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惊悚不安中度过了一整天,郎周甚至出去买了两把防身的匕首,交给杜若一把,另一把自己贴身藏好。晚上,他留在杜若的房间里。两人四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都不敢睡觉,后来再也熬不住了,杜若将匕首放在枕头下,睡在床的里侧,郎周睡在外侧,手里紧紧握着匕首。

朦胧中,郎周似乎听见一丝响动,仿佛有野兽在房间里爬行,呼吸声在静夜里嗬嗬地响,还有一种啮齿类动物咀嚼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却无法从梦中挣扎出来。直到啾啾的鸟鸣声吵醒他方向,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天亮了。

匕首已经掉在了床下。他想起昨天发生的恐怖事件,四处打量一眼,卧室里没有一点变化,杜若正缩在床上静静地熟睡,一条纤细白皙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腰上。望着杜若熟睡的模样,郎周心里涌出一种温柔的情愫,他轻轻在她唇上一吻。杜若轻哼一声,睁开了眼睛,脸上闪过一抹羞红,搂住他的腰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这时候郎周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鼻子里弥漫着一股气息,他脸色一变,赤着脚跑到冰箱边拉开冰箱门,顿时一股寒意浸透了肌肤——昨天买的满冰箱的食物全部不翼而飞!

杜若也光着脚跑过来,怔怔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没有惊叫出来。然后她发疯似地从卧室的枕头下抽出匕首,在屋子里来回逡巡,将柜子、床底、沙发后、阳台上,全部都找了一遍。没有人,甚至连个老鼠洞都没有。

郎周犹豫了一下,也开始配合她四处搜寻可疑痕迹,他爬在地上几乎像猎狗一样,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了——地上断断续续有几团碎面包屑。他精神一振,喊来杜若,两人顺着面包屑的路径寻过去,却发现它延伸出了门外。他们打开门,看见整洁的楼梯口拐弯处,三楼的垃圾通道旁边,掉了一片火腿肠的肠衣。肠衣旁边是零零散散的面包屑。

两人愣住了:难道那个潜入者竟然就地将食物吃完扔进了垃圾通道?那么多食物,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吃得完的。他们到楼下的垃圾池里一翻,鸡碎骨,几张火腿肠肠衣,面包袋……丢失的东西全被吃完,残骸聚集在这里。

看食物包装被撕裂的样子,不可能是老鼠之类所为,甚至一盒牛奶还被插上了吸管。两人顿时头皮发麻,屋子里真的有一个隐身的幽灵!

两人心惊胆战地度过了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心思去做,夜晚来临的时候,郎周终于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目光闪烁不定,尤其是衣柜镜子上的反光和人影,让他心里直跳:“杜若,不如咱们离开这里吧?你想想,当我们睡着时,四周一片寂静,床边会站着一个隐形的人,在悄悄观察着我们,这种日子我真是受不了。甚至当你夜晚到卫生间,到没有一个人的客厅,他都会在你身边跟着你。我们看不见他,摸不着他,甚至连他走路时带起的风声都感觉不到,这……这太可怕了!”

杜若沉默着,问:“咱们去哪里?我难道能去学校寝室里住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即使咱们离开,谁知道他会不会仍旧在身边悄无声息地跟着咱们?”

郎周哑然,半晌才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实在没办法。不如咱们去寻找父亲。你不是说过吗?要陪我去找他!”

杜若眼中忽然泛起一丝泪光,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我答应过的,我一定做到。但是我一定要找到这个隐形的家伙,否则咱们到哪里都无法安心。他会永远跟着咱们的。”

郎周只好点头同意。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守夜,一定要捉住那个隐身的恶魔,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然而到了深夜,郎周又有些坐立不要了,主张报警,杜若说:“你跟警察说咱们屋里的东西被人偷吃了?”

