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男孩。”

10月的阳光已经熟透了,懒散地照在北京通州郊外一处破旧的院子里,刚刮过一次沙尘暴,天空灰蒙蒙的,院子里也积满了沙尘。门紧关着,但有些身手敏捷的沙尘已经溜进了屋子,在地上、桌上和床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甚至墙角木架上紧绷的一幅未完成的油画上也有沙尘光顾,把自己的身体当做颜料,赖在上面不肯下来,在江南的园林景致中烙上北京天气的印记。

郎周坐在桌子前,眯着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飞快地在电脑的QQ对话栏里敲上这几个字,瞥了一眼窗外,按下Enter键,发送了出去。然后他靠在椅背上,紧盯着那个叫“杜若”的小兔子头像,等着它闪跳。

这里是北京通州郊外的一个画家村。就像天津港繁忙的货运码头一样,它是画家们的集散地。两年前,刚刚二十岁的郎周背着画夹流浪到这里,感觉同行挺多,房租挺便宜,还不定期有老大爷和画廊老板来这里收购废纸和画,他就在这里租了间房子,暂时住了下来。

“滴滴滴。”杜若的头像闪跳起来,发过来一行字:“后来呢?”

“后来我成了孤儿。”郎周说,然后敲上去。

杜若明显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几秒钟后,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郎周慢慢敲打着键盘,努力回忆着自己的童年……

那个冬天,他在雪原上等待了很久,夜幕笼罩山冈的时候,他开始害怕,开始拖着冻僵的双腿,抱着那只兔子往回走。他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只知道那是山脚下一个叫百吉的小镇。镇上有一座尖顶的教堂,他的家就在那座教堂隔壁,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和父亲两个人生活。

他顺着来时的车辙痕迹往山下走,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荒无人烟的寂寞至今还留在他的记忆里。到了盘山的水泥公路上,车辙痕迹没有了,他茫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直到死兔子从他的手里滑落,掉在了地上,他才知道到自己的全身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然后扑通一声摔倒在了雪地上……

当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户农民家里温暖的土炕上。他被一个进山拉烧柴的老头儿发现了,老头儿把他放在牛车上拉了回来。顺便拎走了那只死兔子,为他炖了一大锅热兔肉汤,救活了他。

老头儿孤身一人,待他极好,每天都为他烧一大锅温水,将他赤条条泡在温水里治疗冻伤。还用鸡蛋皮煎汤,反复擦洗他的手脚等冻得严重的部位。直到几天后,经过一番又酸又痛的折磨,他才彻底恢复。

老头儿本以为他是个野孩子,想收养他,后来一问,知道他有父亲,立刻息了这念头,赶着牛车将他送到了八公里外的百吉镇。

看到镇里教堂的尖顶,郎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跳下牛车跑回家里。可是家里空无一人,一切东西都原封不动。郎周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后来老头儿通知了派出所,派出所民警根据郎周的描述,组织人力到山上寻找,可是过了这么多天,那一场大雪早已在太阳下消融得只剩下一摊湿漉漉的泥水。况且,连郎周也不敢肯定他把民警带到的那座山冈就是父亲失踪的地方。

民警说:“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个孩子的记忆出了问题,二是这个父亲存心要抛弃这个孩子。”然后有人问:“那他父亲在雪地上失踪怎么解释?”

民警说:“那就只有第一种可能。”

于是郎周成了孤儿。

老头儿后来又提出要收养他,镇里没有同意,因为郎周的父亲是从外地迁来的生意人,有一套房产和一些值钱的家具电器,将这些东西变卖的所得,完全可以供镇里将郎周抚养长大。

老头儿怏怏地走了。临走前,他对郎周说:“孩子,我叫某某某,住在某某村,一个人要是过不惯,就来村里找我,咱爷俩一起过。”

老头儿的姓名和住址郎周最终也没能记住,他就在镇里的“抚养”下开始成长。

“太可怜了。”杜若说。杜若是他前些日子在QQ上认识的网友,资料里显示是个女孩,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也不曾谈过彼此的身份,但他们聊得很投机,郎周在她的身上找到了一种现实里从不曾有过的安宁与平和。

“也没什么可怜的。”郎周故作坦然地说,“没有父亲唯一的坏处就是经常挨别人父亲的巴掌,因为我经常和别的孩子打架。呵呵,我的日历是在巴掌里噼里啪啦地扇过去的。”

“那么你后来有没有找你父亲?”

