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茫茫大雾,什么也看不见。它终年不退,从我来的那天起,除了雾,我看不到别的。

很久以前,也是个起雾的晚上,我独自行走在街头,是下了夜班?或者是和朋友游玩归来?太久了,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些雾,它们从街道的各个角落里飘起来,仿佛一团一团的棉絮,逐渐融合在一切,渐渐模糊了视线。夜很深,四周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但经过雾气的包裹,连这脚步声也变得暗哑了。我摸出手电筒照路——雾太大了,电筒的光只能照到前方一尺来远的地方。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粘在皮肤上,冰冷潮湿。

我已经有些害怕,偏偏在此时听到了低低的哭声。像是小孩在哭。我不由毛骨悚然,加快脚步朝前走,却被人扯住了衣襟。我的心砰砰直跳。低头一看,一只肮脏的小手揪住了我的衣服,小手之外的其他部分被浓雾遮盖了。

“谁?”我一边问,一边将电筒照过去。一个男孩的脸模模糊糊浮现在雾中,他满脸泪痕,一边抽泣一边说:“我看不清路了。”我有些烦躁,但又不能扔下他不管,便拉住他的手问:“这么晚你出来干什么?”他说他家就住在这附近,他是刚从朋友家玩回来。平时都走这条路,两分钟就到了,没料到突然起雾了。

“真的两分钟就到了?”我问。他用力点了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我牵着他,让他带路。他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

一路上,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我磕磕绊绊地跟着他走,感觉脚下的路面逐渐崎岖不平。电筒朝四周照照,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我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否快到了,每次他都说马上就到了。

两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又一个两分钟过去了。

我们仍旧在行走着。我感觉不太对劲,停下了脚步。四周的一切都被浓雾遮掩,风从右边吹来,阴寒入骨,却没法把雾吹开一道缝隙。风中带来了青苔和腐水的气息,它吹来的方向不对——这条路我很熟悉,右边是一溜紧密连接的建筑,从街头排到街尾,中间没有缝隙。即使是在狂风肆虐的时候,在这些建筑的庇护下,也感觉不到风的侵扰——除非风是从左边吹来。虽然已经过了我家所在的那栋楼房,但我们一直没有拐弯,一定还在这条街上。那么风就不可能从右边吹来。

仿佛是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右半边的风更加阴柔寒冷,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将我半边身子冻僵了。我打了个寒噤,感到自己仿佛并不是走在城市之中,而像是在旷野。这气味也不是城市地面上的气味,倒像那些无人问津的城市死角发出的味道,腐朽、青涩、寂寞。我把手电筒照向右侧,浓雾像牛奶一般,电筒光显得很微弱。我往右侧走了几步,手伸出去。指尖被风吹得冰冷,我什么也没摸到,心里十分慌张,又朝前走了几步——还是什么也没有摸到。这很不正常。我们一直行走在人行道上,往右边走几步就能碰到建筑物的墙壁,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而且脚底下越来越坑坑洼洼,踩上去黏糊糊的,不是我走惯的平整光滑的人行道,倒仿佛是被雨沤烂的泥地。蹲下身去,果然闻到了烂泥的气味,我把头尽量俯低,在电筒微弱的光里,瞧见我双脚沾满了泥泞,脚下确实不是城市里被修整得适合行走的路面,稀烂的黑色泥地上到处都是坑,一堆一堆的黑泥堆在路面上,不时有一两条说不上是泥鳅还是蚯蚓的黑咕隆咚的长条形动物哧溜从泥堆里冒出来,又倏地钻进去。

“我们走到哪里了?”我心跳加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快到了。”他镇定地说。我转过电筒,凑近他的脸,照见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心像是沉到了冰水里。从刚才遇到他到现在,应该不会超过15分钟,一直在走直线,无论如何不可能离开我熟悉的那条街道——即便是多转几个弯,在附近也找不到这样一条泥泞的路。

“地上全是泥,你家附近是这样的吗?”我问,悄悄用力想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他却握得很紧,手心干燥冰冷,无论我怎么使劲,始终被他牢牢抓住。