郎周苦笑一下,只得作罢。闹钟里的时针一点点地往上移,四周逐渐死亡般寂静,他们的心慢慢提了起来。午夜12点的时候,杜若缩了缩身子,说:“听说12点是昼夜交替的时刻,这个时间阴气最重,它会不会出来?”

郎周并不知道她将人称换成了“它”,勉强笑了笑。他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和虚弱。郎周十六岁就敢在全国各地流浪,但他也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胆大。童年时,镇里的孩子总是嘲笑他被父亲抛弃,这带给他一种寻找父亲探求真相的动力,加上那时候寄人篱下的日子使他性格有些倔强、偏执,这才敢不顾一切离开小镇。但这并不意味他坚强,他知道自己其实很脆弱,很胆怯,缺乏自信,缺乏勇气,可偏偏他生命中所遇到的两个女人,兰溪和杜若,都是很独立,很坚强,这带给他一种莫大的压力。然而,这恐怖的时刻,他必须要拿出勇气,来保护她。

郎周深吸了口气,说:“杜若,别胡思乱想了,要不你先睡觉吧。昨晚你熬到了将近2点,今天又一整天精神紧张,不要累坏了身子。”他把杜若拉进卧室,“我在这里陪着你。”

杜若也实在熬不住了,眼睛仍有些红肿,便点了点头,叮嘱他:“有事喊我啊!”

郎周答应。杜若躺到床上睡觉去了,连鞋都没脱,匕首也抱在怀里。郎周怕匕首刺伤她,想从她怀里拿出来,但想了想,还是留着让她壮胆子吧。为了让隐形人出现,他们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他坐在床前,看不见杜若的脸庞,但从那沉重的呼吸听来,她已经睡着了。郎周一会儿盯着寂静黑暗的客厅,一会儿瞪大眼睛观察着自己身边,感觉那股寂静像是一把冰冷的尖刀在缓慢地向自己刺来。可他看不见那把尖刀……

他站起来活动一下,确定卧室没有人潜入,悄悄走出卧室,拉上门,缩在沙发角埋伏起来。触目是团团黑暗,夜空中无星,无月,仿佛有树叶沙沙地响,也仿佛是远处夜行人走过的脚步声。郎周缩在黑暗中不停地拿匕首划着周边,因为他看不见,即使有人悄悄接近也很难发觉。

不知道夜有多深,也不知道那股寂静还能维持多久。郎周渐渐觉得睡意袭来,连连打呵欠,眼睛也泪汪汪的。他迫使自己不要睡觉,可是不知不觉中那种疲劳困倦的感觉松弛了他的神经,大脑处于一种麻木状态……

突然,头重重地一沉,他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竟然打了个盹。他舒了口气,忽然,一种若有若无的声响传来,在房间里!

郎周汗毛直竖,紧紧握住匕首,神经紧张得似乎要绷断,一股阴冷的气息随之而来,弥漫了他的全身。他瞪大眼睛,仔细分辨着声音的方向,可是黑暗太浓重了,什么也看不见。沙沙沙……嗤嗤嗤……微弱然而实在。仿佛是某种物体在地上拖着身躯爬行,仿佛是某种动物充满警戒的呼吸。郎周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忽然,吱……呀呀呀,一种磨牙的声响传来,似乎是门被慢慢地推开了。

郎周顿时焦急起来,哪一间卧室?难道那隐形人是从窗口防盗网处潜入的?千万不要进入杜若那一间。郎周祈祷着,可是不远处即是黑暗翻卷,他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冷气袭来,卧室门的确开了。他甚至听见真切的呼吸声,它在朝自己接近!

