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黄昏,我提着从超市买来的东西,从603路车下来,沿着马路朝前走。

再朝前走几百米,就是我刚搬进去的画苑小区。我放慢脚步,左右两腿一步一挪,低着头数人行道上的地板砖。我的影子拖在前边,每一步都踩在影子上。我的速度慢得有些离谱,这从路边人们诧异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们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经过,有些好奇心特别强烈而又不知道掩饰情绪的人,瞪大眼睛看着我,几个刚放学的女孩聚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这些女孩的留海都盖过了眼睛,宽大的校服上顶着一张雪白的脸,让我想起日本鬼片里的主角。

经过小区门口的理发店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前倾的身体,一手提着一大袋东西,要死不活地朝前挪动。不怪别人觉得奇怪,连我自己看了这副样子,也觉得很不正常。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区门口。我站在大门前,那门上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阻止我进去。我站了很久,从我身边的经过的人都回头看我,保安从狭小的玻璃房里走出来几次,似乎想问我什么,又回去了。

站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自己不能进去,于是又转身,沿着来路走去。

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两只手已经被沉重的塑料袋坠得失去了知觉,人们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沉重地来回行走,从车站到小区门口的路边或许被我碾平了不少。

又一次往小区走去时,我忽然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仰头一看,正看到我家的窗口。它本来拉着窗帘,关得紧紧的,现在完全敞开了,沈湘的上半身出现在窗口,穿着绿睡衣,头发披在脸的两边,露出一张很窄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加快脚步朝前走,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把两只塑料袋集中到一只手上,朝沈湘挥了挥手。沈湘一言不发,随着我的行走,她的身体也在转动,像风向标一样,始终把一张狭窄惨白的脸朝着我。

暮色已经很浓,衬得沈湘的脸更白。别处的窗口早已亮起了灯,只有我家的窗口,依然浸泡在黑暗中。想到我即将进入家门,便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然而我无力逃脱,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窒息,但我很顺从。

进了小区的门,走出沈湘的视线,身上磨盘压顶的感觉消失了。我略微放松了一下,把脚步放慢,低着头,拖拉着往前走。

走到花坛边,我忽然觉得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便放下塑料袋,自己坐在石椅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猛抽起来。烟头忽明忽暗地燃烧着,陆续有人从外边走进小区,有人在大声呵斥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听着这声音,我产生了强烈的嫉妒。

那种磨盘压顶的感觉又来了,我慢慢抬起头,在厨房的窗口,一张脸浮现在黑暗中,看不清容颜,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和黑暗融为一体了,不过我知道那是沈湘。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坐在一棵柳树下,浓密的枝条垂在我的头上和身上,遮住了我的大半个身子,不妙的是我在抽烟,烟头在黑暗中是个醒目的红点。我匆匆掐灭烟头,提起地上的塑料袋——塑料袋是白色的,这又是一个醒目之处,何况沈湘会计算时间,她一定能算出我进入小区后曾经在这下面逗留了很长时间。

我又打了个寒颤。

客厅里没有开灯,我小心地把灯打开,没有看到沈湘。走进厨房,她仍旧站在窗口前,背朝着我,一头漆黑的头发直得仿佛做过离子烫。绿色的睡裤有些短,露出她白色的脚踝。

我深深吸了口气,酝酿了一会情绪,飞快地走到她跟前,举起手里的塑料袋,轻快地说:“看我买了什么?”

她没有任何反应,两边的脸颊被头发遮住,只露出中间狭窄的一条,仍旧凝视着楼下的什么地方。

我硬着头皮,继续欢快地道:“过来看看。”我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餐桌边。她没有抵抗,直接跟过来,木然站着。我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蒙牛的大颗粒酸奶,特意买给你的——芒果,你不是喜欢吃芒果吗?我买了很多……”我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地说着——说这些是安全的,不会出现意外,我被紧锁的喉舌得到了充分的释放,我尽量让它们恢复弹性——不仅如此,我也害怕停顿下来会陷入可怕的沉默。

“唉……”沈湘毫无预兆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种软弱无力的东西正顺着脊柱爬上来。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往外掏东西,正打算再次喋喋不休,沈湘按住了我的手。

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乌黑的眼珠凝视着我,我却盯着她白眼球上的一丝血丝。她凝视了我许久,我眼睛一霎不霎盯着她的眼珠,不敢看她的脸。

“下班后为什么不马上回来?”她幽幽地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湘说话变成了这种幽灵般的腔调,特别轻,似乎不是从实体中发出的声音。

“哪里,我不是去超市买东西了么?”我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下班的时候,我在窗口等你,我看见你提着东西走到小区门口又转身走回去,你来来回回走了有十几趟,后来我忍不住了才走到窗口露出脸来。”她说。她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仿佛不带感情,听得我一阵难受。我不由有些恨她——明知道这么问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她为何非问不可呢?即使不是为了我,为了她自己,她也该聪明地缄默才是。她应该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我也只是普通人,我也会偶尔需要释放自己的情绪——这些话在我心里翻腾着,我吞了口唾沫把它们咽下去,笑了笑,轻声道:“哦,我只是在想事情,你知道的,我想事情就喜欢来回走动。”

