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里响起了一个胆怯发抖而猥猥琐琐的声音:“长官,各位长官,你们别争了,千万别开枪,这么黑,子弹不带眼睛,打了谁都不是闹了玩的。那个,那个强爷要上就让他上吧,反正这个女人也是日本人的慰安妇,日本人上是上,我们中国人上也是上。没区别的,没区别的。”

黑暗中暗道里陡然沉默了,片刻后王强怒道:“死汉奸,你闭嘴。你拿你强爷和谁比呢?”我立刻把刀架在李二苟脖子上:“说,继续说下去。”

李二苟大惊:“别,别动刀子,我是好心啊。这个女人是上面才发给石井的,好像不听石井的话,被石井一气锁在了柴房里,当然迟早还是要被石井上的。既然强爷杀了石井,当然也可以替石井上了这个女人。我就是这一意思啊。她跟了强爷这样的英雄也是她的造化。大家不要伤了和气,不要伤了和气。”

黑暗中一片寂静,只有那个日本女人细微的挣扎声。半晌,我慢慢地说:“胡子强,你听见了。你做吧,随便你做什么我们也不问了。但你要记住,你做了连汉奸都看不起你了。”

王刚低声说:“哥,你听到了?你这么做,汉奸看你都和那些禽兽日本鬼子没区别了,你在我眼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这么做让我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哥,放手吧。”

哗啦一声,似乎王强手里的枪落在了地上,然后我们听见那个日本女人的哭声,好像她慌忙挪开了地方,我们都不说话,黑暗中王强低低地喃喃自语说:“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我做的连汉奸都看不起我了?怎么这样?怎么这样?秀花死得真的很惨哪,你们知道吗?秀花死得真的很惨哪。”

王强哭了起来,李存壮再次划亮了一根火柴,亮光中我看见王刚拉过了那个日本女人,王强的枪掉在地上,人缩在暗道一角,头埋在土里哭得和孩子一样伤心。我借着火柴光爬过去,拾起了王强的枪挎上肩,低声说:“大家继续走吧,有些事情,忘记比记得还好点。今天大家就当没发生这件事,抓紧时间找到这个暗道的出口才行。对了,刚子,你押的那个日本人呢?”

王刚摇摇头,李存壮手中的火柴头燃尽掉到了地上,我们继续往前面爬行,王刚低声说:“本来我倒是看着那个鬼子兵一路爬,后来远远地听你们闹出了动静,我急着过来,那家伙又听不懂人话,我一急就一枪托砸晕了他。这么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找了。”

我苦笑:“那就让他听天由命吧。”王刚嗯了一声,黑暗中我问李存壮:“那小女孩呢?不是进洞也跟着你吗?”李存壮说:“进洞后就被那女人抱走了,底下也不知去哪了。那女人带我们进洞的,应该熟悉暗道,比和我们在一起安全。”我没吭声,看来李存壮不知道我们遇见那女孩尸体的事情,我也不说话。

王刚和那日本女人在前,我和李二苟在中间,李存壮次后,王强应该在最后面。也没走多久,突然黑暗中前面的王刚和那日本女人发生一声惊呼,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往前快速滑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一下撑起身体扑上去抓了一下,正好抓住了一只脚,应该是那个日本女人的脚,因为王刚的惨呼声迅速离我们远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直奔。

片刻以后,被日本女人的身体拖出好几步的我明白了:前面是一个天然的斜坡,王刚和那个女人就是爬着爬着意想不到地滑了下去。可惜我明白了,后面的人却还没时间明白,李存壮、王强兜着李二苟,如潮水般一下拥上前来,我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给重重地掀了出去,摔得七荤八素地沿着光滑的斜坡直冲下去,然后好像就是一洞口,片刻后穿过洞口重重地摔在实地上。

接着上面连着滚下几个人来,一个人正好压在我身上,巨大的撞击力顿时让我喘不过气来,眼前直冒金星,我闷哼一声,等到喘过气来,只听见李二苟惶恐地说:“长官,长官,你没事吧?”接着是连里人七嘴八舌的声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又是哪里?”