屋外响起汽车驶过的声音,划过一束微弱的光柱。就在那一闪中,郎周看见一个人影在黑暗的客厅中悄无声息地行走,犹如鬼魅一般。那人影经过沙发,在郎周头顶带过一缕气流,让他感觉冷飕飕的。然后脚步声朝厨房方向传去。

厨房里的冰箱里有一只酱板鸭,两盒牛奶,十几个鸡蛋,一根蒜茸火腿肠和五六个苹果,橱柜里还有上午买的一个大西瓜。郎周壮着胆子慢慢跟了过去,厨房里稍微亮一些,他清楚地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手中寒光一闪,咔嚓一声,吓了郎周一大跳。

然后那人影飞快地伸出手抓起一个东西往嘴里塞,一些液体嘀嘀嗒嗒地坠到了地上。原来是砍开了那个西瓜。过了片刻,那人影拉开了冰箱,冰箱里的灯光慢慢地泄露了出来,照在那人影的脸上。这一刻,郎周看见了那人的模样,顿时浑身颤抖!

这个每天晚上偷吃东西的隐形人,居然是杜若!

剧烈的恐惧在郎周的喉咙里澎湃着,他使劲捂住嘴巴,缓缓地跌坐在了地上。曾使他们惊恐交加、疑神疑鬼的隐形人居然是杜若!原来那无限的温柔里,才潜伏着真正的危机。

郎周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被杜若发觉,她手里寒光闪闪的匕首让他肌肉收缩。

杜若可怖地睁着眼睛,眼神中充满冰冷、虚无,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覆盖了一层冰雪。她拉开冰箱门,取出那只酱板鸭,双手拉着两只鸭腿一撕,鸭子裂成了两半,她抓住一半鸭子拼命地撕扯着吃起来,那种贪婪、饥饿的样子让郎周感觉到仿佛自己的肌肉被撕裂一般痛苦。

片刻工夫,整只酱板鸭只剩下一副骨架。她把鸭骨扔在地上,拿出一盒牛奶,插上吸管,喉咙咕咕咕地响,不到一分钟,一斤装的牛奶被她喝得干干净净。郎周看得目瞪口呆。她随手扔掉空牛奶盒,又拿出另一盒牛奶喝了个干干净净。随后拽出火腿肠,用匕首在肠衣上一剖,撕开肠衣大口大口地吞吃火腿肉。半斤多重的蒜茸火腿顷刻间被吃个干干净净。郎周这时才想起吻杜若时闻到的那股怪味,居然是她口腔里吃蒜茸火腿残留的味道!

吃完火腿肠,杜若又喝了两个生鸡蛋,然后提起匕首把冰箱里剩下的鸡蛋尽数捣个稀烂,这才罢休。这一顿吃的东西,足够两个人吃一天。她那么纤弱的人怎么吃得了呢?令郎周奇怪的是她清早起来照样胃口很好,丝毫没有饱胀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郎周知道杜若要离开了,悄悄地后退,隐藏在餐厅的椅子后。可是厨房里直响,就是不见杜若出来。郎周觉得奇怪,起身探头进厨房里看,猛地眼前出现了杜若的面孔,直勾勾盯着他!

郎周顿时惊呆了,甚至忘了逃跑。但是等了几秒,预想中匕首插入胸膛的情形并没有发生,杜若睁着眼睛,竟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手里提个垃圾袋,袋里装着刚才吃剩的残留物,一步步走来。郎周忽然明白了:她这是在梦游!

他怔怔地看着杜若提着垃圾袋打开门,将垃圾袋扔进楼道拐角的垃圾池,又转身上楼,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若在梦游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正常的人又怎么能吃下那么多东西仍然不觉得饱胀?这根本不是人类的生理现象能解释得通的!看杜若白天的反应,她对自己夜晚梦游似乎毫不知情,那么到底是什么在控制着她?是否有一种东西潜藏在她身体里,控制着她的行动?难道夜晚梦游来吃那么多食物,是因为“它”感到饥饿?