“是的,”他垂下眼帘,有些忧伤的笑了笑,“一直都是这样。”

我离他这么近,差不多能碰到他的鼻子,就算是在这样的浓雾中,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脸色白皙,有些消瘦,但五官很整齐,额头上带着几道灰色的泥痕,头发乱糟糟的,似乎挂着不少头皮屑。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草地和汗水的味道,上身那件白汗衫似乎很久没洗了,到处都是污渍,脖子附近已经积累了一圈黑色的污垢。看起来这是个很正常的孩子,但一个正常的孩子怎么会把我领到一条不属于这座城市的路上?我竭力睁大眼睛想把他看清楚一些,但雾气更浓了,将他的脸庞又遮掩了起来——雾气仿佛从他身体上散发出来,偶尔会被我和他的呼吸吹散一些,但更多的时候,总是这样源源不绝地包裹在我们四周,就像白色的大茧。

他仍旧牵着我朝前走,我站在原地不肯迈步,心里十分犹豫。他用力拉了拉我的手,回过头来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被雾气遮掩的缘故,他脸上没有露出惊讶和不解的神情,好像我不肯迈步是理所当然的。我竭力用电筒想照出他的脸,可越来越模糊,只感觉他的手猛然一紧,尖利的指甲爪子般抠着我,他紧张地低声喊:“糟糕!快跑!”

我仍旧没跑。他太瘦小,根本拉不动我,索性靠在我身边,贴紧我的裤管,一把攥住我握着电筒的手腕,将电筒拧灭了。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我正要责问他,耳边传来的声音让我将话咽了回去。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中,分明能感觉有许多人靠近了身旁,能听到他们沉重从喘息和兴奋的笑声,他们的身体散发出浓重的汗水味和许久没洗澡的酸味,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气味只有孩子们身上才会有。是的这些都只是孩子,但究竟是怎样的孩子呢?他们的笑声兴奋得不正常,无数双带着锋利指甲的手揪住了我的胳膊、肩膀、大腿……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攀附上了锋利的小手,他们朝四面八方拽着我,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撕裂开来。

“你们都滚开!她是我的!我的!”我最先认识的那小男孩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竭力想把我身上的小手们掰开。我也用力挣脱,但那些手太多了。雾这么浓,潮湿的水气封住了我的鼻子,我觉得自己要被这些孩子们拽入深不见底的雾气里淹死了。

后来是他们自己放开了我——他们互相之间打得不可开交,起初是拳头噗噗的闷响,接着便是各种恐怖的声音,倒地声、惨叫声、骨头碎裂的脆响……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手紧抓着我,那小男孩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快跑!”

这回我没有再犹豫,跟着他狂奔起立。路上踩到几具软绵绵的弱小身体,身体的主人在我们脚下发出惨叫声。我想停下来看看他们怎么样,但那男孩严厉地命令:“跑!”而身后又聚集起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我再也顾不上别的,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跟着那男孩跑。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前方是否有陷阱或者障碍物,我一概不知道,任凭他牵着我的手一路狂奔。

就在我力气用尽而这奔跑仿佛仍无尽头时,前方出现了一点萤火般的光亮。眼睛在黑暗中迷失了太久,乍一见到这光亮,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此后再无其他目的,光亮是唯一的终点。不需要那男孩的牵引,我默契地和他朝发出亮光的方向跑去。

亮光越来越强,四周隐隐显出建筑的轮廓,直到离那栋房子不到半米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它门前。亮光从敞开的大门里露出来,门内灯火通明,一点雾气也没钻进去,仿佛另一个世界。从大门朝里望,可以看见将灯光反射得十分柔和的金黄色木地板,一排布沙发露出一半侧影,右手边的墙边放着一张一人高的吧台,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杯子和茶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地板上扔着几只玩具娃娃和几辆玩具车。我朝四周看了看——房子的轮廓仍旧被雾气包裹,看不出它的外貌。

