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可别让凉水溅到身子上了。”一个48岁的妇人在后面喊道,边喊边将井口前的女人往后猛拉。刚才水溅起的时候她不拉,有意在水溅到身上之后才反应。

女人见有人打扰她的法事,宁静的脸立刻被愤怒填充,柳眉倒立,杏眼圆睁,转过身来正要责骂,一见拉自己的妇人正是新婚丈夫的亲娘,满脸的愤怒顿时变为哀怨。她拉住婆婆的手埋怨道:“哎呀,婆婆,来之前不是跟大家说好了的吗。说了我正在做法事的时候千万别打扰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就是跟着我念念祝词。您老人家怎么就不听呢?”

妇人并不自责,用力甩开儿媳的手,挥舞着说:“我不是心疼你吗?晚上的井水冰凉冰凉的,溅到了对你的身体不好。万一影响到了肚子里的孙子怎么办?”妇人对在场的每个人扫了一眼,鄙夷道:“再说了,咱们家自己已经打了一口井,你还何必来瞎凑合?谁要喝水谁自己来呗!”妇人说起话来如鞭炮一般噼里啪啦,唾沫星子溅了儿媳一脸。

虽然这难听的话不是这个年轻的儿媳说的,但是她在这么多双眼睛前面感觉到脸上火辣火辣的。斜眼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法事做完了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问女人,见女人点点头,便圆场道:“好了,好了,法事做完了,我们也就早点儿回去吧。新媳妇来我们村还不久,确实不应该难为她的。”老翁说完偷偷瞄小气的妇人一眼,见她仍拉长着老脸,便又说:“这是给全村人做好事,也是积德攒福的事。肯定会保佑年轻媳妇生个好娃娃,老人家也会后望有福的。”

妇人这才展开笑脸,连连点头道:“那是应该的,肯定生个好娃娃。”

这儿一说,年轻女人的脸更红了。

老翁见婆媳之间和解了,便招呼大家返路回家。老翁做过很多年的赶鸭人,不但识鸭性,也识人性,就连招呼大家回去,也是张开了双臂上下摆动,如同赶鸭子上岸。

大家一起离开井边。走了十来步,老翁赶上年轻女人,有意避开妇人问道:“刚才被你家婆婆打扰,有没有严重的后果?井水能恢复到原来那样清洁吗?”

年轻女人细声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来只是看我爹做法事,自己亲自动手的时候很少,经验不是很足。”

“哦。”老翁点了点头,不再作声,踩着略显佝偻的影子回到自己家。

老翁在半夜子时听到村里村外的鸡叫声。不只是他,村里其他人都听见了。

鸡叫声比以往早来了许多,并且叫声很乱。打鸣的节奏很杂,鸡鸣声如浪潮,一会儿从村东跑到村西,一会儿从村南跑到村北,仿佛有人围着村子偷鸡,惊动了这里或者那里的鸡群,又仿佛是村里村外的鸡们不约而同地举行了一个有预谋有计划的演奏会。

细心一点儿的人还发现这样一个规律,在村东的鸡群唱到最高潮的时候,村西的鸡们则在喉咙里“咕咕咕”地嘀咕,像是在一起商量什么。而当村西的鸡群拉开了嗓子鸣叫时,村东的鸡们又在喉咙里嘀咕。

正当村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鸡鸣吵醒床上的梦,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时,鸡鸣声忽然一下子就静了,连“咕咕”声都没有了。

吵闹突然过去,环境的安静却换来心里的不安。村里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身子都不敢轻易翻。老翁、年轻媳妇,包括那时候的奶奶,此刻都双眼睁开地盯着上空泛黄的蚊帐或者偏黑的床顶板,等待着后面会来或者不会来的东西。

这样漫无目的等待或者盼望是痛苦的,谁也不知道噪声鸡鸣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整个村庄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死一般的宁静……

“叮。”

“叮叮。”

“叮叮叮……”

听力敏锐的人首先听到了屋顶上传来的声音。先是极其细微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然后缓缓变大,再变大,但是略带含蓄;接着变大,再变大,最后毫不含蓄,大大方方地响起来。

“叮叮当。”

“叮当当。”

“当当当……”

开始只有几间房子的屋顶响,后来村里一半的屋顶跟着响起来。

“下雨了!”不知是谁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他这个喊声被许多睡在床上的人听到。农村的夜太宁静,也或许是农村的房子密封性太差,不是很大声的喊魂都能被绝大多数人听见:“娃儿呀,回来哟,天晚了,回家哟……”然后有屋里的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知道啰,就回来哟,就回来哟……”农村里无数个黑色的夜晚,都被这样悠长的声音所充斥,甚至像水一样渗入所有人的梦里。所以更别说这声竭力的呼喊了。

“下雨了,你听,外面下雨了!”那声竭力的呼喊仿佛碰触了一个语言开关,许多床上的夫妻,或者未成年的兄弟,或者亲密的姐妹都交头接耳起来,议论不已。

而村里的另一半人从窗口向外伸出了手,手掌心对着天空,并没有接到一滴雨水。

月亮早在人们没有发觉的时候偷偷溜走了。村里所有的窗口都黑得如浸淫在墨汁瓶中,看不出外面的任何变化。对在农田里忙活了一整天的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个醒着的梦而已,无暇也不愿认真辨别其中的真和假,幻觉抑或是现实。就像农耕一样,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地等到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