“很久以后才开始寻找。我从小喜欢画画,这还得益于父亲从小经常逼我看一些儿童画册。父亲经常让我看孩子成长经历的画册,可是我却拿着笔把那些画册画得乱七八糟,常常惹恼父亲,将我一顿暴打。父亲失踪后,在被镇政府‘抚养’的那段日子,我就经常逃课,躲在一个美术老师家里跟他学画画,结果其他学科我一窍不通,在绘画上倒小有所成。可是镇里人一夸我,我就会产生一种愤懑和屈辱,我想不通,父亲为何要抛弃我。”

“抛弃你?”杜若发来一个疑问的表情。

“是啊!”郎周喃喃地说,边说边敲键盘,“我一直记着那个警察的话。他说:‘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个孩子的记忆出了问题,二是这个父亲存心要抛弃这个孩子。’我知道我的记忆不会有问题,所以在我的理解中,那就是抛弃。如果不是抛弃,我的童年怎么会受那么多的苦?如果不是抛弃,我又怎么会没有一个亲人,整个童年里孤苦伶仃?虽然我仍然弄不清楚他到底如何在雪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知道,是他抛弃了我。”

“那么……你还会寻找他吗?”

“会!我一直在寻找!”身体的某个部位忽然传来一股刺痛,郎周咬紧了牙,“我十六岁那年,偶然看到罗中立的那幅油画《父亲》,忽然间我想哭,并产生了一种狂热的冲动,我要找到他,问他:为什么将我抛弃!”

“后来呢?”

“后来,我背着画夹离开百吉镇,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流浪,去寻找我的父亲……我寻找了好多年,可是没有一点父亲的消息。这期间,唯一的收获就是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让我知道了我并不是一个天才的画家。”郎周回头瞥了一眼那幅未完成的油画,摇摇头,说,“你相信我童年的经历吗?”

“相信。”杜若回答得很干脆。

郎周倒惊讶了:“为什么?我父亲的失踪在别人看来是根本无法解释的。”

“因为……”杜若犹豫了一下,“我先给你讲一下我的经历。十六岁那年,我离开了我父亲,离家出走……”

郎周问:“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杜若说:“我父亲很希望我成为别人,他总是抱怨我长得不够像她,总是说我和她差距太远。我就是我,我不想像任何人,我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较,我不想抹煞自己的个性去迎合父亲。所以我就离家出走了。你知道屈原的一句诗吗: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郎周说:“不知道。杜若是你的真正名字吗?”

杜若说:“是的。离开父亲之后,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杜若。杜若是远古的一种香草,它个性自在奔放,随性而开,一夜间灿然绽放,隔日便悄然凋零。我宁愿死,也要保留住自己的个性和自由。”

郎周有些明白了,大概很多父母都会拿他们心目中优秀的人来要求自己的儿女吧,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会在孩子心理上造成多大的伤害。他问:“那么,后来呢,你又回去找你父亲了吗?”

“回去过,可是我只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杜若说,“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我离家出走本想向父亲示威,可是当我回到家中,却没有一个人,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我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了三天,父亲才回来,我想,他是出去寻找我了吧。可是,他急匆匆地回到家,看到我回来了,却没有找到女儿的惊喜。他看见我回来,神情中居然充满了惊恐。”

“那是为什么?”郎周好奇地问。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我也不知道。他说,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杜若打得很慢,仿佛那些记忆已经很久不曾回想,此刻钩沉起来有些困难。

郎周暗暗叹息,问:“他是不是在责怪你?”

“起初我也这么想。”杜若说,“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不对头,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几年不见,我的女儿成了大姑娘。这我就放心了,以后一个人生活,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说,他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留下来的关乎整个人类的大秘密,结果遭到了惩罚,被一个恐怖的恶魔紧紧追踪着,想让他彻底消失。父亲说完,让我等他一会儿,就进了卧室。我奇怪地站在客厅,不明白他说的恶魔是什么,打算向父亲问清楚。可是,过了好久,父亲也没有出来,卧室里没有一点动静。”

郎周突然有了一种恐怖的预感,颤抖着手打出几个字:“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但卧室里空空如也。父亲不见了。”杜若的口吻似乎很平静,“卧室只有一个门,一扇窗户,窗户上焊着小指粗的钢筋防盗网,我就站在门外。可是父亲就在这屋里神秘地消失了。”

郎周浑身颤抖,连字都敲不出来了,好半天才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报警。警察仔细勘查了现场,什么也没有发现。防盗网好好的,网眼细密,人根本钻不出去。地下也没有洞口。后来他们认为是我思念父亲引起的幻觉,就不了了之了。再然后我就记住父亲的话,离开了家。”杜若说,“所以我听到你的身世后觉得特别亲切。你能到我这里来吗?陪我寻找父亲。我也陪你寻找父亲。”

郎周的心震撼了,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和他命运完全相同的人,居然还有人愿意陪他寻找父亲?他颤抖着手敲出两个字:“愿意。”隔了片刻,又问,“你在哪里?”