四周一片黑暗,我明显听到无数的回声,心里一动,慢慢地抬头直腰,果然上面一直没有碰壁,最后完全站了起来,手臂伸直了还是摸不到上面,最后索性跳了一下,依然摸不到顶。

我深吸一口气:“大家都站起来吧,这里看来不矮,不会再让腰受罪了。李存壮,你划根火柴,看看到底到哪里了。”李存壮停了半会儿:“我说开了,不是我小气,火柴盒里一共还有两根火柴,用完了我烟都没得抽。别老打我主意,你们自己没火吗?”

我气着说:“废话,我跟刚子都不抽烟,随身会带火吗?强子,你身上的火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王强瓮声说:“没了!”我追问一句:“怎么会?”王强没好气地回答:“刚你们来的时候我脱了裤子,穿起来的时候丢了。”

我咧咧嘴,没多说。李存壮没再吱声,哧地点着了火柴,红光一闪,看到的情景把我们都惊呆了:我们容身在一个直径有十七八米的大圆洞中,到顶约莫四米,周围地面洞壁都是泥地,而圆洞中心的上方,有一个直径四五米的大洞,不是下面,是上面,像烟囱一样直直地竖了上去,火柴的光照不到顶头,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高,不远的高处洞壁有个黑孔,看来我们正是从那孔里滑落下来的。

洞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臭气味,我们一起叫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还没说完,忽然那个日本女人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围成一圈、站在洞中心向上面那个大圆孔看的我们靠拢,嘴里拼命地喊叫,一把抱着王刚不放。面对我们的王刚眉头皱了一下,抬头往我们后面看去,英俊的脸在火柴下也白得吓人,低声道:“这个女人说的是满族话,她说,洞边石壁那儿躺的都是死人,把我们围起来了!”

我们大惊,王刚的身体遮住了李存壮手里越来越弱的火柴光,看不远,我们纷纷拿枪刚要回头,火柴忽然熄灭了。王刚低声说:“不要再浪费火柴了,她说得没错。我刚看了一眼,你们后面,靠着洞壁,密密的都是死人,脸还没烂呢。”

四周静得怕人,我们连呼吸都屏住了,不知道从哪里隐约流来了冰冷的微风,吹到身上透过军服感觉一直吹寒了骨头,好像四周有无数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我们,让人动弹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双双手从后面搭上我们的肩头。

李二苟突然轻轻地哭了起来,啜泣着说:“长官,长官,你们还是杀了我吧,我真吃不消了,还不如一枪被打死来得痛快。要不,求求你们再点根火柴,这越黑越怕,越黑越怕。”我没理他,对李存壮说:“老李,保护好最后一根火柴,千万别乱点,也许我们能不能出去,就看这根火柴了。”

不远处李存壮嗯了一声,我一惊:“老李,你跑那么远干吗?大家都围起来,朝我这围起来。快点,各人抓住旁边人的手,围成一个圈子,就像当年我们在淮安那场小仗,围紧了,面对洞壁。”

黑暗中大家沿着我的声音迅速围拢了过来,谁的手伸了过来,我一把抓住;谁的手又伸了过来,我换了只手抓住,手心里的手都冰冷得吓人,让人有点毛毛的,不知道是死人还是活人的手。我听动静差不多了,咳嗽两声:“从我开始,每个人沿右手开始报自己名字,明白没有?别让不干净的东西掺在了我们里面。”

我左边握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然后右边传来李存壮的声音:“李存壮。”接下来是,“小的李二苟”。然后是瓮声瓮气的,“王强”。李二苟啊的一声,接着听王强骂道:“手逃什么逃,想去刚子说的死人堆里喂死人去?”接下来是王刚的声音:“我王刚,右边是那个女人,女人那边是泉哥你吗?”

