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不管那幻象是不是真的,这事总不能不管,罗华是个胖乎乎的可爱小子,她也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

罗华的家里没有大人,大人们都出门干活去了,只有罗华一个人在家里。和幻象里所见到的一样,当紫君赶到小河边时,住在河边的罗华正摇摆着从自己家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玩具木桶,晃晃荡荡朝河边走去。

“罗华,你干吗呢?”紫君连忙跳了出来。

“刁(挑)水。”罗华口齿不清地道。

“你挑水干什么?到河边去小心淹死你。”

“刁水给爸爸妈妈,他们很金(辛)苦。”罗华认真地说。

“别挑了,我们来玩吧。”紫君拉过他的手,被他用力甩开了。

“我要刁水。”罗华严肃地绷着脸,带着干大事的决心朝河边走去。

“好吧好吧,我来帮你挑。”紫君无可奈何,从他手里夺过木桶,一连挑了十来桶,才把罗华家里的水缸填满。罗华蹦跳着跟在她身后,大声指挥着。

“现在行了,可以陪我玩了吧?”紫君捶着腰问道,她从来没一次性挑过这么多水,觉得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罗华恩赐般地点了点头。

鬼才想陪你这鼻涕虫玩呢。一边陪着罗华玩泥巴,紫君一边在心里骂着。罗华的妈妈也太讨厌,一下子生了7个孩子,这才不得不用这么大的水缸,也才害得自己现在抬抬胳膊都觉得困难。

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天边飞起了红霞,罗华的爹娘回来了,紫君松了一口气,不容分说将正在垒城堡的罗华牵到大人们面前:“罗华下午想去挑水,我怕他会掉到水里,帮你们把水缸挑满了。”

“啊?谢谢你。”大人们很是高兴,并且保证以后决不再让罗华独自呆在家里了。

紫君心满意足地朝家里慢慢走去。

就算那个幻像是真的,现在也不能实现了吧?

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她的笑容,她从这风中捕捉到一种熟悉而浓郁的香气,一个五彩缤纷的影子在树丛间飞快地掠过。

“姐姐!”她大喊一声,尾随着姐姐的影子跑去。

姐姐朝河边跑去。

她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光滑的手臂在逐渐来临的黑夜中挥舞着,想要告诉河边的人们一些事情,但谁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姐姐!”紫君的血液在血管里冲击得她眼前一片血红,她感到极其强烈的恐惧,跌跌撞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蝴蝶一样在眼前飞奔的姐姐。她抓到了一只滑得像鱼的手臂,姐姐轻轻一挣便挣脱了。

她从侧面看见了姐姐张合的嘴唇,无声无息间,姐姐在说:“罗华快死了!”

晚风吹来,紫君全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别说了,快回去!”她死命地拉着姐姐的手。

她看见罗华在自家的屋前,和那些大人们一起,有些惊讶地看着紫风。

“傻大姐又要说什么?”罗华的叔叔嘲笑道,人们开始走过来围住叶家的两姐妹。

紫风拼命摇晃着妹妹的手臂,要她说出来。但紫君仍旧装作听不懂。

罗华不会死的,那只不过是幻像而已。她这么安慰着自己。

轻轻的,似乎有石头落到了河水里,他们听到扑通一声水响,人们回头看了看,只看到河面上荡起的涟漪,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罗华快死了!”紫风在这一瞬间忽然发出了叫声。这叫声让所有的人都怔了怔,紫君羞愧地低下了头:罗华就在人群中,她说这种话,一定又要被人骂了。她的目光朝罗华站立的方向望去——那里空荡荡的,先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子不见了。

她的心蓦然一沉。

目光四下搜索,仍旧没有看见罗华。

“罗华呢?”她嘶哑着嗓子问。

人们这才发现小男孩不见了,叶家姐妹紧盯河水的目光让他们毛骨悚然,河水那么清澈,那么平静,大家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罗华的父亲慢慢朝河边走去,透过清澈见底的河水,他看见自己的儿子躺在水草中间。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悲伤和哭泣还没有爆发出来的时候,紫君感觉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浑圆的小球,在自己内部那个辽阔的世界里,她看见姐姐被人用棍棒敲击着头部,鲜红的血像彩霞一样,将那个庄严肃穆的环境染得绚丽夺目。