他刚刚把这几个字敲出来,忽然院子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他猛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敲出的文字发出去,然后关闭了电脑显示器。

引擎声在门外停止,接着院门一响,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轻盈地走了进来。她穿着淡白色的BALENCIAGA风衣,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双腿修长动人,BALENCIAGA精湛的剪裁技巧将她的身材烘托得极富韵味,风微微吹来,风衣飘摆,仿佛一只飞舞的蜻蜓。

郎周瞥见她进来,像老鼠一样在屋里乱窜,后来他摸到一根干硬的油画笔,做个姿势站在粘了一层沙尘的画布前不动了。他知道,兰溪又来监督他的工作了。

兰溪是他的女朋友,一个颇有名气的时装模特,去年和他在一次画展上认识,随即就被郎周——或者说郎周的画(这是郎周的想法)——吸引,狂热地称他是“上帝赐给21世纪的凡·高”。郎周被她叫得心里底气十足,明知自己的画风跟凡·高八竿子打不着,偏偏又感觉心花怒放,于是两人迅速相爱。

时间久了,郎周被兰溪膨胀起来的信心又被她一点点地摧毁,他发现,兰溪喜欢他的画多过喜欢他,因为兰溪最喜欢的就是给他当模特。兰溪为了巩固他们的爱情,好多次告诉郎周:“我要么嫁个摄影师,要么嫁个画家。因为他们能欣赏我的美,能发掘我的美,能留下我的美。我之所以选择了你,是因为你的画和我的美是最佳拍档。”

兰溪的魅力郎周丝毫也不否认,可是自己的画他就有些心虚了,因为兰溪对绘画可没有他对女孩子的美丽理解得那么透彻。偏偏兰溪督促他画画还格外严厉,郎周自己底气不足,每次一见兰溪过来就感到像一只母猫闯进了耗子窝。

郎周摆好姿势站在画布前,眼睛却斜瞅着窗外。昂贵的MERRELL棕色小牛皮女靴在窗外晃了几下,就到了屋里。

“郎周,想死我了!”兰溪笑吟吟地扑上来抱住他咯咯直笑,“老实坦白,有没有偷懒?”

郎周急忙张开手,将手里的画笔拿得远远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小溪,怎么今天突然就过来了?我这幅油画还没完工呢!”

“哦,来,让我欣赏一下我家郎郎的伟大作品。”兰溪挽着他的胳膊,仔细欣赏着这幅画。看着看着,兰溪的脸色慢慢就变了,她拽起郎周的右手,把那根油画笔抬高,摸了摸笔头。郎周猛然醒悟,顿时就慌了。

兰溪把脸凑到画布前仔细看了看,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居然摸到一指头的沙尘。郎周呆若木鸡,起沙尘暴的时候他在和杜若聊天,根本没注意,结果画了一半的画面上粘了一层沙尘。这幅画是一幅欧洲的城堡风景画,郎周为了表现质感和厚实感,采用透明覆色法,多层次描绘,待每一层干透后再进行下一层上色。工序比较繁杂,他已经画了好久,这一粘上沙尘,这幅画算是毁了。

“你方才到底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在画画。”兰溪冷着脸直视着他。

郎周有些心虚,像个孩子一样,低下头一言不发。这是他小时候的习惯。他记得,在大人训斥他的时候,他只要一抬头,就会迎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兰溪叹了口气:“郎周,你太让我失望了。这幅画画的是法国巴黎世家时装集团总裁的城堡,他出了重金订购的。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才为你争取了过来?”

郎周仍旧低着头,喃喃地说:“你知道……你知道上色是我的弱项,我最不愿意画油画的……”

“你……”兰溪咬着唇,眼眶里泪珠滚动,“可是我希望你一举成名,功成名就,难道你就不能突破自己?”

也许两人吵架多了,一到这种时候,郎周就知道兰溪有什么反应,急忙抬起头来手法熟练地为她抹去了眼泪,沉重地说:“小溪,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可是你知道,这是我的一个心结。只要我一涉及我欠缺的领域,我就……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就……就什么也做不好。我一画那些树,童年那座荒山雪原上的树林就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本沉浸不到这幅画的画意里去。”

“我明白。”兰溪撩了撩长发,叹了口气,“只要我一逼你,就会激起你童年的阴影。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可能永远被童年束缚,我现在也想不通你父亲到底如何失踪的……”

“他的确是这样失踪的!”郎周满脸通红地争辩。

“好,好!”兰溪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我不跟你讨论这些。就算他真的这样失踪了吧!可是即使他没有失踪,你迟早也要脱离你的父亲独立自主,无论你父亲是宠爱你,还是疏远你,是关心你,还是虐待你,你总要离开他,开创自己的世界,独立自主地生活。宠爱、疏远、关心、虐待或是抛弃对你将来的生活而言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当你一个人在社会上奋斗时,它们统统要被抛在脑后!”

