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个月,石磊就满18岁了,接下来是我。18岁是成人的岁月,迫在眉睫的高考也一点点逼近,尽管时间大把大把地充塞在空气中,仿佛一条无穷无尽的河流,但我们仍记感觉到春天空气中那种急剧发酵的气味,一天又一天匆匆逝去,说不出来的惶恐将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和石磊躲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我们的剪贴簿。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剪贴簿已经塞满了我的抽屉。我们的画片人也一天天变老,只有眼睛仍旧清澈。

有两个变化产生了,我们几乎是同时发现。

当时是星期天,我和石磊将所有的剪贴簿拿出来,打算做一次全面清理,将它们按照时间顺序做好标记。刚打算开始的时候,门铃响了,石磊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本本整理着剪贴簿,我去开门。

来的是快递公司的人,我妈邮购的一套美容书籍到货了。我签收之后,依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顺手将书籍的包装撕去,在客厅里就开始匆匆翻看——我的目光迅速而紧张地从所有图片上扫过,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图片也不放过。

不出所料,我发现了我的画片人,他这回是出现在球场的看客中,脸上画着一面国旗,眼睛凝视着球场中央的足球。镜头对准的是他身后那位化着晒伤妆的女明星,她特意戴了一副墨镜遮住眼睛,可精细的化妆和与众不同的打扮分明就处处在向人说明她的身份。画片人就在他身边,一并被照了进去。由于位置有利,他的脸十分清晰,这让我能够看清楚他的眼睛。

看到他的眼睛,我的心似乎改变了跳动的频率。

昨天我在另外一张图上见过他,见到他不算什么稀奇时,我已经习惯了,除了将附有他的图片剪下来收藏之外,我的心情和行为都不再因为他的出现而发生改变。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改变发生在他身上。他和过去多少年来见过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画片人完全不同了。仍旧是这张脸,但他身上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我从来没从他身上感觉到这种强烈的变化,哪怕是他从从幼儿变成少年,这变化也比不上他从昨天到今天的变化这么强烈。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呢?

我疑惑地在他身上仔细搜寻,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眼睛变了!

以前那是一双人类的眼睛,但现在却变得像石头,像古希腊雕像中那些没有瞳仁的石像,虽然他的眼珠仍旧在眼眶里,却给人一种石化的感觉。

再往其他地方看,他全身所有的地方都有类似的变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那种仿佛被石化的感觉很明显。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丝恐惧。

我正打算找找石磊的画片人,看是否有同样的情况出现,石磊已经在房间里喊了起来。听声音十分惊慌。我刚要跑进卧室,他已经挥舞着一本剪贴簿冲了出来,满头都是汗水。

“我发现……”他不能置信地望着我说,“我发现他在靠近我们!”

“你说什么?”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已经冒出了鸡皮疙瘩。

“你看!”他匆匆展开手里一张白纸给我看,那上面凌乱地写着些字,我匆匆扫了一眼,依稀看到洛杉矶、墨西哥、巴黎等字样,全都是地名,许多城市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地名。”他说。

“我知道这是地名,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最开始的时候是出现在我们这座城市,再接下来是上海、夏威夷、旧金山、洛杉矶、巴哈马……”石磊飞快地说,“总之,他是从亚洲出发,一路上经过差不多同一纬度的城市,由西向东,依次经过亚洲、美洲、非洲,然后再回到亚洲,现在他又回到了中国!”

“这表示什么?”我问。

“我怀疑他很快就会回到这座城市。”石磊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怀疑……他很快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喉咙变得十分干涩,眼前有些发黑:“你开玩笑吧?他只是画片人……”说着我冲进卧室,石磊也跟着冲了进来。

整整一天,我们都在翻看剪贴簿。午后?书社?

他说得没错,我们俩的画片人,就从我们身边出发,绕行地球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中国。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将从青藏高原逐渐靠近我们,最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就在他踏上中国的这一刻起,他们的眼睛和身体仿佛都开始石化。

天天出现在图片中的画片人是一回事,而一个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画片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件事已经完全丧失了趣味性,我们只感觉到深深的恐惧。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零距离接触我们时,会发生些什么?说什么也不会发生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的步步逼近,一定有某种目的,而我们谁也不认为那是一个对我们有益的目的。

