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如毛毛虫一般,缓缓在青山间爬行,不时地停几分钟。车厢内轰轰作响,乘客昏昏欲睡,鼾声此起彼伏。

我怔怔地看着木清香,心里波涛起伏。木清香不会开玩笑,说出的话即便没经过大脑,也不会说胡话。听了后,我立刻回想起以前的事情——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归国后,母亲忍受不了父亲的无能,愤然离婚,跟了一个有钱人嫁到了美国。木清香屡次提起小姨,可她没给我看过小姨的照片,我也从没给她看过我母亲的照片,这还是第一次把小姨和我母亲划上等号。

李小北纳闷了半天,发现没人说话,于是打破沉默:“清香,你以前说的小姨,就是小路他妈?”

我听了这话有些别扭,干咳一声,答道:“我爸妈离婚时,我才8岁,不过我妈好像不是很懂茶。以前在马来西亚,茶行的事情都是男人做主,女人都在家里带孩子。”

木清香把照片还给我,十分肯定地说:“不会错。”

李小北好奇道:“会不会是双胞胎?”

木清香否定道:“我有记忆以来,小姨一直和我住在山里,从未离开过半步。她有没有双胞姐妹,我不清楚,可是小姨的眼神……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疑惑地捏着发黄的照片,看着母亲的眼神,忽然间,竟然觉得她的眼神和木清香一模一样。自小,我就觉得母亲眼神如寒冰,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这可能也是我多年来很少想念她的原因。离婚后,父亲也极少提起母亲,多年后我甚至忘记我也有母亲。时过境迁,母亲早就移居美国,现在她过得好不好,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是否回国了。

这事如同一个深水炸弹,我久久不能平复心情,倒是木清香很快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李小北问题一箩筐,我还没消化我妈是小姨的事情,他就不停地问我妈到底去哪儿了。我明白李小北是想理清头绪,但我对母亲的事情一概不知,问了也白问。木清香一言不发,像个木头人一样,可我感觉她恨不得马上飞到蒙山,或者当面问小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照片之事过去后,我们三人的交谈就不多了,我也一直在假装睡觉。闭上眼睛,我就在琢磨小姨若真是我母亲,那她为什么离开蒙山后没去找木清香,难道撒手不管了,也不想再回到蒙山吗?小姨和年轻的阳赤山见过面,但那是30年代的事了,小姨和木清香在这60年间为什么没有变老?关于此事,我问过木清香,她很肯定地说照片上的小姨大体没变,但有些老了。木清香也坦白自己虽然变化不大,但身体在十年间不断成长,这是毋庸质疑的事实。

夜里,车厢里的乘客都睡了,可我一直在心里问同一个问题:60年的时间跨度究竟怎么产生的,在小姨和木清香身上静止的时间为什么又开始走动了?

又过了一天,我们终于到达了名山县,那天下着蒙蒙细雨,让人觉得冬天更冷了。名山县给我第一印象,来自于一首诗:名山出名茶,名茶耀名山。当然,这句诗其实是我在武夷山听说的,与名山县有没有关系,那就不得而知了。

名山县是四川西部的一个群县,以蒙顶茶闻名于世,它的蒙顶山自古与蜀中峨眉山、青城山齐名,其原因是蒙顶山历代高僧辈出,享誉禅林。虽然名山县的蒙顶山茶闻名中外,但工业基础薄弱,比起国家级贫困县,90年代的名山县也好不到哪去。蒙顶山位于县城西北 10公里,有些茶叶贩子舍不得3块钱车费,都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李小北好像一直都在醉酒状态,竟怂恿我们走到蒙顶山,木清香更不知死活地答应了。我的脚伤刚好,没一个人为我着想,死要面子的我没好意思反对。细雨中,我们都没打伞,出了县城后就是泥泞的山道。

此行能找到深山大宅的机会很小,因为蒙山虽然不大,但它是邛崃山脉的余脉。邛崃山脉就大多了,它南北绵延约250公里,是岷江和大渡河的分水岭,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地理界线和农业界线。我们只有半张地图,现在都搞不清地图标注的具体位置,估计深山大宅是在蒙山之外,邛崃之内。真要找起来,难度比找月泉古城还要大。

出城后,有两位茶人也跟来了,其中有一个是女人。那女人头戴包巾,腰围绣花群,不想茶人倒像巫婆,我看着总觉得很惊悚。我本不愿意与外人同行,但李小北好客又好色,竟还主动邀那两人同行。木清香就更无所谓了,我问她怎么任由李小北胡作非为,她就说这条道又不是你家的,为什么不能让别人走。

