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不但是苗寨,就连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也没有几个晚上敢安心地睡觉的。恐惧就像屈死的冤魂,日日夜夜纠缠着这片被诅咒过的土地。二十年前,只要听到“穆寨”两字,简直比拿到阎王爷的招魂令还恐怖。

袁森回到住处,稍做打理买了去往兰州的火车票,晚上登上火车,又在兰州转车去宁夏银川。袁森从小在银川某孤儿院长大,十岁的时候被一对从外地来宁夏旅游的夫妇收养,从此背离家乡,宁夏银川对他而言,相当的陌生。

火车晚点了十分钟,在火车上,袁森已经仔细分析了他此行要走的路线,他一下火车就打的去离火车站最近的汽车西站,坐上去往贺兰县的小巴。银川市区距离贺兰县只有十二公里,两地间的公路修得非常好,宽广而且车少,没有其他城市车流拥塞的问题,小巴开了不到二十分钟,贺兰县已经遥遥在望。

汽车站建在老城区,小巴一路开过去,马路两边到处都是陈旧古朴的建筑,房屋都偏低矮,虽然也有大量的高楼大厦,但是对比其他地方,贺兰建筑的风格就体现了出来。

袁森在客运站买了一张贺兰地图,又转乘通往丰登镇的小巴,那小巴是私车,一直把袁森载到镇子的边缘一个苗族聚居的偏僻村子附近。

袁森一下车就沿途打听老头儿所说的穆寨,问了几个路人,几乎都是茫然一片,连听都未曾听过。有热情的本地人怀疑袁森是否在寻找风景区,告诉他自然保护区还要跨过两个村子,沿着贺兰山口一直向西,才能抵达。

根据老头儿的描述,独目族余脉群居的穆寨就在贺兰县这一带。根据常理推断,独目族行踪诡秘,处处透着神秘,据此而言,独目族很有可能潜藏在这绵延数百里的贺兰山中。如果没有向导没有地图,要想深入贺兰山腹地找一个小部落,谈何容易?而且贺兰山地势绵长,从南到北绵延二百多公里,且山中树林密集,山峦跌宕,找寻一个小部落,仅凭一人之力,真是不知从何找起。

想到这一节,袁森就想起老头儿,老头儿一身本事,尚且找不到这大山中的穆寨,那就说明穆寨的位置,肯定不是常理能够揣测得到的,他这次来,万一能够找到那里,势必也是侥幸。寻找贺兰山角下的苗寨,势必轻松很多,那个姓谢的老猎人,不知道是否还活在世上。万一侥幸谢老还在世,也不知道他神智是否清醒,是否还能保守秘密。

袁森一路寻找,几个小时过去,没有人知道有个叫谢望安的人住在这里,不过贺兰山脚下,苗寨倒是有好几个。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袁森毫无线索,然而天已将暮。无奈之下,袁森只有在苗寨一户人家借宿。主人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典型的挑花绣的苗疆服饰,嘴里叼着烟袋,面相很和善。贺兰县主要聚居民族汉回族最多,但是几十年前的战乱,云贵一带的少数民族为了躲避日寇,大量北迁,宁夏在这几十年里,也迁移过来了不少苗人。因为年代久远,苗人早已与当地各族交相融合,所以他们现在使用的语言也都是汉语。

中年男子叫九保,他跟妻子生活在一起,还没有子女。晚餐是在九保家吃的,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九保的妻子做了拿手的葱爆肉蛆,一只只肥胖饱满的肉蛆被炒得晶莹剔透,十分惹眼。

袁森看着这些古怪的玩意儿,不敢下筷子,九保的妻子向袁森解释说,这肉蛆并非普通蛆虫,乃是用肥猪肉养的肉蛆,一季肉蛆要养七七四十九天,方能达到最饱满的状态,吃起来最是美味。

袁森心存芥蒂,无奈主人好客,难以拒绝,只得夹了几筷子,放入口中。那肉蛆酥嫩爽口,而且入口即化,味道极好,让人吃了还想再吃。九保又拿出自家酿制的酒,与袁森边喝边聊,聊得十分投机。

门外突然想起震天鼓声,有人在外面叫,“九保哥,姐妹花儿都聚齐了,马上要开场,你什么时候过来?”