我心想,难怪皮肤比较细,原来是那个日本女人的手,点点头:“那个女人右边是我没错。这么说大家都围好了,先别松手,都坐下,坐紧了。大家来商量商量昨天到现在究竟遇见了什么鬼事情,看有没有办法从这鬼地方出去。”

各人拉着对方的手纷纷坐下,我想连里的弟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但怕外鬼,更怕内鬼就在我们六个人中间,尤其是李二苟和那个日本女人和我们不熟悉,这样紧紧地抓住彼此的手,内鬼不管是谁,想作怪也作不了,而且外围真遇见特殊情况也能有个照应,虽然看起来幼稚,但却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当然,不安全也没办法了。大家坐好后似乎都在等我开腔,我摇摇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才好,最后把球推给了李存壮:“老李,还是你来说说吧。”

李存壮呸了一声要:“我现在就想点火抽烟,憋死了,有话等我瘾头过去再说,另外找人,另外找人。”我摇摇头,问王刚:“刚子,你一向最心细,你来说说吧。对了,你能听懂你旁边这日本女人的话?”

黑暗中王刚说:“嗯,她说的是满族话,我以前和满洲国的一个老中医学过医,基本能看懂满洲字听懂满洲话。不过现在重头不在这,我觉得应该先想办法找到带我们进洞的母女俩。现在想起来,李二苟说得没错,那俩女人准有问题,找到她们,我们才能找到出洞的办法。”

王强嘀咕道:“有啥问题呢,不是那女人,我们早给鬼子做枪靶子了,不就是洞大走散了吗?有啥问题呢?”王刚苦笑了一声:“哥,我们都别说了。这样,泉哥,我们听这二鬼子说吧,他对这俩女人还是比我们清楚的。”

李二苟嘀咕说:“要我说啊,陈长官,我们不是在上面爬着走的洞里摸过那女娃的尸体么?我还是那意思,这母女俩就是俩披死人皮的黄鼠狼,我们都被它们哄了,进了狼窝了。”

我正要骂他又乱吓人,忽然王刚、王强同时大叫一声,似乎站立起来,惊恐地叫道:“三张皮?是三张皮?难道是三张皮?”

我只觉得左边那个日本女人的手冰冷得可怕,黑暗中李存壮的手也紧了一下,我低声问李存壮:“老李?你知道王强他们说的?什么三张皮?”李存壮的手越发紧了,声音有些颤抖:“我在营里时倒真是听刚子说过这三张皮,但只是当热闹听的,难道还真有这种事情?”

王刚、王强似乎又坐了下来,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拼命往李存壮这边挤,王刚也算了,我还真没想到王强这样天捅窟窿当尿洞的爷儿们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看他们挤得我一寸寸地往左手边日本女人身上靠,我急了:“坐好坐好,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什么三张皮四张皮的。刚子,你来说清楚,这三张皮是什么东西?”

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那头王刚说:“好吧,我和我哥俩人做事一双当,有些事也就不瞒大家了。这三张皮就是……”王强闷声插口说:“这张皮摆明了是冲我们弟兄来的,咋开始就没想到呢?拖着弟兄们下水了,怨我们不好。”

王刚没说话,等了片刻看王强没下文,接着说:“大家有没有听说过!东北三张皮,黄皮花皮不老皮?”我摇摇头,才想起黑暗里王刚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连忙说:“不知道,耳生,说明白点。”王刚还没说话李二苟先颤声说:“黄皮?不会是说黄鼠狼吧?”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童年那只黄鼠狼邪恶的绿豆小眼,似乎正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悄悄地盯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暗骂李二苟这家伙又提这个吓我,气得想放开李存壮的手隔着他暗中去敲李二苟脑袋一下,刚提手便听见王刚说:“说对了,黄皮就是黄鼠狼,但在我们东北,不兴这么叫,得叫黄皮仙。”

我的手立刻僵住了,紧紧握住李存壮的手,听王刚说:“三张皮就是三种动物,跟别的动物不一样,它们有邪性,人活着被它们盯上能暗里捎了人魂去,死人更碰不得。都说人死没下葬的时候恰巧碰到这三种动物,就会被三张皮钻进尸体里,披着人皮活过来作怪。”

在面前一团漆黑,旁边人紧紧挤着你,你却看不见人影的鬼地方,何况还明知道不远处就是一堆死人悄悄地看着你,偏偏听王刚说着这样诡异的事情,真是又急又气又怕。我忍不住冲王刚:“刚子,都是听人家说的话,你就当真了?没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讲。”