她猛然发出一声尖叫。

人们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一切应当发生的都发生了,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在跺脚骂人,更多的人操着棍棒和石头揪住了姐姐,姐姐厚密的头发分成几缕,抓在好几个人手里,她一下子就被人拖倒了。棍棒和石头雨点般朝姐姐身上落下,姐姐一言不发,只是捂着自己的头部。

紫君被人推搡到一边,嗓子眼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她觉得自己依旧在幻境中没有走出,然而,一串玛瑙般的红色溅到她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气息。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这才认出那是血,是姐姐的血。这让她似乎被猛然惊醒了,持续不断地哭喊着:“姐!姐!你们别打她!别打她!”她用瘦小的手臂推搡着那些厚密的人墙,裙子和包脚的树叶都破碎了,腰上被人打了一棍子,但总算挤了进去。

在人群中间,姐姐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一只眼睛已经肿成了一道缝,她不顾一切地扑在姐姐身上,雨点般的棍棒和拳脚于是落到了她身上。

“你看到了什么?”直到这个时候,姐姐才改变了惯常的冷漠神情,厉声问。

紫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想说出她所看到的,她害怕那会变成现实。

“你看到了什么,就如实地说出来!”姐姐命令道,“这样才能救我!”

听到最后一句话,紫君实在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我看到他们把你打死了!”

这话一说出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姐姐吁了一口气,头朝后一仰,带着轻松的神情晕了过去。其他的人仿佛也被紫君的话震撼了,棍棒和拳头越来越稀,最后人们散去了。

“你姐姐的心很毒,她一直在诅咒别人,这次她的诅咒应验了。”罗华的爸爸丢下这么一句话。

不是这样。紫君想要告诉他那个幻像,他已经走远了。她摇了摇姐姐的肩膀,紫风睡得沉沉的,一动也不动。她急得快要哭了,朝四周看了看——没有谁会帮她,大家都恨着姐姐。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姐姐的伤很重,自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幸好,这是黑色的夜晚,不远的山脚下亮着一盏红色的灯。那是石头姑妈的房子。大家都说石头姑妈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不管怎么说,她好歹也是爸爸的姐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紫君看到这唯一的希望,用力将姐姐从地上拖起来背好,一步一步挪到了石头姑妈的房子前。

石头姑妈打开门,看到浑身是血的两姐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嘴里嘀咕着:“我早知道是这样。”闪身让开一条道,让紫君把紫风扛了进去。紫君将紫风放在姑妈的床上,姑妈给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了一下,站起身来洗手:“她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以后不能说话了。”

“什么?”紫君觉得心里紧了一下。

“她的咽喉被人割坏了,以后是没法开口了。”姑妈冷淡地道。

紫君觉得姐姐十分可怜,但是,她没法骗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以后姐姐再也不会说那些讨人厌的话了!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石头姑妈说,“我早就告诉过她。”她把头凑近紫君,眯缝起眼睛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叶家的女孩都这样。”

“什么?”紫君心头一跳。

“你也看到了吧?”姑妈说,“罗华要死的事,你也知道,只是你没说,对吧?”

姑妈怎么会知道?紫君不知为何感到羞愧,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脚,左脚搓右脚,右脚搓左脚,搓出许多黑色的泥丸。

“叶家的女孩都这样,我也这样。”姑妈拈起一块酸萝卜皮扔进嘴里嚼着,递一块给紫君,紫君默默接过来塞到嘴里,慢慢蠕动着腮帮子。

“我小时候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姑妈边嚼酸萝卜皮边说,“不过看到了总是要说的,说了几次之后,发现不灵,就不说了,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谁知道,我看到的那些幻象,只要我不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的,一说出来,就不会发生。这真是个倒霉的事,如果看到的是好事也就罢了,可是看到的如果是灾难,不说对不起良心,说了吧,你看看你姐姐就知道了。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紫君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内幕,怪不得罗华会死,因为自己什么都没说出来;而姐姐在幻象中死去,现实中却活了下来,原来是因为自己把幻象中看到的一切说了出来——怪不得姐姐要自己如实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大家都错怪姐姐了,她并不是个乌鸦嘴的姑娘,也并不是在诅咒谁,她说出一切灾难,只不过是为了防止灾难的发生罢了。