郎周怔怔地想着,忽然杜若仿佛警觉到了什么,头一扭,眼睛里散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杀机迸现。郎周还没反应过来,杜若手里的匕首恶狠狠地挥了下来。郎周惊骇地偏头,眼前寒光掠过,额头上一阵剧痛,已经被匕首劈中。

“杜若!是我!”郎周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到门口打开了灯,耀眼的灯光哗地铺满了屋子,杜若伸手遮了一下灯光,手重新放下的时候,眼睛里的杀机已经消失,重新恢复了迷茫的神情。

她呆滞机械地握着匕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郎周愣愣地跟上去,发觉眼角一阵模糊,血腥味扑鼻,手一擦,才知道满脸鲜血。他顾不得包扎,只是呆呆地望着杜若。她机械地回到卧室,重新抱着匕首缩在床上沉沉睡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郎周松了口气,到卫生间里洗净了伤口,从杜若的卧室里找出创可贴粘上。照镜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满眼血丝,脸色白得吓人。

这一夜,他再也不敢睡觉,紧紧握着匕首守在杜若床前寸步不离。

黑暗一点点地淡薄,天亮了。

杜若醒过来,一睁眼,发现郎周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揉揉眼睛,嫣然一笑,关切地问:“你一夜没睡?”

郎周傻傻地点头,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昨晚发生的事。杜若忽然想了起来,瞪大眼睛问:“那……那恶魔……来了吗?”忽然,她发现了郎周额头上的伤口,脸上骇然失色,“你受伤了?是……是它伤了你?”

郎周看见她花容失色的惊恐模样,心里叹息,说:“没有外人进来。这伤……这伤是我晚上抱着匕首睡觉,不小心划伤的。”

杜若这才发觉自己手里仍旧握着匕首,急忙把匕首丢开,跳下床去抚摸郎周额头的伤口:“痛吗?”

郎周浑身一颤,忙不迭地避开。杜若一愣,郎周干笑一下,说:“你差点碰上我的匕首。”说完把匕首藏在了身后。杜若叹了口气:“我决定了,听你的。今天咱们就走,不再找什么隐形人,什么恶魔了。这样子下去,咱们神经都太紧张了。像昨晚这样,万一刺中的地方稍微一偏,那可……那可怎么办?”

如果在平时,杜若的关心总会使郎周心里热流翻滚,可是现在他却感动不起来。想着昨晚匕首刺来的一幕,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杜若说:“你状态很不好,别是熬夜熬坏了身体。你睡一觉吧。我去做饭。今天咱们就走。”她眼睛里带着强烈的渴望,“去寻找咱们的父亲。”

郎周傻傻地点头。

杜若还以为他太困,没有在意,先去洗漱了一下,然后去做饭。

郎周想:“你还能吃得下吗?”

过了片刻,就听见“啊”的一声尖叫从厨房里传来,杜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惊恐地指着门外:“那……那恶魔……恶魔又来了!郎周!冰箱里的东西又没啦!”

郎周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杜若怀疑地看着他,“昨晚你什么动静也没发现吗?”

郎周摇摇头。杜若的身体像根抖动的绳子一样突突颤抖,语无伦次地说:“那……那就是说……我们真的是看不见它的?不,”她环顾着左右,“这里不能呆了。咱们走,立刻走。”

郎周摇摇头:“不用走了。”

“不用走了?”杜若有些吃惊,“郎周,你怎么了?你这副呆滞的样子,让我好担心你啊。为什么不用走了?”

“因为……”郎周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他知道自己心里藏不住事,不说出来他办不到,“因为,没有恶魔,也没有隐形人。”

“那冰箱里的食物……”

“是你在梦游。”

杜若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身体有一种被抛飞的感觉,但她终于站稳了,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话来。郎周说:“是的。是你在梦游。你从睡梦中爬起来,提着匕首,眼神冰冷。你走出房门,黑暗对你毫无影响,你走进厨房,劈开那只西瓜,将瓜瓤抓出来吃,像抓出了活人的心肝。”郎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仿佛是一种欺骗的感觉令他两眼通红,心中刺痛,冷冷地盯着杜若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身体,无情地说了下去,“我听见液体滴在地板砖上的声音。你打开冰箱,将那只鸭子撕裂,大口大口吞吃,那种饥饿的样子使我像看见了一头饥饿的野狼。你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吃个精光,将吃不了的鸡蛋砸得稀烂。然后你把它们装到垃圾袋里扔进垃圾池。我站在你面前,你挥手就给了我一刀,你看看你的匕首,那上面沾着我的鲜血!”