郎周一言不发地听着。兰溪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失落,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这次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来的。”

“这个事情?”郎周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一脸狐疑。

“嗯。”兰溪认真地点头,拉着他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郎周被她拉得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院子,忽然发现自己穿着拖鞋,衣服上也沾满了油彩,急忙挣脱她的手回房间里换了衣服。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刚才正和杜若聊着天,便偷偷打开显示器,杜若的兔子头像正在闪动,他点击一看,只有两个字:上海。

郎周想起了和杜若的约定,叹了口气,直接切断电脑电源,然后跟着兰溪上了她的现代索纳塔。

索纳塔驶上了北京的快速路,到了东四环向北,再向西过了北太平桥,驶进了一座商务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郎周一路上默不作声,兰溪也不跟他解释,两人下了车,沉闷地走进电梯,电梯的加速度给郎周带来一丝沉坠的感觉,他望着兰溪严肃的面孔,心里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仿佛这一去,他就会永远失去兰溪。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兰溪带他来见的,竟然是一位心理医生。

当那个西装革履,满脸海龟气的家伙一介绍他的职业,郎周立刻涨红了脸,愤怒地盯着兰溪。兰溪别过头,假装没有看见。那个海龟大约四十岁,自我介绍了三点,第一点是他姓钟,第二点是他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心理学博士,第三点是他拥有高级心理咨询师职业证书。

说完这三点,钟博士礼貌地将兰溪请到了会客室,然后回到他的办公室,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的一个角上,脚跷得老高,随意得像是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郎周还在生兰溪的气:她居然认为我神经有问题!看着这个钟博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阴沉沉地望着他一言不发。钟博士对他倒是友好得很,说:“郎先生,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不喝。”郎周眼睛一翻,望着洁白的天花板。

钟博士毫不介意,和善地笑了笑,一副饱含深意的样子。郎周被他笑得发毛,不由问:“你笑什么?”

钟博士说:“我简单了解过你的事情。很明显,你的心理没有任何问题。因此根本不需要咨询,更不需要治疗。”

这句话让郎周深有感触:“是啊。可是兰溪非让我过来。”

“她太爱你了,所以才这么关心你。”钟博士点点头,“虽然关心的方法有些不对头。照我看,你也就是平时压力大了一些。这有什么呢?现代人的工作节奏快,竞争压力大,很正常嘛!我也一样啊!”

郎周颇有同感,点了点头。钟博士说:“所以呢,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让兰小姐伤心,反正来了就来了,咱们只当聊天,坐一坐你就回去。当然,既然咱们是聊天,我是不会收费的。”

郎周想起兰溪也不禁有些发怵,于是点了点头。钟博士问:“茶还是咖啡?”

“茶。”郎周说。

钟博士跳下桌子,拿出个一次性纸杯,放了点茉莉花茶给郎周泡上,郎周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清香。钟博士给自己也泡了一杯茶,说:“对了,能把你童年时的那段经历讲讲吗?”

郎周轻轻抿了一口茶,品味着舌尖的余香,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也就是比别人奇特一些的经历而已。”

“是啊。”钟博士感慨,“《圣经》里说,阳光之下,并无新事。世界上奇特的事情实在很多,大大小小,没什么不同。”

郎周摇头:“那可不一样,我的经历还是有些不同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钟博士一副惊讶的模样,轻轻挑起了眉毛。

“真的。”郎周认真地看着他,说,“那是一个大雪天,父亲带着我到山上打兔子……”

在茉莉花茶的馨香里,在钟博士逐渐震惊的神情中,他的思绪慢慢沉入到十年前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

“……就这样,我站在百吉镇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告诉我:父亲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郎周叹了口气,目光慢慢收拢到眼前的茶杯里,发觉茶水已经凉了。

钟博士直到听完,认真的表情才放松了下来,呵呵笑了笑,说:“对于小时候的这些细节,你能记得清楚吗?比如那个轮胎的痕迹,果真是单向开过来时留下的?有没有重叠的可能?”