袁森一愣,外面那人又说:“九保嫂子也在,九保哥肯定不敢去了,我先去耍了啊——”

说罢,就有下台阶的声音,九保呵呵笑道:“哪个不敢去啊——”说着拉起袁森,道:“客人,今天是我们寨子与别的村的姐妹节,姑娘找新郎的日子,你也去耍吧,说不定会撞到好运的。”

袁森对苗人的习俗很感兴趣,愉快地答应了,与九保妻子道别,跟着九保一起去寨子中心。

九保向袁森介绍,姐妹节是苗寨最大的几个节日之一,邻近的几个苗人村落的少女都聚集在一起,他们盛装登场,邀约青年男子相聚同吃姐妹饭,郊游采鼓,游方对歌,物色对象,如果双方互有好感,则会赠送信物,择日订婚。

高大的松槐枝叶茂盛,亭亭如盖,巨树下燃着几堆篝火,美丽的苗人少女携手跳舞,舞步欢快,笑容甜美。火光明明暗暗,少女银质吊坠头饰下,面容清丽,气质脱俗。

篝火四周,青年男子唱着押调苗歌,声音洪亮陶醉,娓娓动听,鼓笙交错,如同清泉流过。

不一会儿,年轻男子纷纷站起来,加入少女们的舞蹈中去,一堆人手牵手,唱着歌跳着舞,热闹非凡。

九保推了袁森一把,袁森跌跌撞撞地加入舞蹈圈子中去,热情的苗人姑娘拉着袁森的手,将他带进跳舞的圈子中。

袁森笨手笨脚地跟着大家的步伐,暂时忘掉了独目族余脉和神秘老先生踪迹全无的难题,与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袁森的脚下一滑,身子向前跌去,人多脚杂,也没办法借势立稳。慌乱中袁森扑到一个姑娘的身上,那姑娘反应倒也快,一侧身,一只手支着袁森的肩膀,以此撑起他全身的重量。

袁森想借势站稳,下颚却突然一疼,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袁森大惊,想侧身躲避。慌乱中一只手捏紧他的下颚,一只毛茸茸的东西飞快地蹿进他的嘴巴,顺着咽喉就要往腹中爬。

袁森脑子一片空白,背部猛遭重击,他聚气丹田,凝起一口痰,猛地吐了出去。同时,一个翻身,滚到人群外面,这才缓过气来,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情况。

一看之下,袁森的脸色立刻就白了,夜色幽深,月影倾斜,大槐树下哪里有什么篝火和青年男女。刚才聚满欢腾人群的地方,竟是一片油绿油绿的草丛,草丛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人践蹋的痕迹。

袁森浑身冒汗,全身瞬间湿透了,难道刚才一切真的都是假的?那群欢乐的男女包括九保都是鬼?

惨白的月光中,袁森看向不远处,槐树脚下排了一排乱坟,有的坟墓甚至连碑都没有。袁森自负胆大,就连原始丛林也进过,可是这次他真的有点胆寒了。月影幽幽,照着杂草丛生的乱坟岗,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

“小子,还不快走,有人想要你命——”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在袁森耳边响起。

袁森茫然回头,夜风吹动槐树左右摇晃,树影婆娑,窸窸窣窣地响,哪里有一个人的影子。

袁森心里发虚,壮着胆子叫道:“你到底是谁?有本事给我出来——”

那声音依旧冷漠,道:“沿着乱坟岗中间的那条小路,一直朝前走,走过乱坟岗前面有一个悬崖,你什么都别看什么都别想,直接跳下去!”

袁森怒道:“刚才我已经惊动那群野鬼了,现在还往乱坟岗里跑,出了乱坟岗还要跳悬崖,你当我弱智啊!”

那声音坚决无比,道:“少废话,赶紧给我照做,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袁森无奈,现在这种局面,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小心翼翼地走进乱坟岗,用脚拨开纷乱的杂草,确定有一条小路,才一边试探着一边朝前走。

越往前走,袁森越是心惊,他奶奶的,这哪儿是乱坟岗啊,简直是万人坑啊。散乱的墓碑东倒西歪,杂草堆里甚至还露出大量折断的人骨,有的一半埋在土里,有的整个就躺在草丛里。月光惨白地照在上面,远处乌鸦聒噪的叫声划破天际,阵阵传来,谁见了这情景不怕那是假的。

袁森走了几百米,前面果然有一悬崖,悬崖下面,阴气蒸腾,寒风吹得人一直冷到骨头里。

那声音呵斥道:“快跳下去——”

袁森怒道:“他妈的,就算要我死,也给我个理由啊,至少你要告诉我你是谁,让我死了也好做个明白鬼。”

那声音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给我下去!”