王刚没说话,王强好像忍不住了急了:“泉哥,难道你还怀疑我们弟兄会骗你?”我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事情总觉得不好接受。所以……”王强打断了我的话:“在东北见过的人多了,就说花皮吧,花皮就是花皮大狸猫,说书的常说的狸猫换太子,就是那种大狸猫,在东北家里一般都养着这东西捕耗子。”

我没说话,心想:你别总提那黄鼠狼。王强见我没说话,也继续说了下去:“东北猫脸老太太的传闻大家听过没有?这可是我听我最佩服的一个人说的……”

民国初期,具体哪一年也说不清楚了,东北有户人家四代同堂,老太太七十多了,脸上皱纹跟橘子皮一样,除了吃口喝口,就是住在四合院小屋子里有只狸猫陪着。这只狸猫也不知是哪一年来到这家的,反正有了它以后,这家人就没见过耗子爷的面。不过这狸猫住家这么久还是认生,除了缩老太太屋子里,等闲人也见不得它面。

终于到了老太太要去泉下见早走的老爷爷这天,家里人给老太太换上寿衣寿服,请在大堂的竹榻上,连着两天,老太太气若游丝,滴米不进,但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子孙们慌神了,连忙请来见多识广的老舅爷。老舅爷看看老太太,试探着问:“姐,不是还有什么想见的人吧?”

老太太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睛望着自己住的小屋,眼泪都流出来了。老舅爷站起来问:“我姐住的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她放不下的东西?”孝子贤孙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老太太的大儿子把老舅爷拉到一边:“舅,屋子里是有点东西,就是您见过的那只大花狸猫。您说,我妈现在这样子,这玩意儿外甥我能放它出来吗?”

老舅爷一惊:“娘哎,外甥做得对,临死的人是不能见猫啊狗啊这些东西的,别说猫狗,耗子都不能见。自古有种畜生截气的说法,就是说,人活一口气,气没了,命也没了。这气看不见摸不着,但百八十斤的活人,全靠体内这口气撑着,人要死了,气也就跑了。万一不巧正好猫狗路过,截了这口气,那就能成精了,吃人败家,不在话下。”

所以谁家要死人,得把家畜看好,不能靠近临死的人,可这老太太和狸猫感情太深,不看到大狸猫就顺不下这口气,好歹是自己亲姐姐,能让她走得这么不情不愿吗?老舅爷犯了难,问外甥:“那只狸猫呢?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老太太大儿子回答:“还能怎么着,几个人在屋子里堵它,好歹把它绑上了,用铁链子吊屋梁上呢。等我妈一走,烫了它扒皮给老舅爷做个暖膝。要说这狸猫凶啊,您看外甥这脸,这爪印,被抓的,您看看。”

老舅爷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对着外甥支着的大脸就是一大耳刮子,骂道:“我姐还没死呢,你们就作践她的心头肉,要不是你们这些不孝的东西平日里对老人不闻不问,我姐至于一天到晚窝在屋子里和狸猫做伴吗?你们这么做,诚心不想让我姐闭眼啊?小心她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老太太的孝子贤孙们齐齐委屈地说:“老舅爷瞧您说的,老人在的时候,我们都没少了她的衣食,怎么就能说我们不孝顺呢?”老舅爷常叹道:“你们哪,老人要的是暖心,不是暖身,要的是人陪着说说话,不是一日三餐混吃等死。这个等你们老了就知道了,现在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赶紧带我去放了那只狸猫。”

众子孙不敢怠慢,连忙带老舅爷去了小屋,一看那狸猫毛被揪落得一块一块的,四蹄用麻绳扎得跟绑猪崽一样,嘴里塞一麻核,腰间捆一狗链,被悬在大梁半空中。见到老舅爷进来,狸猫叫不出声来,猫眼里湿润润的。老舅爷气得直跺脚:“你们这帮畜生,狸猫帮你家镇了这么多年耗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这么糟蹋它。快,快,快放下来。”

众子孙慌忙把绑狸猫的狗链垂落地上,老舅爷掏出猫嘴里的麻核,狸猫立刻没命地叫起来,跟哭一样,猫头拼命扭向老太太大堂上布置好的灵堂。狸猫的意思是明显的,但老舅爷又犯难了:“要死的人是不能见猫狗的,可不见狸猫,姐姐死都闭不上眼,这可怎么办?”