杜若的眼睛无神地大睁着,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进卧室,抽出那把匕首。上面沾着血迹。

“是郎周的。”她想。她软倒在地上。

郎周孤独地站在客厅里,无声地站立了很久,慢慢走到门口,拉开门,走到了清晨的阳光下。

恶魔最终还是没有的。可他却又一次开始了流浪的生涯。正像他来时那样,他什么也没能带走。

走在上海的街头,郎周发觉自己对这个城市又重新陌生起来。一种疑惑一直在他脑子里旋转:“吃那么多东西,杜若为什么不觉得饱胀?”

他想了想,却想不明白。这种生理和心理的问题他感觉自己太陌生了。脑子里一闪,他突然想起了北京的钟博士,那个海龟应该对这个有专业的见解。他急匆匆地在一个十字路口找到邮政报亭,那里提供长途电话服务。他没有手机,原来的丢在了画家村的家里,到上海后杜若打算给他买一个,他不太习惯花女人的钱,拒绝了。

拿起电话他才想起来,他不知道钟博士的电话。但是隐约记得钟博士办公室走廊的牌子上写着:钟氏心理咨询。他试着给114查询台拨打电话,居然真的登记有,服务台小姐把钟博士办公室的电话给他。郎周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通了,居然是钟博士亲自接的,一听是郎周,钟博士兴奋起来:“啊哈,郎先生,我正愁找不到你呢。你难道没跟兰溪小姐在一起吗?怎么她在江西,你在上海?”

“什么?”郎周顿时呆了,“兰溪在江西?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奇怪。上次你来的时候我们本来约好到你老家百吉镇去一趟的,但是随后我就联系不上兰溪了。昨天有个人给我打来电话,我听着像是兰溪的声音,但她只叫了一声‘钟博士,我是兰溪’就断了。然后再也没有打过来。我查询了一下电话号码,是江西的,我还以为你们去了江西。”

“你……钟博士,你能把那个号码给我吗?”郎周顿时焦急了起来。昨天,也就是说兰溪现在还活着!在江西!

钟博士把电话号码说了一遍:“没用的。我又打过好几次,但是根本打不通,占线,估计电话没挂好。我查过那个区号,是江西九江的。具体大概在九江南面的一个区,好像是庐山区吧。这个很简单,一查就能查到。”

九江,郎周并不陌生,他流浪时代曾经在庐山呆过一段时间,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庐山终年阴雨。他又问钟博士关于梦游的问题。钟博士沉吟了一下,说:“梦游,简单地说就是患者在睡眠的时候突然下地行走,做出各种各样的举动,过后再回到床上睡觉。但是你要明确一点,虽然被称作梦游,其实跟做梦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因为梦游的时候,患者处于深层次睡眠状态,这个时候人是不会做梦的。梦游在儿童里不算稀罕,几乎每十个孩子中会有两个半有梦游的经历。但是成年人梦游就非同寻常了。嗯,你说的那个人是小孩子还是成年人?”

“是个女孩子,二十岁了,算成年人了吧?”郎周低声说,报亭在路边,有些吵,他怕钟博士听不清,又重复了一下,“成年人。”

“二十岁肯定是成年人了。刚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哈哈。”钟博士笑着说,“弗洛伊德认为——当然,现代人还这么认为,梦游是一种潜意识压抑的情绪在适当的时机发作的表现。(妈的,又是弗洛伊德!郎周恶狠狠地想。不知道为什么,他听见这个名字总有些恐慌的感觉。)嗯,你不懂心理学名词吧?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说一种痛苦的经历,她平时不愿回想,结果久而久之就被意识给压抑下去了,变成了潜意识。这时候的她几乎忘了以前曾经发生过的痛苦经历,能够开开心心地生活,不再受这些痛苦记忆的影响。可是,这种痛苦的记忆并没有被消灭啊,它只是被你无意识中给压抑了嘛,因此在某些时候,一旦外界有所刺激,你那被压抑的潜意识就像被手压在水面下的空瓶子一样,手一挪开,或者手上用的力气一小,它就浮上来了。浮上来怎么办呢?就在你大脑皮层休息的时候控制了你的大脑,驱使你的身体去做一些你非常想做的事情。”