袁森只觉得背后如遭重击,脚下踩空,整个人就朝悬崖下跌去,耳边风声呼啸,如同深夜鬼哭,整个人瞬间就麻木了。

袁森睁开眼睛,全身酸疼得要命,月光从窗格里漏进来,将房间照亮一块。房间中央,两人对坐,没错,那个怒目圆睁的中年男人正是晚上热情招待他的苗人九保,而九保对面的那个人却是头发花白、衣衫破烂不堪,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最让人不堪忍受的就是,袁森还躺在他的脚边。

九保脸上罩着一股寒气,“谢疯子,你到底想怎么样?当年寨子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如今又要招惹那魔鬼?”

那被称为谢疯子的老头儿也不辩解,只是沉声说道:“我要带他走——”

九保怒目圆睁,道:“跟土鬼有关的人,只有死——”

老头儿也不理九保,将袁森夹在腋下,朝门外走去,身后九保像发怒的狮子,沉闷地吼叫着,老头儿也不理他。

别看老头儿瘦弱异常,走路都颤巍巍的,可是他夹着一米八的袁森,却毫不费力。走出门外,老头儿将袁森放在地上,径直朝前走去,袁森不敢停留,只得跟在老头儿后面。

老头儿沿着村外树林的小路朝前走,袁森亦步亦趋,穿过几片树荫,赫然看到荒僻的树林后面还藏着一家破屋。那屋子是土砖砌的门脸,窗户上糊着旧报纸。老头儿走过去推门,门没上锁,袁森也跟着进去,老头儿走进侧面的卧室,也不点灯,只将窗户打开得大一些,好让月光照进来。

老头儿道:“你在这儿待到天亮,天亮就得走!”

袁森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老头儿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找穆寨有什么目的,但是你最好不要再找了,它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袁森听老头儿说过谢老猎人在穆寨的经历,他从贺兰深山回来的那个晚上,整个寨子里三十到四十岁的单身男人,眼睛全都瞎掉,同时那天贺兰山还发生了强烈的地震。老猎人有这表现也不奇怪,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谁身上,都会留下阴影。

老头儿冷冷地说:“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要不是我路过,不忍心看你冤死在九保的虫蛊下,才出手救你一命,你现在早已奔黄泉了。”

袁森回想起刚才的一番情景,背脊发寒,道:“因为我向他打听穆寨?”

老头儿点了点头,瞧月光下老头儿的样子,他目光惆怅,满脸都是深深的沟壑皱纹,一副又悲又苦的样子。

袁森道:“穆寨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搞得这么神秘,再恐怖的地方咱也去过,不差那一个,你倒是给我说说,你在穆寨里遇到了什么?”

老头儿苦笑道:“穆寨——穆寨——那是人一沾上就摆脱不了的地方,死了也不得安宁啊——”

老头儿瞪着窗外的月光,脸上的五官拧在一起,他凝视着窗外簇成一团的树林,怔怔地发起呆来。

袁森见老头儿不对劲,轻轻碰了他,道:“老爷子,怎么了?”

老人突然一抬头,涕泪横流,双目挤成一条缝,他大叫一声,发出兽一样的哀号,口中涎液顺着口角往下流,“穆寨——穆寨——你放过我啊——放了我——”

老头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人就像抖空了的麻袋一样扑下来,袁森毫无防备,着实吓了一跳。老头儿对着窗外疯狂地磕头,他额头撞击地面,如同捣蒜,嘴里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嘴角痰液糊了一脸。