郎周摇摇头:“十年的时间放在眼前,它可以厚重得像山川,也可以清晰得像隐形眼镜。现在我想着那时的雪地和雪地上的轮胎印,时间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副隐形眼镜,我看得很清晰。我记得父亲开的车是一辆桑塔纳,型号我当然不知道,不过留在雪地上的轮胎胎纹是人字形的,尖端对着上山的方向。没有和任何图案重叠。”

钟博士皱了皱眉:“哦。郎先生,你平时有没有一种感觉,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某个场景你忽然感觉到以前也曾经发生过?或者说,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地方,从未经历过的一件事,但在你的意识里好像很久以前你曾经来过,曾经经历过?”

“嗯?”郎周奇怪地望着他,仔细想了想,“确实有。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奇怪。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叫做‘记忆碎片’。”钟博士说,“人的记忆很奇怪,经历过的事情并不是完整地保存在我们的大脑里。就像一块印满花纹的玻璃,大脑不是整块把它装进去,而是把它打碎再吞进去。你经历过的很多事件打碎后都被放在同一个箱子里,那么某些时候你正在经历的事情,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触动你,和你记忆中的玻璃碎片就会重新组合,让你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哦,哦。”郎周听得有些糊涂,问,“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钟博士盯着他说,“我认为你父亲失踪的事并不曾真的发生过。”

“你——”郎周猛地扔下纸杯,脸色涨得通红,对他怒目而视。

“你听我说。”钟博士急忙朝他摆手。

“不听!”郎周冷漠地站了起来,拽开门就往外走。钟博士急忙跳下桌子跟了出来。

兰溪正坐在外间的沙发上,见郎周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吃了一惊:“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走吧!”郎周拉住她。

钟博士急忙说:“郎先生,你能否稍等一下,我想和兰小姐谈些事情。”

兰溪疑惑地打量了一下郎周,然后点点头:“郎郎,听话。稍等我一会儿。”说完跟着钟博士进了办公室。郎周努力平息一下心绪,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外国老人的画像出神。那个老人的目光像鹰一样敏锐。郎周不知道他是谁。

兰溪进了办公室,钟博士关上门,重新把半截屁股放在桌子角上,跷起脚,可是这回神情却凝重了起来。兰溪问:“钟博士,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怎么他那么生气?”

钟博士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他的抗拒力这么强。嗯,他是在保护什么还是在抗拒什么?”他用指头敲敲脑袋,没敲出答案,于是凝重地望着兰溪,“兰小姐,事情很严重。”

兰溪吓了一跳:“你说他……什么很严重?”

“他童年的经历。”钟博士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思考了片刻,说,“咱们先从逻辑方面分析一下。你想,一个人和一辆汽车,如何才能从雪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要知道,按照他的描述,雪地上只有上山时的车辙痕迹,他父亲的脚印也是到了停汽车的地方就终止了。咱们先分析一下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发生。”

“似乎……”兰溪沉思着说,“会不会是他父亲按照来时的车辙痕迹倒了回去?”

钟博士笑了笑:“这只是小说里的情节,而且小说里也只能做到踩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倒回去,汽车嘛,你也会开车,可能吗?没有人能在雪地上倒车下山。况且,郎周甚至对轮胎的胎纹都记得很清楚。”

“那倒也是。”兰溪点点头,“可是郎周当时那么小,他能记得清楚吗?”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呀!”钟博士闷闷地说,“事情太奇怪了。我判断,郎周的童年里,一定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现在他大脑中呈现的,也就是说,他所告诉我们的,肯定不是真实的情况。”

兰溪吓了一跳:“那……那会发生些什么?”

钟博士一摊手,无奈地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找你来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有两种办法,一是让他继续治疗,我有办法从他的大脑里看到事情的真相;二是咱们去他童年生活的小镇——百吉镇,真相就在那里。”

兰溪的心怦怦直跳,急忙说:“那咱们两种方法同时进行。”

郎周坐在外间的沙发上,不时盯着墙上那个外国老人的画像,心也在怦怦地跳。这个老人的眼睛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感到心虚,一种很无力的感觉。

这时,内间办公室的门开了。兰溪笑吟吟地和钟博士走了出来,轻轻和钟博士握了握手:“非常感谢您,钟博士。既然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就回去了。”

钟博士客气了一下,兰溪招呼郎周离开。郎周站了起来,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个老人的画像,忍不住问:“墙上挂的是谁的照片?”

钟博士回头看了看:“哦,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郎周惊讶地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钟博士笑了起来:“他可是我这一行的鼻祖。奥地利伟大的心理学家,就是他开创了心理分析学派,让人类对自己的认识从微小的细胞深入到了心灵。我现在就是托他的福在混饭吃。”

“哦。”郎周正惊讶着,就被兰溪拉了出去。

一出门,郎周就有些恼怒,甩开兰溪的手:“你带我来这个地方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个神经病?”