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绑狸猫四肢的麻绳松了,把狗链拴猫脖子上,牵着猫在灵堂外远远地和老太太见一面,既不近着接触,也了了一人一畜的心思,让老太太也走得安心。想法没错,可最后还是出了问题。

话说老太太大儿子牵着猫,老舅爷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刚到灵堂门槛外,留灵堂照应的老太太二儿子就在灵堂里喊:“哥,舅爷,我妈刚走了!”狸猫一扭头,不知怎么就脱出了狗链,哧溜一下蹿进了屋子,忽地扑在老太太脸上,二儿子吓得拿起哭丧棒一家伙砸在狸猫脑袋上,把狸猫扇滚出去老远,正要上去再补一家伙,突然觉得气氛不对,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后面,扭头一看,吓得他蹿出去老远。

老太太的尸体呼啦一下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二儿子,众人吓得大叫:“诈尸啦,诈尸啦……”

要死的人被猫狗扑了叫截气,已经死了的人被猫狗扑了就不叫截气了,那叫诈尸,说白了就是僵尸复活。谁都知道僵尸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灵堂里立刻鸡飞狗跳,乱作一团,要说胆大还是老舅爷,他拄着拐杖上前叫:“姐,姐,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你说啊,不要吓了家里人。”喊了一会儿看老太太又躺下了,他壮着胆子上去一摸老太太鼻子,怒道:“谁眼瞎了说我姐死了?这不还有气吗?”

事情就是这么怪,老太太二儿子百口莫辩,被众人骂得像个虫,只好灰溜溜地收拾了地上被砸得脑袋开花的猫尸躲了出去。经过这一折腾,老太太居然一天天地进气出气都多了起来,孝子贤孙们傻了眼,敢情这灵堂白准备了,但人只要有气,总不能把老太太活葬了吧?于是只好把老太太又抬回了以前住的小屋。

猫脸老太太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怪事连续发生了:

第一件怪事是白天总看见老太太躺在床上,送去的饭粥也没见动,可也没见老太太饿着。倒是到了半夜,老太太家人总觉得院子里有人轻轻走动的样子。

第二件怪事是周围方圆几里地,突然耗子都没了踪影,有人亲眼看见粮仓里的耗子白天搬家,成群结队,慌慌张张地跟逃命一样,不过那年头大家都不宽裕,要说耗子爷搬家那是好事。可还没来得及高兴,第三件事发生了。

第三件事就是小孩子失踪了。开始是不到周岁的婴儿,等婴儿都没了,三四岁的小孩子也开始保不住了,一时人心惶惶,都说是拍花党来了。到了夜里大家都把小孩子挤在中间睡,可天明一看,原本上了锁的门大敞着,床上的孩子已经不见了。这拍花党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家门的呢?

终于有细心的父母发现,孩子失踪后,打扫的时候在床下或者梁上的灰尘中发现了缠小脚的鞋印。民国初年了,缠小脚的妇女都是有点年纪的了,大家这才想起了被狸猫扑过复活的老太太的事情。有人就怀疑活过来的老太太是被狸猫披了死人皮在作怪,看上哪家小孩子,夜里提前窜进屋躲在床下或者梁上,等大人睡熟了下手,叼了孩子开门溜走。

怀疑归怀疑,谁也不敢就这么肯定,倒是风言风语传到了老太太大儿子的耳朵里,愁得他睡不着觉。这天夜里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小孩轻轻一啼,陡然停止。

大儿子慌忙起身在窗户上舔了个小洞,看见院子里月光下老太太像是抱着什么东西,轻轻闪进了小屋子里。大儿子犯起了嘀咕:“我妈不是起不来床吗?怎么突然晚上出来散步了,莫非……”大儿子不敢多想,悄悄推开门,偷偷走到小屋子门前,猛一推门。

月光一下子钻进屋子,把屋子里映得雪亮,月光下,跪在床上,面向墙壁的老太太慌忙卧倒,半边脸上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儿子,大儿子走到床前,轻声问:“妈,您能起来走动了啊?你身后那是什么?”