“进来吧。”男孩已经走到门口,用力牵着我的手。

我回头望了望来路,无尽的黑暗在身后蔓延。四周是黑暗和雾气,我别无选择,只得跟着他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四张长沙发环成一个圆形放在大厅中央,两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帘拉得紧紧的,另一边墙边有一条笔直的木楼梯,直接通到二楼。地上到处都是玩具和食品的包装纸,沙发上坐着三个孩子,在我们进来之前,他们正在争抢着什么食物,一看到我,三个孩子都蓦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我。那三个孩子和我身边的男孩差不多大,都不超过8岁,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头发蓬乱,辫子梳得乱七八糟,其中一个女孩眼睛圆溜溜的,嘴角边站着蛋糕屑,另一个女孩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一个圆乎乎的鼻子,嘴巴里还在不断咀嚼。那男孩皮肤黝黑,有些害羞地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睛底下形成弧形的阴影。他们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圆眼睛女孩的衣袖甚至少了一截,露出一大截瘦削的手腕。他们全都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盯着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那男孩手里拿着的食物上——他们之前在抢的就是这个——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和半块不太新鲜的面包。

“你是新来的妈妈?”圆眼睛女孩开口问。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们没有妈妈?”

三个脑袋同时摇头。

“你做我们的妈妈好吗?”身边的男孩仰起脑袋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乞求的目光。

这是一个多荒唐的请求!我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我们这么小……我们需要妈妈来照顾我们。”男孩继续恳求。

“让你们的爸爸找个新妈妈吧,我要回家了。”我有些不耐烦。屋子里实在太脏了,走了那么久,我感到很累,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沙发上满是黑手印和泥脚印,到处都是鼻涕和口水的痕迹。

听到我这么说,几个孩子都哭了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喃喃劝他们别哭,他们的哭声反而更大了,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下来。最后还是我最先认识的男孩抽咽着说:“我们也没有爸爸。”他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抽泣一下:“我开始说的那些是骗你的。”

“那你们跟谁住在一起?”我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恐惧再次升起来——我想起雾中无数想要捕捉我的小手……

“就我们自己。”男孩说,“只有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和其他几个人,“我是1号,他们是2、3、4号。”他挨次指着圆眼睛的女孩和另一个女孩,最后才指到那害羞的男孩。

“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听到1号2号这样的说法,感觉很吃惊,但很快把它理解成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意思。

“一号。”男孩说。

“二号。”圆眼睛的女孩说。

“三号。”细长眼睛的女孩说。

“我叫四号。”最后一个男孩低声说。

我有些发懵,想要问什么,却说不出口。屋内的灯很明亮,但丝毫没能将窗外的浓雾驱散一点,雾气还是那么大……我似乎看到一丝一缕淡淡的雾气从屋子里飘出去……也许我看错了。

“这些名字表示我们来这里的顺序,”一号似乎明白我的疑惑,“在这里呆久了,你就会知道名字根本就没意义。你决定做我们的妈妈了吗?”

我仍旧摇了摇头:“等雾散了我就走。”

“你不做我们的妈妈,就没法离开这里。”一号说,他理解地看着我,“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玩着手里破烂的玩具。二号用一块玩具香皂使劲擦洗一个断了腿的芭比娃娃,娃娃身上沾满了积垢,头发也掉光了,裙子只剩下一小块,但这不妨碍二号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它——那目光中带着真切的同情和关怀,仿佛那娃娃真是她的孩子。三号忙着用纸折一只小船,一号期待地望着我,四号捏着一块橡皮泥,目光凝视着窗外——窗外,紧贴着玻璃窗,重重叠叠的浓雾铺天盖地,凝固的灰色仿佛恒久不退,除此之外,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屏幕上不知是哪个频道,没显示台徽,起初我以为电视机没打开,继而发现那满布屏幕的深灰色就是电视节目——那灰色是活动的,它们深厚粘稠,但分布并不均匀,一团稀一团浓,在屏幕上飘移、融合、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