兰溪也恼怒了:“你真是孤陋寡闻,难道来看心理医生的就是神经病?”

郎周有些狼狈,大声说:“可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任何一个人,在他的专业上也会有弱项,我知道你不满意我在绘画上没有突破,不是我不愿意突破,而是我确实做不好!我跟你说过,我上色上不好,不愿意画油画,可是你非逼着我画油画。我画不好,你就抱怨我心理有问题,居然还带我来看心理医生!你干吗不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这里是商务楼,走廊上人来来往往,听见他们说的话,纷纷抛来异样的眼光。兰溪又气又恼:“郎周,我真是受够你了!”

郎周呆了呆,默默地望着她,眼神中露出一种兰溪无法理解的悲哀。然后两人不再说话,走进电梯,在运行的噪音中缓缓沉到地下停车场,上了索纳塔。整个过程就是这样沉默,仿佛彼此都在考虑着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兰溪本来想和他回自己在八里庄的住处,但看着郎周一直不做声,心里也恼了,驶上长安街,打算把他送回通州拉倒。忽然郎周像下了什么决心,嚷着:“停车,我要下去!”

兰溪不明所以,问:“下去干什么?”

郎周摇摇头,朝她温柔地笑了笑。兰溪停靠到路边的公交站牌前,郎周拉开车门下来,砰地合上车门,朝她摆摆手,然后快步走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兰溪忽然明白了:他要离开她!兰溪猛地打开车门,后面一辆帕萨特紧急打了一下方向盘,贴着车门掠了过去,车屁股后留下一连串的咒骂。

兰溪站在车边,朝着郎周的背影大喊:“郎周,你要去哪儿?”

郎周的身影很快融入了人群,只有交错攒动的人头在她的视线里沉浮。兰溪呆呆地望着郎周消失的背影,泪水滑过雪白的脸颊。

郎周是在观望大街上的人流时做的这个决定。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意识到,他很快就要失去她了。“郎周,我真是受够你了!”这句话带给他深深的刺痛,他意识到兰溪很明显地对他做出了暗示:她即将离开他。他无法容忍,无法容忍又一次被抛弃,主动放弃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不愿再经历一次被抛弃的过程,那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

直到走进人群中,郎周才轻松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北京的大街上走过了,长安街让他感到陌生。他好奇地东瞅西看,甚至还到商场里逛了一圈。好久没有这样流浪过了,一切都让他感觉新鲜。

这一天,他疯狂地折磨自己的脚,仿佛要用脚丈量北京城。直到黄昏的时候,他才想起往何处去这个问题。画家村是不能回的,兰溪肯定会去那里找他。去哪里呢?他流浪过很多地方,可他从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天安门广场,秋高气爽的黄昏,很多父母带着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他默默地看着,忽然感觉想哭。自己就像断线的风筝……“我该去寻找父亲了。”他想,“那个女孩子——杜若——在上海,她会陪我去寻找父亲。”一种强烈的感动突然使他充满了活力,对,寻找就是一种进取,它能让生命充满激情。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兰溪颓然地在德胜门停下了汽车。她已经在北京城内疯狂地寻找了五个小时,她也知道这样开着车四处乱转根本找不到郎周,北京城太大了,他能去的地方太多。可是她不甘心。只有她才知道,她对郎周是一种生命的需求,跟金钱无关,跟生活无关,跟艺术无关,甚至跟爱情也无关,她是个模特,在她这个圈子里,感情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爱情也经历了太多,直到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直到她遇见郎周,才感觉她第一次距离生命的真相这么接近。她好想陪在郎周身边,慢慢品味这场生命,直到衰老,死去。他天真、执拗、胆怯,还故作坚强。可是没关系,这一切她统统喜欢。她知道,郎周是唯一一个能够陪着她欣赏生命的人。

可是他却决然地离开了她。

兰溪心里空落落的。绕着三元桥转了两圈,路面已经被路灯照得通明,天黑了。她决定回通州。郎周无论去哪里,最终也会回到那里的。

兰溪顺着原路回到了通州画家村。像所有的农村一样,这里的街道十分逼仄,民房破旧低矮,垃圾遍地,土狗在黑乎乎的街巷里四处乱窜。好几条捷径都太窄,汽车开不过去,兰溪只好绕来绕去,不时鸣笛驱散街上的土狗,到了郎周租住的房子前停下。

