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爸爸妈妈将我从屋外混战的孩子们中间捞出来时,我已经满身灰土,手里仍旧紧握着棍子,准备再次投入战斗。他们对我的淘气深感无奈,将我抓到屋子里,洗干净了手和脸,命令我试穿一件新衣服。

“不穿。”我捋了捋头发,仍旧要冲出去打架。

妈妈将我拉了回来,强行给我穿衣服,我在她手里扭动着——我对新衣服毫不感兴趣,重要的是外面的战斗。爸爸惊奇地看着我,拍掌大笑:“你到底是男是女呀?”

我正要告诉他自己是最厉害的女战士,忽然一滴冰凉的东西从头顶落下来,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漏雨了!”我大声喊。

妈妈打了一下我的手:“快穿衣服,漏什么雨?”

从窗口望出去,屋外艳阳高照,没有丝毫雨的痕迹。

又一滴水从头顶落下。

我抬头朝上望去,只看见干燥的天花板,那上面一点水印也没有。

但是仍旧不断有水珠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四处找寻,终于让我发现,那些水珠并不是来自天花板,也不是来自我头顶的任何东西,它们就这样凭空落下,在阳光中闪出七彩的光芒,仿佛在透明的空气中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水源。

“看!”我指着水落下的半空要他们看,可是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我的衣服之上,丝毫不理会我。

我在他们的凝视中,一个人仰望着那神秘的半空,始终想不明白,那些水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它们好象就是在空气中自动生成的一样——我添了添手背上的水珠,一股咸涩的气息从舌尖上传来,于是我深沉地点点头,认定这一定是海水。

那年我五岁,我没有见过海,海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半空落下的水珠。

在那以后,我很多次遇见从半空中落下的水滴,它们无一例外地带着咸涩的海水气息,如此神秘地出现在我的周围。我将这事告诉所有的人,但是每个人都不相信。

我确信生活中有些神秘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无法说明白那是什么。

某个夜晚,我们一家人一起出门散步。夜色很黑,一点点月光从云层里漏下来,在地面上印上四个稀薄的黑影,两个大的是爸爸妈妈,小的是我和弟弟。我蹦跳着走在前头,用脚不住踩那些影子。

1,2,3,4,我一边数着影子一边踩。

一滴水落了下来。

四周没有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天上也没有下雨,那滴水无端落到我手上,我尝了尝,又是咸的,又是那种古怪的水。

我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不去理会它,继续踩着影子。

1,2,3,4,5……

呃?居然多出一个影子?是不是数错了,我认真地低头数了数:1,2,3,4,5——没错,的确是5个,多出来的那个影子修长飘逸,一头长发纷乱地飞着,和我们的影子并排站在一起,站得非常紧密。

我立即回过头去。

身后,爸爸和妈妈牵着弟弟在看天上的云,除了他们三个,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行人在散步,但在我们身边,再没有其他人。

那么那个黑影子是谁呢?

我想不明白,又低头望了望地上,那里月光与黑影一起晃动着,1,2,3,4——多出来的影子已经消失了,如果我不是如此固执,一定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我真的没有看错。

在散步的路上,我一直沉默地望着脚下,期待那个影子的再次出现,可它始终没有再出现。

很快就是春节了。

春节的时候,我们决定不去任何人家里,就我们四个一起过年,爸爸做了一桌子菜,到了7点钟,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们放了一串鞭炮,便开始举筷大嚼。弟弟和我一人获得一个红包,正在拆红包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

在盯着我们。

我偷眼朝四周瞄了瞄,发现在窗子那里,有一个人露出半张雪白的容颜,一双漆黑的眼睛,一霎不霎地望着我们,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正要叫爸爸妈妈看,忽然想起,我们家住在四楼。

那么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呢?

这种情况让我猛然呆住了,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窗子边。

在我起立的那一瞬间,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当我推开窗子,窗外空无一人,新年的街道空旷寂寥,一地红色的鞭炮碎片随风飞舞,仿佛那个人也变成了碎片消失了。

我有些害怕,赶紧将窗子关好。

家里人在叫我去吃饭了,我慢慢回到桌边,一路回望,什么也没看见。

这顿年夜饭吃得忐忑不安。

虽然有些不安,过年毕竟还是令人高兴的事情,爸爸将相机调好,照了乐呵呵的全家福。

那张照片过了两天便洗出来了,妈妈发给我一小张,我珍重地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每天睡觉之前便拿出来看。

在某个夜晚,我照例地看一眼照片,便准备入睡了。

一阵风吹来。

这风来得猛烈而古怪,直接对着我手上的照片吹过来,我拿捏不稳,照片随风飘落,掉到了床底下。这让我更加感到古怪,照片落地的路线非常不对劲,即使是被风吹,也不应该是以那样的角落飘进去,看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着它似的。

而所有的门窗都已经关好,风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有些害怕地朝四周看看,跳下床,朝床底下望去。

那里黑糊糊的,隐约看见照片就在前面,我将手探过去,手指朝前移动,猛然触摸到一样意外的东西。

那东西冰凉、柔软、修长,在我碰触的一瞬间猛然缩了回去。

但是这短暂的接触还是让我辨别出来,那是一只手。

我尖叫起来。

尖叫的后果是爸爸妈妈都被吵醒,他们将照片从床底下捡了出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整晚蜷缩在妈妈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感觉就在这间屋子里,某处,某人,在盯着我。

在盯着我们。

在这个神秘人物的注视中,我渐渐成长起来。我们一直没有逃离她的目光,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以至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使是独自在家,也总习惯四处张望。

象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最叛逆的时期不可避免地来了,与父母之间的对立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吵架成为经常的事情,有一天又吵架了,爸爸和妈妈气恼地坐在房间里,他们是真生气了。

