见天日的性焦虑。”

“那么……那么,”郎周结结巴巴地问,“弗洛伊德会把病人的四肢用铁环固定起来吗?”

“嗯?”沃尔夫奇怪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弗洛伊德是最尊重病人的,从不用任何方式强迫病人,正是他创立了‘自由联想’的心理分析方法。在他这里看病,就跟聊天一样轻松。”

郎周摇摇头,脑袋里依然混沌一片,只有一个念头像熊熊的火焰一样不停地跳动:我为什么会梦见这间诊室?我从没有来过这里,可是……可是这里的一切为什么如此真切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这……这究竟是为什么……那个躲在帘幕后的人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是谁?是谁?

他的脑袋被这个疑问充满,涨得他眼前发黑,仿佛有星光闪烁,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抓住沃尔夫,喃喃地说:“窝儿,我们……我们离开这里……”

“你怎么了?狼狗!”沃尔夫见他脸色忽然变得雪一样白,身子几乎要瘫倒,吃了一惊,急忙抉他。一把没扶住,郎周已经栽倒在地……

“郎周此时已经到了维也纳。”

此时的地球另一端,冯之阳正坐在一座别墅的顶楼,轻轻摇晃着高脚杯里的勃艮第红酒。鲜红的酒液映着下午的阳光,晃得杜若心烦意乱。

这里是广州南浦的一座豪华别墅。别墅面临珠江,是冯之阳在广州的住处。别墅顶层是座小花园,中间是个游泳池,设计师别出心裁地把游泳池设计成加勒比海海滩的风格。游泳池边是一圈沙滩椅和一张白色大理石圆桌。杜若表情冷漠,和冯之阳面对面坐着。

杜若不说话。冯之阳叹了口气:“我真的很羡慕郎周,他凭什么能得到你的爱?”

杜若不理他。冯之阳接着说:“也许,你也是在利用他吧!毕竟你也想找到父亲,但是你没有我和马骏的财富,也没有刘汉阴的残忍,只能利用自己的魅力了。”

“我和郎周的感情用不着你来挑拨。”杜若冷冷地说。

冯之阳恳切地望着她:“杜若,这次我把你从郎周身边夺过来……”

“是绑架!”杜若纠正。

“哦,就算是绑架吧。”冯之阳说,“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郎周让我嫉妒得发狂,但我又不能杀他……”

“你可以杀了我啊。”杜若说,“这样你就不用嫉妒了。”

冯之阳皱起了眉:“杜若,我跟你说正经的!我已经为你杀了我太太。”

杜若嘲讽地看着他:“你是为我杀的吗?”

冯之阳语塞,半晌呷了口红酒,说:“不说这个吧。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你知道,父亲的实验从小就毁了我们,我们的秘密不能说给别人知道,我们无法享受到平常人的欢乐,我们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我们承受着山一般的心理压力,你没有替代苏儿的角色,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多么恐惧。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豪华的卧室里,望着周围的一切,每一分钟都在担心门被踹开,有人揪出我这个冒牌货,将我的一切东西都收回。承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拿刀子狠狠割着自己身体,只有肉体上的痛苦和鲜血,才能让我清醒起来,奋起保卫我的秘密,我的财富,我的幸福。我真的很想有个人和我分担。可是这个世界上和我同类的人只有四个,只有你能分担我的一切。杜若,嫁给我吧。我不但和你分担这些秘密、这些痛苦,也和你分享数百亿的财富……”

“打住!”杜若做了个手势,嘲讽地望着他,“你这种杀其人,夺其妻,霸其家产夺来的财富,我不稀罕!”

冯之阳嘴唇哆嗦着,咬着牙又灌进一杯红酒,脸上显出了狰狞的神态。

“冯之阳,我看你是白费心机。”杜若根本不看他,“你把我绑架来,让郎周一个人去维也纳,他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你凭什么认为他一定能找到父亲?”

一谈到这个问题,冯之阳的神情立刻就平静了,居然笑了笑,摇摇头:“我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有我的理由。郎周能在地球上流浪那么多年,自然有他的生存方式。”

“地球上?”杜若惊讶地问,“他只是在国内流浪,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是吗?”冯之阳说,“但是我有理由认为他曾经流浪到国外。这是2004年9月15日上海浦东机场的出入境名单,你看看。”说完从西装兜里掏出一张打印纸递给了杜若。

杜若接过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身份证号、日期、所乘航班号、目的地。她一眼就看见中间一个名字用红笔给圈了出来:郎周。

杜若心里一跳,急忙往后面看,日期是2004年9月15日,航班是OS058,奥地利航空公司,目的地是维也纳。

杜若的心脏一阵收缩,惊骇地抬起头:“他……他去过维也纳?”

“是的。”冯之阳呷了口酒,“他在维也纳……呆了两三个月才回国。但是我无法掌握到他的行踪,直到他回国两个月后我才通过朋友查到了他的航班。他回国的地点是北京国际机场,以后再没有离开北京,在通州画家村当起了画家,直到被你找到为止。”

杜若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他……他去奥地利干什么呢?”

“你是说呢?”冯之阳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在你龙岩老家的信箱里发现了那封信。即使那个谜语他无法破译,但是他完全可以按照那个定制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布洛斯拍卖行。然后他又发现了什么,他进展到了什么地步,就不是我所能查知的了。可是,你要知道,他在维也纳呆了两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呢?”

“你说……”杜若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有可能找到了父亲?”

“我没这么说。”冯之阳耸耸肩,将红酒一饮而尽,“可是,我敢肯定,在寻找父亲这条路上,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走得都远!可惜啊,他失忆了,从找到那封信到远赴奥地利之间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呢?是谁造成了他失忆?为什么他的其他记忆都是正常,偏偏和寻找父亲有关的一切记忆失去了?”

杜若脸色煞白:“你是说……是父亲抹去了他的这些记忆?”

冯之阳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认为没有可能吗?父亲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修改人的记忆对他来讲是最简单的事。但是我没办法了解到他是用什么办法抹去了郎周的记忆,心理暗示、药物,还是脑部创伤?所以我将你……请来,就是要让郎周一个人重新回到维也纳,在那种陌生而熟悉的环境中再一次寻找父亲的痕迹,希望他的记忆能够在这种寻找的过程中恢复过来。”

“可是……”杜若焦虑起来,“他会很危险!我们不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抛弃他,但是父亲肯定是不喜欢他的!父亲既然能够抹去他的记忆,就是不想让别人顺着他这条线索找到自己的藏身处,他再一次找过来,父亲一定会动怒的!”

“然后呢?”冯之阳微笑着问。

“然后……”杜若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根本就不在意郎周的死活!你只是利用他为你探路!”

“人哪,”冯之阳喃喃地说,“为什么非要在意生命呢?人的生命只不过是宇宙中的尘埃,在时间里一飘,瞬息就散了。生命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追寻一种真相和一种意义。郎周存在的意义,就是寻找父亲。找到了父亲,他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活着还是死了,有多大区别?”

杜若冷冷地盯着他,眼里像要喷出火来,手指悄悄摸上了圆桌上的红酒瓶。冯之阳看着她的手抓住瓶颈,脸上露出了一种满足的喜悦,慢慢闭上了眼睛。可是等待了很久,红酒瓶都没有砸下来,冯之阳不禁有些失落,突然听到咔嚓一声碎裂的巨响,一粒玻璃渣溅到了他的脸上。

杜若优雅地把碎玻璃瓶扔在了桌子上,说:“滚。”

冯之阳睁开眼,望了望满桌子的碎玻璃,站起来说:“明天上午8点,咱们搭乘班机去维也纳。是该收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