她有钥匙,是那个色迷迷的单身男房东免费并且亲自跑腿为她配的。打开院子里的铁门,便看见一楼郎周的屋子里黑漆漆的。兰溪叹了口气,开门走了进去。

兰溪正要摸电灯开关,关门的声音一静止,她忽然听见里屋似乎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声,轻微的咝咝声中带着一阵摩擦,仿佛毒蛇吐信,仿佛鼠类潜行。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兰溪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却没有亮。

兰溪又按了几下,灯也没亮,看来开关坏了。郎周这死家伙居然没有修。兰溪叫了一声:“郎周?”没有人应,屋里静悄悄的。里屋是郎周的卧室,或许他回来了,正躺在床上睡觉。

一想起睡觉,兰溪忽然明白了:那是人的微弱的呼吸声!屋里有人!她心中狂跳起来,夹杂着一种惊喜,一种恐惧,慢慢地走进去,手指找到电灯开关,一按,灯仍然没有亮。兰溪纳闷了,怎么两个灯都坏了?

“郎周,别跟我开玩笑。”兰溪喊。仍旧没有人,甚至连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都没了。兰溪进了屋里,正对着门是一只木质衣柜,深沉的昏暗里,仿佛有个人影站在衣柜旁,脸朝着她,一动不动,眼睛却仿佛闪烁着一种幽幽的光芒。

兰溪吓了一跳,随即醒悟过来,郎周屋里有几尊石膏雕像,大概他把雕像移动了位置。可是……不对,石膏像怎么会慢慢抖动?兰溪惊恐地捂住了嘴,战战兢兢地说:“郎周,是你吗?别吓我。”

那人影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兰溪慢慢走过去,忽然脚下一滑,身子扑通摔倒。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手掌上却黏黏的,又湿又滑,同时鼻子里闻到一股怪异的腥味儿。兰溪疑惑地把手伸到鼻子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进了鼻孔。这是血!

兰溪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借着显示屏微弱的光芒想找路逃出去。刚一转身,显示屏的光芒正好照在贴着衣柜的那个人影上,兰溪顿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看见一张根本不是活人的面孔!那人影赫然是血淋淋的尸体!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眼珠突出,像条死鱼一样毫无表情地盯着兰溪。张大的嘴巴里血肉模糊,赫然插着一根锋利的尖锥,尖锥钻透颌骨,又从后脑穿了出去,将他活活地钉死在木柜上!

兰溪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可是这座房子位于村边,比较独立,房子的隔音效果也比较好,根本就没有人听见。兰溪刚刚摸着门把手,“啪!”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按在了墙上!她刚想惊叫,嘴也被捂住了。接着那人将她拦腰抱起按到了床上。兰溪充满了恐惧,拼命挣扎,但那人身强力壮,将她死死地按在床上,她丝毫动弹不得,整个脸部被压在被子里,嘴里呜呜叫着,却喊不出来。

嘴里吸不进空气,意识却无比清醒。他是要杀我还是想强奸?兰溪想起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几乎要昏厥。这时,那人骑在了她身上,将一根带子样的东西缠在了她脖子上。正当兰溪以为自己即将被勒死的时候,那人却放开了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别动,别叫,否则你就会没命。”

兰溪脸伏在被子上拼命点头。那人从她身上离开,兰溪挣扎着想起来,这才发现手脚都被绑住了。那人走到床头柜旁打开台灯,屋里顿时一片通明。

兰溪翻了个身子坐在床上,惊恐地打量着他。那人大约三十岁,穿着一身黑色的李宁运动服,身材魁梧,像个体育教练。长相没什么特别,眉毛浓密,深眼窝,露出一种阴森森的表情。那具尸体还挂在木柜上,满身鲜血,面孔扭曲着,露出一种极端的痛苦和恐惧。

兰溪忽然觉得那死者有些熟悉,像是郎周的男房东。可是房东怎么会跑到郎周的屋子里,并且被如此残忍地杀害?这个魁梧的男子毫无疑问就是凶手了。可他为什么会来郎周的屋里?难道是盗窃?