我懊悔地呆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一阵深沉的叹息声。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绝对不是妈妈的声音。我浑身一激灵,缓缓转过身去。

在我身后的屋内,站着一个全身穿黑衣服的女人,房间内没有开灯,黄昏的暮色将她的黑衣服与周围的暮色融合在一起,看起来仿佛是黑暗的一部分。那张脸如此之白,仿佛很久没见过阳光,但是并不讨厌。她温和而忧伤地看着我,仿佛要对我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停止了,侧着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忽然凭空消失了。

她是慢慢消失的,先是小腿,然后是腰,接着是头,直到她完全消失,我都一直呆呆地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啊!”我听到妈妈惊叫一声,她看到那女人最后消失的情形,吃惊而恐惧地望着我。

我也吃惊地看着她。

我们都感到害怕了。

当我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爸爸和妈妈的神情变地很严肃,他们商量了几天,终于带着我和弟弟搬走了。

也许离开那个地方,那女人就不会再出现了?我们都这么希望。

的确,那女人不再出现了,仿佛随着我们离开那老房子,那个女人的一切都彻底消失了,这让我们很欣慰。

只有我依然感到不安。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依然还在。

而更重要的是,有一件可怕的事情逐渐在我身上发生了。

妈妈和我都见过那女人,但是妈妈只见到一个背影,而我见到了她的正面,应该说那不是一张讨厌的容颜,忧郁的面孔甚至有几分淡然的书卷气。若干年后,当我渐渐成长,我的容貌也在逐渐改变。有人说我长得象妈妈,也有人说我象爸爸。

只有我知道自己真正象谁。

我象那个女人!

每当面对镜子,看到自己逐渐改变的容貌,我都会油然产生一种惊恐,这一套容颜是那女人的全盘复制,不知道到了最后,我会不会也象那个女人一样,在别人家里倏忽来去、象个幽灵?

那女人再没有出现,然而我自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玻璃的反光里,常常看见自己的脸,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她,有时候我会分不清楚,究竟看到的是她还是我自己。

我日复一日地成长,每天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消失,经常会想,留在这里的、有着这个容颜的女子,到底是我,还是她?

果然是流年似水。仿佛只是一瞬间,爸爸妈妈就老了,爸爸生病了,病重了,弥留了。

某一日,在病房里,我独自陪伴着爸爸。需要去打水,可是又不放心爸爸一个人在房间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我小步跑着将水端回到病房,正好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半空中消失,而爸爸肿胀的嘴角带着微笑。

那女人又来了。

我的心中感到极度不安,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整天我都紧盯着爸爸,他始终那么平静,当我发现他过于平静时,他已经去世了。

我们一直希望他去得平静,而当这平静终于来临时,又觉得太快了。

回望我们一起度过的几十年,往事如流水般从眼前滑过,那个黑衣女人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世事如流水,浮沉如大梦,不过如此。

2008年,全中国的人都被北京吸引,连妈妈也决定亲赴现场观看奥运。

而我留在家里——这是一个我等待了许久的时机,要去实现一个长久的愿望。

“准备好了吗?”在那个僻静的荒谷里,穿着黑制服的人问我。

我点点头。

“可能会有点难受。”黑制服说。

“我知道,”我笑了笑,“我早知道了。”

我们开始回溯。

我的膝盖上放着布鲁诺·鲍曼的《没有归途的沙漠之旅》,书翻到那一页——

“……看到克里雅河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因为我从未站在这样一条河流旁。它没有目标,河水从来没在某个地方流入大海。克里雅河即将干涸。河水抵抗不了沙漠的入侵。然而很难相信,在这个地方还生机勃勃地流淌着的这条河不久就会干涸了……”

这段话我看了无数遍,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深切地感觉到,生命就是一条克里雅河。

如同河流一样,即使在沙漠深处干涸了,在河流最初的地方,依旧是波涛汹涌的。

我们的回溯,就是要回到河流还没有干涸的时候,去观看来时的风景。根据以前的理论,生命是不可回溯的,但是现在是2008年,理论又朝前进了一大步。

飞行器首先返回到了五岁那一年,黑制服递给我一套隐身衣,我从半空中俯瞰五岁那年我的全家,那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很年轻,而我只是个小不点,看到他们在一起如此幸福,我又嫉妒又激动,忍不住落了一滴眼泪。那滴眼泪落在五岁的我的手上,她疑惑地抬头望着我的方向——有隐身衣的存在,她看不见我。

我就这样回望我们的过去,所有的亲人都存在的日子里,有时候我会忘记掩藏自己的形迹,这引起过去那个我的恐惧和猜疑,这让我又忍不住笑了。我想起自己成长岁月中的恐惧,对那个黑衣女人的猜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黑衣女人是谁。

我想的没错,生命果然如同河流,过去的每一段往事都还存在,并没有消失,这让我深感欣慰。

我缓慢而珍重地阅览我生命的画卷,它始终这么斑斓多姿。

回溯的最后一站是2005年4月9日上午,我始终不会忘记那个日子。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有许多事情没有去做,现在正好弥补。

飞行器落在那一天的某个医院里,病房里躺着一个病人,很久没有看见他这个样子了,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爸爸。”我轻轻地说。

他费力地张开肿胀的眼睛,仔细辨认着我。

我做了一件早就想做而一直没做的事——我紧紧地拥抱了他,并且吻了他一下。

我感觉父亲笑了,这是他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个微笑,2005年的我没有看到,因为这个微笑被2008年的我偷去了。

2005年的我走入病房时,我刚好来得及重新穿上隐身衣服。

再没有遗憾了,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或者说我们,都一样。

飞行器向2008年的北京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