“是在想我吗?”她问。

“不是!”我飞快地回答。

咔嚓。一声不易察觉的响声在屋子里响起,就像什么地方磕破了一个鸡蛋。我心惊肉跳地看着她——她的下巴上出现了一道一寸来长的血丝。

仍旧是如此,不管我多么努力,还是避免不了这个。我绝望地看着她——你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答案呢?昨天,也是同样的事情,她问了同样的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是”,她的脸上出现了血丝——今天我作了相反的回答,仍旧如此,无论我怎么回答,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又一条。”她说。

“我究竟该说什么,才不会出现这个?”我忍不住问。

咔嚓。

这次是鼻子,一道细细的血丝出现了。

“又一条。”她哀怨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流下眼泪。她把流着泪的眼睛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眼睛里拿道血丝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慢慢抬起手,我恐惧地看着她——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不能离开,只能停留在原地,任由她两只手掌插入两鬓,把漆黑的头发挑起,仿佛帐钩挑起蚊帐,她两侧的脸颊露出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

咔嚓。

她额头正中央又出现了一条血丝。

我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听凭她拿起我的手,在她的脸上游走。我的手指能感觉到她细腻的肌肤,但更多的是伤痕——累累伤痕重叠在她雪白的脸上,就像有人曾经用小刀在她脸上割上无数细小的纹路。两颊的伤痕最多,面部中央也有,但不那么明显。不管怎样,这样一张脸看上去很吓人,而她始终凝视着我,我甚至不敢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数数,多少道了,一大半都是为了你。”她幽怨地道。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苦笑道。

她难得地展开一丝微笑,把头贴在我胸口。我抱着她站了很久,手和腿脚都发酸了,也不敢动弹。直到她主动直起身来,笑着说:“我饿了。”

“我去做饭。”我松了口气,提起东西走进厨房。

沈湘没有跟来,她不喜欢进厨房,这里是我唯一可以喘息的空间。我一边切菜,一边忍不住想:我的生活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不能说任何伤害沈湘的话,否则她脸上就会出现血痕——那并不是普通的伤痕,凑近了看,可以看出,那是一道细小的裂痕,皮肤朝两边翻开,露出里边鲜红的肉来。并没有鲜血流下,但因为里头裸露的红色翻了出来,看起来就像是血痕。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之前,沈湘还很正常。现在她看起来像个幽灵,在这之前,她活泼开朗,一点异常的感觉也没有。

情况是从她换工作开始的。毕业后好几年,沈湘一直在广告公司打工,我们结婚后,打算要个孩子,而广告公司持续的熬夜加班无法适应这项计划,于是沈湘报考了公务员。半年后她被录取为市政府的办事员。

上班的第一天早晨,沈湘很兴奋,但到了下午,当我下班回来,发现她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看样子情绪不高啊?”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表情很郁闷,低头沉思了一会,转头望着我:“石头,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口没遮拦的人?”

“当然不是,怎么了?”

她抿了抿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真的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可是张大姐生我的气了,他们都说我得罪张大姐了。”

“你说什么了?”我紧张地问。张大姐是他们宣传科的科长,在机关部门,得罪了领导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沈湘泪汪汪的,“我问别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反正我只知道我得罪她啦!”

那天我们没有做晚饭,两人都没有心情,这种情况让我们很紧张,我们一人抓了个馒头,打开一盒鲜奶,边吃边分析张大姐到底因为什么生她的气。沈湘翻来覆去地回忆白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把那些话都列在纸上,左分析右分析,提出各种可能,直到深夜,依旧没有找到答案。下!载?美少女!

第二天,沈湘上班前有些发怵,我使劲鼓励她,她才忧心忡忡地出门了。

下班回来,沈湘又是一泡眼泪。她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写着什么,面前的茶几上散乱地放着十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我注意到她没有换上拖鞋和室内服装,看她头发散乱的样子,便知道又出问题了。

“又怎么了?”我问。

她用手指指桌上那些纸,不说话,仍旧低头狂写。

我随手抄起几张纸一扫,上头写的是些对话,是沈湘和不同的人的对话纪录。我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和昨天一样,沈湘肯定又不小心得罪人了,她正在回忆和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以便分析这其中的原因。看她奋笔疾书的样子,一股寒意从心中升起,我按住她的笔说:“别写了。”

“不行,”她带着哭腔说,“我就是要看看,就是要看看,怎么才两天功夫,我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这个说法让我暗暗心惊。沈湘的感觉我很理解,她对这份工作十分重视,在如今动荡不安的就业环境下,像沈湘这样的本科生太多了,她的才华和背景都殊无可道之处,连一般女孩都有的野心和欲望也不充足,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平凡地过下去。公务员的工作很稳定,待遇也高,让她有了久违的安全感。但刚上班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这确实不是好现象。我拿起那些纪录仔细看起来,看了一阵,我再次让沈湘停下来。