“你知道这样挺烦的,老是在想要不要说,好像自己要被撕成两半一样。后来,我发现这是因为我心太软,如果我的心不这么软,那么我就可以什么也不说,眼睁睁看着别人死也不难过。”姑妈说。

“怎么能这样?”紫君忍不住插嘴了。

“如果心不这么软,也可以说出一切来,却不怕别人对自己打骂,也不怕最亲近的人伤害自己。”姑妈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往下说着,“所以我就到处找比自己心脏更硬的东西,我找到过木头、钢材、瓷器,一切你能想到的东西,把它们塞到心脏里。没错,这样心脏是变硬了很多,但还不够硬,我还是忍不住会说话,说了之后,还是会被别人的不理解逼得痛哭——挺傻的吧?后来我发现了石头,我把自己的心脏扔了,留下石头做我的心脏,这下就什么也不怕了。别人的死活都跟我没关系,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挺好的。”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石头怎么能做心脏呢?”紫君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

姑妈撕开衣服,让紫君敲了敲自己的胸膛——那里的确和石头一样硬,摸上去不像是人的皮肤。紫君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叫她石头姑妈,因为她的心的确是石头做的。

“石头心脏好吗?”紫君想到了什么,连忙问。

“无所谓好不好,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和石头一样。”姑妈说,她指了指紫风,“这丫头后来也看到了幻象,她来找我,我把事情告诉她,要给她换颗石头心脏,她死活不肯,说要留着自己的心救别人。我说她肯定会受苦,她说她把自己的心想象成石头的,就不会受苦了,真傻。你要不要换石头心脏?”

紫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姑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想想再说吧。”姑妈又往嘴里扔了一块酸萝卜皮。

紫君看着姐姐,她睡得很熟,熟睡的脸上带着泪痕——她虽然装得很冷漠,但她的心毕竟不是石头做的,这么多年来,村子里的人嘲笑她、嫌弃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背着人哭过?也许正因为她的心比谁都软,所以她才不得不装得那么坚强。现在她不能说话了,不知道这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也许对姐姐来说,能够阻止灾难,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以前听村子里的人说,每个村庄的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在暗中默默保护着自己的村庄。那么,自己村子里的保护神,应该就是姐姐吧。现在保护神不能说话了,自己是不是要接过这个任务呢?她想起姐姐以前受过的苦,不由打了个寒颤:做一个暗中的保护神是多么痛苦、多么孤独啊,即使是作为旁观者,她已经无法承受,如今要成为那个保护神本身,她觉得自己做不到。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石头姑妈。

石头的心脏,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不会哭,也不会笑——她又打了个寒颤: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人生不就是由哭和笑组成的吗?如果什么感情也没有,那和村子门口矗立的石像又有什么区别呢?

月亮在窗户边上越移越高,几个小时过去了,紫君却始终没想好该怎么办。

忽然,一阵潮水般的感觉淹没了她,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内,她看见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翻了起来,无数的亡灵从地下走出,尖利的牙齿咬啮着每一个人……她大叫一声从幻境中走出,冷汗涔涔地看着石头姑妈。

“你看见了?”姑妈问。

她点了点头。

“这是村子里最大的灾难,不过也是最难以让人相信的灾难,你说还是不说?”姑妈问。

说还是不说?

说还是不说?

紫君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她头疼欲裂,嘶哑着嗓子对姑妈道:“请你去说好吗?你不是有石头心吗?这对你无所谓。”

“这不关我的事。”姑妈说。

紫君从来没这么恨过酸萝卜皮的味道,她觉得这种味道就表示一种石头一般坚硬的拒绝,不可更改。她想破口大骂——但是骂有什么用呢?石头的心脏是不会害怕别人骂的。姐姐还在昏迷中,就算她醒来,她也什么都不能说了。

只能靠自己了。

那么自己是说,还是不说呢?

她清楚地感觉到身体内那种撕裂般的痛苦——石头姑妈说得没错,自己好像快要分成两半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石头,很快又被自己刚才那一霎那的念头吓了一跳。

说?

不说?

或者换成石头心脏?

这真是个艰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