钟博士像在普及心理学知识一样,浅显易懂地讲解,郎周几乎能感觉到从电话筒里溅过来的唾沫星子,不过他还真的听懂了,但没有注意到钟博士不知不觉中将人称代词换成了“你”。

钟博士沉吟了一下,问:“她梦游时有什么举动?”

郎周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地将杜若梦游中可怕的场景说了一遍。钟博士奇怪地砸了咂嘴:“奇了。梦游中极少出现伤人的举动,怎么会把你脑门给弄伤了……哎,你刚才说……说什么?她吃了一只酱板鸭,两盒一斤装的牛奶,一只大西瓜,还有一根半斤多重的火腿?这……她……”

“她第二天清早还是正常吃饭,仿佛前一晚的东西是吃进了别人的肚子。”郎周静静地说。

“天哪!”钟博士吼了起来,震得郎周耳膜生疼,“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心理现象!这个女孩儿在做她以前最想做的事情!可是……可是这超越了人的生理极限哪!在她儿童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钟博士大吼大叫,把那种儒雅的海龟派头抛之脑后,急切地说:“郎周,你知道吗?这是心理学上从未有过的大发现……不不,还不止是心理学的!这是个新大陆,是全世界心理学家从来没有发现过的美洲大陆!我就是……哦,你就是……咱们都是即将发现美洲的哥伦布!以前心理学界有个狂人,号称‘黄伦布’,经常发表各种奇谈怪论,可他的命运也像哥伦布一样,最终也没能从地球的另一端到达印度。哈哈,郎周,咱们就要去啦!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去见你!”

郎周对他的狂热丝毫无法理解,心想:这个家伙看来应该先给自己做一下心理咨询。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是回答:“我在上海。”

“我知道你在上海。”钟博士急不可待,“在上海哪里?我马上乘飞机过去。”

“我……”郎周犹豫了一下,“我马上就要离开上海,去九江找兰溪。”

“哦……”钟博士有些失望,随即又振奋起来,“这样吧,我也去九江,在那里和你会合,一块儿去找兰溪。找到她之后你帮我引见引见那个女孩子。”

郎周唔唔两声,不置可否。钟博士问:“你的手机号是多少?”

“我没有手机。”郎周说。

“啊?这样啊。”钟博士考虑了一下,说,“要不这样,你到九江后就去庐福大酒店,我订好房间。你从上海到九江坐火车要十七个小时,坐大巴要十二个小时。我去乘最近的航班,肯定比你先到。”

郎周还没说同意不同意,钟博士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好,咱们就这样约定。我现在尽快去订机票了。”说完不等郎周回答,竟然匆匆挂了电话,看来钟博士从地球另一端去印度的渴望,竟然比哥伦布还强烈,好歹哥伦布从计划到出航还筹备了十几年。

郎周从上海西客站坐卧铺大巴,连夜出发,横越浙江省,直到第二天中午,跨过了鄱阳湖大桥,才到了九江。下了车,感觉腰酸背痛,身体像生锈了一样。他坐在车站外的球形石墩上想了想,知道寻找兰溪过于危险,自己一个人极可能将性命丢在那里。多一个人还是好的,起码更有把握把兰溪救出来。不过这个危险性必须事先跟钟博士交待清楚,自己死了就当偿还兰溪的情了,钟博士要有个三长两短可就太对不起人了。

对于流浪探险,郎周颇有经验,他先到一家户外用品店买了野营必备的东西,装了一个大背包。然后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很快将他带到庐福大酒店门前。九江市规模不大,只能算一个二级城市,市内建筑普遍不高,但庐福大酒店却高达二十层,耸立在长江边。

郎周到大堂里一问,服务员说钟博士刚到,正在1816房间等着他。郎周想:这钟博士看来无论见到谁都要自我介绍他的三项原则,连服务员都知道他的博士头衔。

他上了电梯,1816房间正对着电梯口,一敲门,钟博士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你终于到了!”