袁森不知如何是好,这老头儿刚才在九保那里牛逼哄哄,一下子就把九保镇住,救了他袁森的一条小命。这才一转眼,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袁森朝窗外看过去,老头儿正对着窗户磕头像捣蒜,再看远方,月影幽幽,只见那屋外树影婆娑,一圈树林簇拥在一起,围成一个巨大的黑暗。再远处是群山环抱,到处都是气势逼人的黑影,让人看了不免心生渺小之感,黑影深处,就是那座绵延横亘几个省的贺兰山。

跟三进口那测字老头儿一番交流,袁森把疑团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拉到贺兰山,历史的重重疑云和沙海古墓中的悬念,都跟这横亘东西的贺兰山扯上了实实在在的关系。让人心生向往又满怀恐惧,充满疑云。

袁森正在胡思乱想,从沙海古墓一直追到这里的遭遇,突然老头儿跳起来,狠狠地卡住了袁森的脖子。袁森喉结剧疼,气都喘息不过来,那老头儿长年在山里打猎捕兽,练了一副蛮力,野兽都能箍得住,何况一个袁森。袁森被他卡得冒冷汗,喊又喊不出来,憋得胸口就像燃了一团火,痛苦至极。

老头儿疯了一样嘶吼着,“穆寨——穆寨——,你也是招惹土鬼的东西,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老头儿越卡越紧,袁森面色青紫,双手狠命地掰老头儿瘦得跟爪子一样的手。老头儿感觉到袁森挣扎得厉害,他恨不得把全身力气都用在袁森脖子上,袁森情急之下,提膝就去踢老头儿的膝盖。老头儿膝盖被踢,双手一松,袁森脑子灵光一闪,突然大吼道:“我的肩胛骨上有独目青羊的标志,我要找到穆寨,弄清楚我的身世……”

老头儿如被雷劈,整个人就呆立在那里,他脏兮兮沾满了鼻涕眼泪的双手从袁森脖子上放开,紧抓他的脸,扳到月光下仔细看,眼珠瞪得仿佛要掉下来。

袁森看这一招奏效,又大吼道:“你叫谢望安对不对,二十多年前,一个老头儿从你这里盗走了一块玉石,有没有这回事?”

老头儿瞳孔收缩,眼露凶光,袁森一见老头儿这架势,就后退一步,摆开双拳,防止老头儿再次发难。

老头儿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墙角顺手摸到一根拐杖,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朝里间走去,走几步喘息半天,仿佛瞬间苍老,生命已经背离他的身体。袁森从靠近树林就开始观察老头儿的动静,他对比那测字老头儿的描述,这屋前屋后,还有老头儿的反应,都对上了八成,深入贺兰山区的老猎人谢望安势必就是他了,所以袁森大喝一声,试图镇住谢望安。

里间屋子更为幽暗,低矮的窗户漏进稀疏的月光,屋内闷热异常。老人的卧室很破旧,几乎不像是现代人的居室。用砖头垫起来的床架,木板床上铺着破了几个大洞的床单,床边是一张陈旧的桌子,房间角落放着一只断脚的矮凳。

谢望安喘着粗气,坐在床上,整个身体摊靠着墙壁。

袁森道:“老爷子,你告诉我算了,穆寨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至于恐怖到一提这两个字,你的族人就要杀我这么严重吗?”

谢望安合上眼皮,沉默着,整个人一动不动,就像进入假死状态一般。袁森盯着他,他必须沉下他的耐心,他感觉到老人的意志已经开始松动了。

谢望安剧烈地喘息了很长时间,精力稍稍恢复,才缓缓说道:“穆寨是一个不祥之地,年轻人你要切记,惹上穆寨,你将终身不得安宁!”

“你将终身不得安宁,生不如死——”老人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盯着袁森的眼睛,疯狂地号叫起来,他混浊的双目透着诡异而阴沉的光。

袁森在他的注视下不禁心头一凉,细细的冷汗沿着背脊往下流,他从没有看到一个人的眼神,会压抑着这么深沉的恐惧,这老头儿在贺兰山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呢?

谢望安示意袁森在矮凳上坐好,他缓缓讲述了二十年前发生在苗寨的悲惨一幕,他说,那一年不但是苗寨,就连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也没有几个晚上敢安心地睡觉。恐惧就像屈死的冤魂,日日夜夜纠缠着这片被诅咒过的土地,二十年前,只要听到穆寨两字,简直比拿到阎王爷的招魂令还恐怖。

二十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