我没法子反驳,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谁叫这不是我们的地盘呢。想起以前在云南被人抢过,也许与当地人一起走,会比较安全。出了城就是高山深谷,人烟寂寞,放个屁在百米外都能听见。这一路走遍了崎岖山径,盘旋曲折,不时还有鬼打墙,四五条路忽然出现,让人迟疑不知该选哪条道。这10公里的路程愣是那么长,我暗中庆幸,幸亏没跟这两个当地茶人分道扬镳,否则还真不容易找对路径。

走到下午,我们终于到了蒙顶山的外围,但那两个茶人并不进蒙顶山收茶。问了缘由,我们才知道蒙顶茶已经被人包了,零散的茶人只能到蒙山附近去收茶,他们进蒙顶山收不到茶叶了。我暗骂这群混蛋,包了一个山头,就饿死了一群茶人,分一口饭吃有那么困难吗。

两位茶人去的是蒙山附近的山头,那里也有很多茶叶,只不过略次于蒙顶茶。左边的山下有一家为收茶人提供落脚的客栈,两位茶人要去那里投宿,我看天色不早,也一道与他们同去。远远地,我们就看到有一座黄色的木楼在山下,细数一番,那座木楼只有上下两层。走到客栈跟前,我看到门上用黄漆龙飞凤舞地写了五个字:梅子茶客栈。

客栈里只有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孩,他打开门迎接,叫了声阿爸、阿妈,我才知道同行的两个人里有两个是客栈的主人。客栈里除了我们三人,就只有另外两个茶人,还有那个小孩了。后来,我观察了很久,发现小孩是个瞎子。这对夫妇也真大胆,让瞎了的儿子一个人在家,不怕孩子出事。

客栈的主人家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名字就叫梅子茶,和客栈的名字一样。梅子茶一家都姓梅,几年前,他们家人陆续去世,梅子茶就继承了这间小客栈。安顿下来后,我就留下李小北和木清香在楼上,自己一个人下来找梅子茶聊天,顺便问问附近的情况。梅子茶真以为我是来收茶叶的,当即热情地介绍附近的茶农,还不忘提醒我,自从蒙顶茶承包给商家后,蒙顶茶不如以前了。

因为收茶人不能收蒙顶茶,只能在县城里找卖家,所以客栈的生意一落千丈,也难怪梅子茶对蒙顶山有意见。我下楼要付住宿费,梅子茶把钱推回去,爽快地说免费让我们住,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梅子茶对我说,客栈已经一年没人来住了,刚才在路上我还帮他们提东西,打死他都不会收我们的钱。把钱推来推去好几次,我拗不过梅子茶,只得把钱又放回口袋里。梅子茶为人耿直,我不忍骗他,想把此行来意坦白,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木清香和李小北从楼上走下来,盲人小孩就缠着他们,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梅子茶笑说那孩子太久没遇到山外人了,今晚肯定开心得睡不着。那位穿戴很惊悚的大姐一进屋就为我们生火煮饭烧菜,我也改变了看法,觉得她那身装扮其实也挺好看的。换到今时今日,说不定就是蒙顶茶代言人。

梅子茶算不上真的茶人,要不他闻到李小北身上的酒味,早就怀疑我们这三人的身份了。要知道,经常喝酒的人是不能碰茶叶的的,否则会影响茶叶的味道,酒也是茶人的大忌。亏得我对茶叶已经了如指掌,随便侃一侃,就把梅子茶侃得晕了头,真以为我是来收茶的。

木清香下楼后,小男孩就缠着她不放,看来她的美连盲人都能感觉到。木清香似乎对小男孩也感兴趣,一直陪小男孩坐在客栈大堂烤炭炉,李小北也哆嗦地在炉子边取暖。我瞥了一眼木清香,发现她总在观察小男孩的眼睛,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我坐在炉子旁边的椅子上,回过头继续聊:“梅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蒙顶山里有人住吗?就是那种像隐居一样,深山里只有一座房子。”

梅子茶摆摆手,说道:“别叫我梅大哥,这样称呼多难听,直接叫我梅子茶好了。”

我尴尬地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梅子茶,我刚才问的……你听过没?”

梅子茶的老婆给我们每人端了一杯用花蕊泡的茶,热气里含有一股花香。听到我刚才的询问,梅子茶老婆的脸色有点难看。梅子茶挥手叫她回厨房,看这情形,好像我刚才说错话了。我急忙解释是想收点野茶叶,不要人工种植的茶叶,梅子茶不知是否相信,总之他没有刚才那么高兴了。

看了看和木清香在一起的小男孩,梅子茶才告诉我:“小路,不瞒你说,如果你知道我那娃儿是怎么瞎的,你就会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