郎周一见他的打扮,不禁有些发呆:笔挺的西服,鲜艳的条纹领带,脚下是锃亮的皮鞋,上面还挂着个兔子标志,花花公子的。

“钟博士,你这身打扮……咱们好像是要到乡下去的吧?”郎周问。

“啊?乡下?”钟博士愣了愣,说,“对啊。我仔细查清楚了,那个号码是九江庐山区,一个叫吕家咀的村子。那地方在庐山和鄱阳湖之间,靠近鄱阳湖西岸。的确是乡下。”

“可是……”郎周没法跟他解释,“那地方很危险!”

钟博士笑了:“那地方有什么危险的?咱们又不下鄱阳湖。”

郎周无奈,只好把兰溪被死而复生的杀人魔刘汉阴掳走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钟博士吃惊地望着他,郎周还以为他怕了,不料他连连摇头:“哪里有这种事情!这个世界上很多怪事都可以用弗洛伊德解释清楚。警方神经过敏。”

郎周劝他仔细考虑清楚,会有生命危险,钟博士只是摇头不信,反而兴趣十足。最后郎周没了办法,说:“要不这样,咱们过去只是探路,绝不打草惊蛇,如果真有线索,立刻通知警方,让他们来处理。”

钟博士点头同意,郎周说那你就要换下你这身名牌西服和花花公子的皮鞋了,你这身打扮到乡下太惹眼。钟博士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换了一身休闲服装,边换衣服边嘟囔着一些心理学名词,什么群体人格,什么个体差异,郎周也听不懂,但最后一个词他听懂了——“气质”。他说这是我本人的独特气质。

郎周没理会他。两人在房间里休息了几个小时,然后到酒店餐厅里吃了饭,租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吕家咀。路程不算太远,但是路不太好走,都是盘山公路。天上迷漫着庐山特有的雨雾,使得天色有些阴沉。庐山是避暑胜地,夏天的山上清爽宜人,但11月的庐山已经挺冷了,山风从满山的绿树中刮来,郎周感觉心里冷飕飕的。

到了吕家咀,郎周才发觉来得不是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吕家咀是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子,濒临鄱阳湖的一个湖湾,全村以渔业为生,风景秀丽无比。此时正是打鱼归来的时候,湖岸上停满了船,男女老幼,操着难懂的九江方言吵吵嚷嚷搬运打回来的鱼虾。

郎周在庐山住过一段时间,只要他们说得慢,也能听懂。他上前找到一个扛着一篓鱼的老头儿,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张东的?”这是注册那个电话号码的名字。

那老头儿吓了一跳,警戒地上下打量他,摇摇头:“搞摸司?恩不知道客。”说完急急忙忙地走了。

学富五车的钟博士顿时茫然了。郎周又找了几个人问,都是一听说张东就赶紧跑,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郎周顿时也茫然了。他们一直问到天黑,结果把湖畔的人统统吓跑了,两人傻傻地站在岸边,望着湖里的渔船晃来晃去,心里也是晃来晃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郎周一开始没有准备,出租车司机送他们到了这里就走了,现在两人可谓走投无路。后来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不提找张东的事,到一户人家里买点饭吃。花钱买,渔民们当然乐意,一个干瘦的小伙子充满戒备地请他们进来。这家里只有这个小伙子和他老娘住,老太太倒很热情,专门给他们做饭。郎周趁机问小伙子关于张东的事。小伙子冷着脸不说话。