恐惧一旦发芽,就变得不可遏止。这次的恐惧来得格外汹涌,仿佛永无止尽地从身体里冒出来。我开始本能地躲避可能带有图片的载体,以免看到画片人离我又近了一步。然而他总能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是的,我看得出他近了又近了——我总是病态地将他所在的图片保存下来,根据图片特征去寻找他所在的地点,而每次的发现都让我和石磊心惊胆战。他们一直在朝我们逼近,从遥远的西部一步步走过来,每走一步,他们身体的石化现象就格外严重。并且这种石化只有我们才看得出来,那完全是一种超乎视力的感觉。

“怎么办?”石磊惊慌失措地问我。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别看图片,”我想了半天才说,“不要看任何图片,我猜,只要他不出现在我们眼前,就没法继续靠近我们。”

“这管用吗?”石磊擦着冷汗问。

我用力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否管用,但这毕竟是我们唯一的方法,必须相信他。

但根本就躲不过。

无论我们怎么躲藏,他们始终在我们眼前出现。走在路上,我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只管低头望着地下,可他总会在地面上的某张废纸上用石像般的眼睛凝视我。上课的时候我老走神,被老师点了好几次名——只有上课的时候相对安全一些,幸好我当初考上了这所学风很好的高中,上课的时候除了课本和参考书,其他的图片都没法进入眼睛。然而一下课就变得很糟糕,同学们之间传递的杂志和贴纸,常常让我深受刺激。看到我脸色苍白汗流浃背的模样,老师和同学们都以为我生病了。

石磊的情况比我更糟糕,他在一所私立高中上学,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图片。我们常常见面,我感觉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整个人瘦了好几圈。过了一周,传来消息:石磊疯了。这消息令我完全呆住了,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往外跑去。

我得去见见石磊。我得知道他的疯狂究竟是被这不断逼近的画片人逼迫导致的精神紧张,还是因为画片人已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他可以将石磊弄疯,接下来还会对他做些什么?我又将如何呢?

见到石磊并不容易,我还算是未成年人,第一时间就被阻拦在精神病院门外。幸好遇到了眼睛哭得通红的石磊的妈妈,她看到我,扑上来就是一顿哭诉。我没有心思安慰她,只是不断重复说我要见石磊。她当然不会拒绝,跟医生打了声招呼,就和我一起走进了病房。

精神病院弥漫诡谲的气氛,连空气中都跳跃着疯狂的因子,让我怀疑自己是否随时也会传染上精神病。当我见到石磊的时候,他正背朝门口,脸对着墙角,一动不动。护士喊了他几声,他毫无反应。我和他妈妈一起进去,看到的是一张发黄呆滞的脸,一双完全无神的眼睛。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终于允许我和石磊单独呆一会。

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石磊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你没疯?”我小声问。

他笑着点点头。

“怎么回事?”我问。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然而还是希望验证一下。果然,情况和我想的几乎完全一样:像我一样,石磊对所有可能附带图片的东西都抱有强烈的恐惧感,以至于看起来有些不正常,被他父母问了几次之后,他忽然灵机一动,索性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很快就被送了过来。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石磊叹了一口气道,“你想,世界上有什么地方能逃得过图片?可精神病院不一样,只有这里,才能完全阻隔所有的图片。”他的表情十分无奈,但也十分轻松。我几乎有些羡慕他了。

“但这也太极端了吧?”我还是忍不住劝他,“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你爸妈。”

“你以为我没说?可这话他们死活不信,把剪贴簿给他们看,他们也不信!”石磊无可奈何地道。

是的,他们不会相信的……就算相信了,他们也不会做什么,他们都太忙了——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次求助的经历。

尽管明知道他们不会相信,我还是忍不住把画片人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和妈妈。我想获得支持和保护,却从他们眼里看到了惊恐。说出这事之后的几天,家里人一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们时刻在观察我,评估我的行为,考虑我是不是和石磊一样变成了疯子。有时候我真打算就和石磊一样躲到精神病院算了。

在这样古怪的气氛中,18岁终于来临了。

而我也终于知道,画片人将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进入我的生活。

在这之前,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画片人还是不可抑制地进入我的眼睛,一步步逼近我的城市,18岁生日之前的那天,我终于从一张图片上看到他出现在我现在所在的城市——他就从这座城市出发,绕了地球一圈,终于又回来了。

他要来找我了!

生日那天,家里举办了个小小的聚会,亲戚们都来了,姐姐也带来了她的新男朋友。

她的新男朋友,就是那个回到这座城市的画片人!

你可以想象,见到他的一霎那,我几乎完全石化了!

这个将近40岁的男人,冷酷的下巴上长着一颗橄榄形的痣,一双眼睛闪着浑浊的光,神情严肃地望着我,朝我伸出手来。而我花样年华的姐姐,正用痴情的眼光看着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男人一样。

我怎么敢跟他握手?