“这个苏岩是什么人?”我指着一张纸问。

“我们办公室管电脑的。”她头也不抬地说。

“你和他说话很少。”

“对,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网聊,不喜欢说话。”

“别写了,”我再次按住她的手,“我们就从这个苏岩的对话来分析一下,他的话少,只有5、6行,容易分析。”

沈湘的目光一亮,难得地露出了笑脸:“真的,我怎么没想到?”她立刻活泼起来,拉我坐在她身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沈湘和苏岩一共只说过三句话。沈湘早晨进办公室,对苏岩说:“早。”苏岩头也没抬望着电脑说:“早。”当时办公室其他人还没来,沈湘又说:“这么早就上网啊?”苏岩望了她一眼说:“嗯。”过了一会,人都来了,有人问谁最早来,沈湘说:“苏岩最早来。”苏岩没作声。到下午,大部分人,沈湘发现自己得罪了不少人,努力想挽回局势,主动给大家擦办公桌,擦到苏岩的桌前时,她讨好地说:“苏岩,你的办公桌真干净!”苏岩起身就走。

就是这么几句话,我们分析了半天,沈湘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任何话,我也觉得她没有说错什么。但是,从苏岩的角度考虑,加上是在市政府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我认为沈湘的那句“这么早就上网啊”就是罪魁祸首。

“为什么?”沈湘不解地问。

“首先是从反应来看,你跟他说早上好的时候,他也回了一句问好,显然这句‘早’并没有得罪他。而当你说‘这么早就上网啊’的时候,他看了你一眼,这一眼很可能有别的含义,至于那句‘你的办公桌真干净’,这完全是夸奖的话,他不存在生气的可能,所以,只有第二句话才有可能让他生气。”我说,“至于这话为什么会让他生气,我猜可能他误以为你的潜台词是在指责他成天上网耽误工作,虽然你们那单位清闲,大家都没什么事忙,但这话不能公开说,你说是不是?”

沈湘连连点头:“肯定是这样!”

我觉得有点饿了,可是沈湘很兴奋,顾不上吃东西,又让我分析其他人的话。

那晚我们都没有吃饭,在疯狂的分析中沈湘学会了抽烟,一直到凌晨四点,才体力不支睡了一会。早晨出门时,她眼睛里还带着血丝,神情却很兴奋,她说她一定会改变这种局面。

但实际情况是,她再次兵败而归。

我已经习惯了沈湘在下班后蓬头垢面地疯狂书写对话纪录,然后帮她逐一分析。她乐此不疲,但我却很快就厌倦了。这是一项会让人发疯的工作,我们陷入对话的泥沼中,在那些再正常不过的话语里寻找别人生气的蛛丝马迹,却又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有时候我想告诉沈湘这种做法徒劳无益,但看到她的眼泪,我又把话忍住了。生存不易,沈湘也是没有办法。

我后来经常想,沈湘最终变成如此模样,和我的纵容也脱不了关系。

沈湘和同事们之间的对话,在我看来其实毫无可疑之处,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对这些话生气,可是她的同事们偏偏都生气了,这让我感到无法理解。倘若仅仅是如此,那倒也罢了,可怕的是,在这种无限的分析和猜测中,沈湘也在一步一步的改变。她变得敏感而多疑,有时候,我无心的一句话,就会让她想到很多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并且列在纸上进行分析。

第一次发现沈湘的这个毛病,是在沈湘又一次让我帮她分析那些对话时。我发现其中一张纸上写的是我和沈湘的对话,不由惊讶万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和你的对话也记下来?我没有生你的气啊!”

“是吗?”沈湘狐疑地看着我,“可是我觉得你生气了。”

“我没有。”我哭笑不得。

“如果你没有生气,你为什么说你累了?”

“我是真累了。”

“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我以前没有觉得累。”

“以前没有累,为什么现在累了?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怎么会?是最近工作压力大,再加上睡得晚。”

“啊?你终于说了,是因为睡得晚!是我害你睡得晚,是不是?”沈湘的话一步紧似一步,我眼冒金星,头疼欲裂,按着额头说:“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质问道。

“我就是累,仅此而已,你别想多了。”我疲倦地说。

“我想多了?你的意思是所有这些都是我想多了?可是他们确实都在生我的气,怎么能说是我想多了?”沈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我没有那么说。”我筋疲力尽。

“你没有那么说?那么还是我自己在瞎想喽?”

……

这样鸡蛋里挑骨头的争吵一日盛于一日,沈湘后来也不分析她和同事们的对话了,转而抠住我话里每一个漏洞进行攻击,大部分时候是她自己无中生有的臆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让我感到厌烦,我们经常吵架,甚至提到了离婚。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还会这么继续吵下去,直到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