老太太给他们端上一盆鱼汤,说:“恩莫打听了,外面黑麻了地,恩们吃完就回去吧。”

“大婶,我们是专门从上海过来的。有什么事情你就告诉我们吧。”郎周哀求。

老太太叹了口气,惊恐地朝门外望了望,悄声说:“好骇人一个哦。张东是村里的流子板儿……”郎周看见钟博士一脸茫然的样子,悄声解释:“就是地痞的意思。”

“家里原本很有钱,盖了个洋房,就是湖边那头的白房子。不吉利呀。”老太太说,钟博士一句话也听不懂,郎周只好按原话给他翻译,“刚盖了房子,家里人就死个精光,剩下他一个人。后来他出去混日子,过了几年和一个外地的男伢一块儿过来住了一段时间,接着又出去,没几天就死了。那男伢拿着张啥手续,说张东把这房子卖给他了。从此就住了下来……”

老太太说到这里不说了。郎周再问,小伙子急忙去关上了门,然后亲自给他们讲起了村子里发生的种种恐怖事件。

没有人知道那男伢叫什么名字。大约三十岁,长相没什么特别,深眼窝里总是闪烁着阴冷的寒光。而那个仿佛中了魔鬼诅咒的白房子,就成了全村人的梦魇。起初倒也没什么异常,那男伢非常有钱,自己有辆金杯车,他还在湖边建了个码头,买了一辆快艇,装了四部发动机,开起来像子弹一样快。他并不和村里人来往,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座白房子里。可是有一天夜晚,村里有个渔民吕三伢在湖上捕鱼时船坏了,很晚才回来。经过湖边的白房子时,发现白房子二楼的窗口有两个人,只露出两个脑袋,紧紧贴着窗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其中一个脑袋一下子就不见了。

吕三伢当时没在意,还以为那男伢来客了。第二天不经意地把这事说了出来,有个和张东关系比较密切的渔民当场就变了脸色,说不可能,因为那座白房子二楼对湖的窗子里,靠墙是一溜固定在墙上的墙柜。即使有人紧靠着墙柜,头也不可能贴在窗户上。能与窗子贴那么近的,除非只是两颗脑袋,被砍掉了放在窗台上。

这话一说,吕三伢害怕了。因为后来其中一个脑袋向上一抬,猛地就不见了,现在看起来,那分明就是一个脑袋,没有连着身体和脖子。他们的身边居然住着一个杀人恶魔!村里人恐慌了,有人悄悄报了警。来了五六个警察,仔细搜查了那座白房子,只在屋里看见了几个用湖边带有黏性的胶泥土塑成的人物脸谱。

那男伢说自己是艺术家,喜欢民间的纸扎工艺。纸扎是一种冥器,用竹篾、芦苇、高粱秆扎成各种具器皿和人物框架,糊上色纸,饰以剪纸,焚烧给死者。纸扎虽然是用纸扎成,但人物塑像的头部却需要用带有黏性的胶泥土捏成烘干,这鄱阳湖边有大量的芦苇、竹林和胶泥土,他才买下张东的房子住在这里潜心艺术创作。

警察很理解这种有些怪癖的艺术家,草草看了看就走了,但是从此村子里就陷入了恐怖。首先是吕三伢家丢了一只鸡,过了几天这只鸡找到了,活灵活现地站在鸡群里,却成了一只空壳。鸡身体里的内脏、肉等东西统统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完整的鸡皮和一副骨架,被重新密封起来充进气体,就像活的一样。

村里一开始还以为鸡的内脏被什么怪物吸干了,后来这种东西陆陆续续出现,更恐怖的是这种东西竟然越来越大,从鸡到鸭,从鸭到鹅,后来竟然连羊都变成了一只空壳!村里人开始怀疑是那个男伢搞的鬼,他在报复!顿时人心惶惶,村子笼罩在极度的恐惧中。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变成了空壳,活灵活现地站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