我几乎没考虑就跑了出去。

在夏日炎热的街头,我漫无目的地狂奔着,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所有的人都在追赶我,他们在街头大喊我的名字,让我觉得丢脸死了,然而比丢脸更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打死我也不敢出去和画片人直接接触。姐姐啊姐姐,你怎么把这么一个……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带回了家?我躲在偏僻的巷子里,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已经模糊了眼睛。

我就这么在街头流浪了好几天。这几天是怎么熬下来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我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要为吃饭喝水而发愁,第一天是忍着饿熬过去的,后来几天想去翻垃圾桶,那种熏人的气味最终还是让我离开了。晚上就睡在公园里,先得偷偷躲过管理员的巡视,然后就得无声无息地和其他流浪汉打架,抢占适合睡觉的地盘。这真是一段苦日子,什么都难受,饥渴和肮脏,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四天以后,我终于受不了了,跑到了舅舅家。舅舅早在几年前就搬到了这座城市,他知道画片人的事,应该也会理解吧?

看到我出现在家门口,舅舅很吃惊,但没有多问什么。狼吞虎咽地吃完他冰箱里所有的食物之后,我飞快地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告诉他。

“真的是他?”舅舅似乎也不敢相信。

“是的,你忘记他下巴上那颗痣了吗?”我殷切地看着他。

舅舅倒抽了一口凉气,沉吟许久之后道:“你先洗个澡,我来跟你父母沟通。”

“重要的是跟姐姐沟通,千万不能跟这个人结婚!”我说完这句就赶紧进了浴室。

等我从浴室里出来,舅舅家中多了四个人: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姐姐的男朋友,也就是那个该死画片人。

我被舅舅出卖了!

我早该想到,成年人不可信。小的时候他就没帮我,现在更不会帮我了。

“走吧,我们单独谈谈!”画片人带着友好的微笑朝我走来。远看他确实是成熟稳重的精英,但我能看出他体态的僵硬,我能看到他浑浊眼睛里雕像般的石头,我能看清楚他每走一步都那么沉重。

我一步步朝后退。

我向我的亲人们求援。

他们无奈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就和石磊的妈妈看石磊的眼神一模一样。

画片人攥住了我的手,他长着深刻皱纹的手结实有力,像石头一样钳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了卧室里。

他把门关上了。

“你为什么反对我和你姐姐?”他温和地问。

舅舅没告诉他吗?

我又朝后退了几步。

他朝我走过来。

一直走过来。

他穿过我的身体,直接走到了我的身后。

那一霎那,我感觉到仿佛经历了千年万年,身体忽然变得异常沉重。我僵立在原地许久,而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耐心地劝说我,让我接受他。

晚了,已经晚了,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呆呆地站立了许久,完全没听进他说的话。

许久,我反应过来,冲出房间,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冲进卫生间。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那是一张18岁青年的脸,下巴上有微微的胡渣。这是熟悉的脸,但已经带着某种陌生的东西,那眼睛里沉淀的细小的石块,那身体发僵的前兆。我的肩膀上沉甸甸的,石头已经压倒了肩膀上。我18岁了,画片人终于来了,他结束了征程,完成了使命。

我已经没有反对他的必要,很快,他就成了我的姐夫。

很快,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前夕,学校为我们所有的人举办了成人礼。穿着西装站在同学们中间,看着风从高大的树冠上吹过,我的心一阵揪痛。我们都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画片人,18岁那天他就来了,带走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

那些剪贴簿被我扔掉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在图片上见过我的姐夫,他就活生生地生活在我面前,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他本来就是普通人,我后来明白了这点。扔掉剪贴簿之前,我将所有的图片排列起来——按照时间顺序看,那是一个人从青年长到中年的历程,如果按照时间逆序,就仿佛是看到一个中年人逐渐恢复青春。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时光流逝,我们都渐渐老了,只有石磊仍旧保持着18岁的容貌,他的眼神始终那么清澈,精神病院的围墙阻挡了画片人的进攻,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面朝墙壁的身影,我说不清楚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很多年以后,在火车上,我偶尔翻到一本杂志,在上面居然看到了我自己的照片——那照片出现在国外,而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国。但我自己的脸我不会认错,更何况还有眉头上那道小时候摔出来的伤痕。我蓦然明白了一切,不由苦笑起来,肩膀仿佛更加沉重。面对着车厢里那些不满18岁的孩子,我不禁揣测:我将会是谁的画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