兰溪脑中混乱,身体不停地颤抖,双手挣扎了一下,没挣脱。那男子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很欣赏她挣扎的样子,说:“没用。我的目标不是你。只要你合作,就会没事。否则,我就要你的命。”他说得很平淡,但兰溪知道他绝不是恐吓,这人说话的表情带给人一种残忍的感觉,兰溪甚至觉得他好像很喜欢自己挣扎,好找借口把自己杀掉。她不动了。

那男子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兰溪壮起胆子问:“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男子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走到木柜前抓住尸体口中的尖锥柄,把锥子拔了出来。房东的尸体扑通摔在了地上。有一滴血溅上了兰溪的面颊。那男子坐在兰溪身边,扯了一张卫生纸擦拭着尖锥上的血迹,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他妈的,全乱了!”他望着兰溪惨白却动人的面容,点点头,“果然很漂亮。呵呵,你知道吗?你应该感谢我,今晚我替你挡了一劫。”

兰溪的身子仍在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男子自顾自地说:“你是郎周的女朋友吗?这个是你的房东吧?嘿嘿,真他妈好笑,刚才我进了屋子,刚把灯泡拧掉,这个家伙鬼头鬼脑地钻了进来,我赶紧躲到床底下,不料这家伙也往床底下躲。我只好制住他,一问,才知道这家伙刚才在村口见你一个人开车回来,赶紧跑回屋子躲到床下想强奸你。嘿嘿,他注意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兰溪顿时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说:“你……是你把他杀了?”

那男子嘿嘿笑了笑:“他趁我不注意揍了我一拳就想跑,我一锥子把他钉到了柜子上。然后我在这里等着,还以为郎周也会过来,没想到就你一个人,难怪这家伙敢来强奸你。说,郎周呢?”

兰溪定了定神,摇摇头:“你……你找郎周干什么?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那男子一龇牙,像是在笑,一指房东的尸体,“在我杀过的人里,我对这个人是最仁慈的。你看看你的脖子上。”

兰溪这才感觉到脖子上缠了个什么东西,她看不见,感觉大约有一指宽,一厘米厚,仿佛是根带子。兰溪颈部白皙修长,向来崇拜颈部装饰主义,也经常戴颈部饰带,可是想不通这人干吗给自己戴着这东西。

那男子不说话,扫了一眼房间,见墙壁旁立着一尊大卫王石膏雕像。他站起身走过去,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大卫王的脖子,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然后从身上取出一根灰色的绳带。兰溪一看就知道跟自己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那男子将绳带缠在大卫王的脖子上,然后回到兰溪身边坐下,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兰溪摇摇头。那男子失望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电路板,轻轻按了一下上面的按钮。

“嘭!”轻微的爆炸声突然响起,大卫王的脖子断成了两截,头颅摔在了地上,碎成满地的石膏片。

兰溪惊呆了。那男子欣赏着她的脖子:“喜欢吗?只要我轻轻一按,你这白皙、修长,让所有男人陶醉的脖子就会断成两截。”

兰溪脸色惨白,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那男子皱着眉头:“郎周呢?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和他去了一趟北京,半途他下车走了。我还以为他会回来,就过来找他。”兰溪说。

那男子脸上的表情顿时狰狞了起来:“他居然不在!打他手机,让他回来!”

兰溪朝床头柜上看了一眼:“手机在那里。他没带。”

那男子看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呆了片刻,问:“他能去哪里?”

兰溪苦笑:“我今天找了一下午,北京能找的地方我都去了。”

那男子愤怒地一脚将没有头颅的大卫王雕像踹了个稀巴烂,碎石膏哗啦啦散了一地:“你现在就跟我走,陪我去找他。找不到他……”他冷冷地望着兰溪,“你就会像这石膏像一样,碎成一片一片。”

兰溪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问:“可是……可是你干吗要找郎周呢?他从来不得罪什么人,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画家。”

“画家?”那男子惊讶了片刻,“他居然是个画家?”看那神情,仿佛对郎周丝毫不了解,只是喃喃地说,“我找郎周,不是因为他是个画家,而是……”

“而是什么?”兰溪紧张地问,这可关系到自己的性命。这家伙一看就是个疯子。

“而是一件很神秘、很有趣的事情。”那男子嘿嘿笑着说,“郎周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皱了皱眉,沉吟着,仿佛很不好措词,“有没有提过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他提弗洛伊德干什么?”兰溪惊讶地望着他,心里一片茫然,“弗洛伊德好像是外国的一个……一个……”弗洛伊德是干什么的,兰溪也弄不清楚,只知道这个名字很熟悉。

“奥地利的心理学家。19世纪的。”那男子失望地摆了摆手,闷闷地说,“好了,咱们走吧!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帮我找到郎周,你将会看到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一个谜团。”

他瞅了瞅尸体,居然叹息了一声:“这家伙倒长了一张好皮肤,可惜了,没时间。”言语间不胜遗憾,伸手将兰溪拉出了屋子。兰溪胆战心惊地摸着脖子上的那道绳带,瞥了眼房东惨不忍睹的尸体,惊恐不安地跟了出去。

到了门口,那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对了,你有没有郎周的照片?他长什么样子?”

“你……你竟然没见过他!”兰溪仿佛看一个怪物似地看着他,心里疑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