老太太一抬头,露出埋在枕头上的另半边脸,半边毛茸茸的猫脸,血迹正沿着猫嘴边滴下来,对着大儿子阴森森地一笑……

大儿子一声狂叫,跌跌撞撞地退出门槛,翻身拉起扇门大叫:“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我妈被花皮附体啦。”院子里各个房间纷纷亮起了灯,不一会儿大家都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大致听大儿子这么一说,各个寒毛直竖,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打开院门就喊左邻右舍来帮忙。

等到小屋门前被围得结结实实,大儿子才想起来从关门后屋子里就没有过动静,眼看周围这么多扛棍舞棍的人,他壮起胆子开门一看:屋子里哪有什么老太太,炕上只有一具被咬得血肉模糊的男孩尸体。掀起炕,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掏了一个大洞,幽幽深深的不知道有多长,有长得短小精悍又大胆的邻居牵着绳子爬进去一直到头,发现出来的地方已经在乱坟岗上。

从那以后,乱坟岗经常有埋得不深的棺材被胡乱刨出来,里面的尸体被啃得七零八落。后来发展到夜里路过乱坟岗的活人也有被开膛破肚,肠子拖了一地的,再后来,镇上的人凑钱请了几个猎户才把已经说不清是人是猫的猫脸老太太给崩了。据说火化的时候,人皮在火里直扭,怎么看都觉得人皮下面有个狸猫一样的东西要钻出来。

王强说的三张皮里花皮的故事,也就是猫脸老太太的故事就此以后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但仔细想想,传话里事情的真相往往被夸大,也许这本来是一个想让家里人多关心老人的带点恐吓性质的故事,最后却演变成了这样。

真正让我害怕的,还是王刚接下来说的三张皮里黄皮的故事,因为这是他们兄弟亲身经历而很少人知道的事情。当我得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在这无尽的黑暗里,背后似乎有东西在轻轻地喘息,耳根处不时好像吹来一口寒气,我忽然觉得李二苟说的也有道理:与其忍受这无尽的恐惧折磨,真不如给自己一粒枪子来得痛快。

当时王强三言两语说了猫脸老太太的事情后,洞里一片死寂。片刻,王刚轻轻地埋怨说:“哥,这事和我们现在遇见的事情又没关系,你扯出来吓人干吗?”王强嘀咕说:“我这不是怕他们不相信误事吗,这可是当年三哥说的,说很多人亲眼看见过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强子,很多人亲眼看见,意思是不是就是你们没亲眼看见?”王强犟着回答:“我和刚子是没看见,但三哥说很多人亲眼看见过。”李存壮忍不住骂了一句:“见过驴,没见过这么倔的驴。”王刚接道:“李哥,你就别拐弯骂我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黄皮的事么,这个就是我和我哥亲身经历的事情,难道还有假?”

李存壮不说话了,我问王刚:“强子说的三哥是谁?”王刚看看我:“待会儿我会说的,仔细想想,很可能是我们当年没杀干净的黄皮子来报复了,也怪我们兄弟疏忽了。刚才那个弯弯曲曲,矮得抬不起头来的暗道,摆明了就是以前我们山上黄皮子挖的洞,要是记起一点来,我也不能同意大家往这钻。唉,泉哥,你听我说啊,黄皮的事情是这样的。”

王刚告诉我们,早些年王刚、王强还在山里当猎户的时候,王强刚娶了秀花,家里有人照应了,哥俩甩开了手打野兽,兽肉吃不完就腌了好过冬,皮张硝好了就拎山下去卖,换回油盐酱醋这些山上不产的东西。

这年秋天在山下,王刚、王强遇见了一批收山货的老客,看到王刚王强挑着皮下山来,七八个人把兄弟俩围住要看货。由于王家兄弟枪法好,毛皮上都不带两个枪眼的,老客们边看边啧啧称赞,但翻来看去就是不提价格,王强的脸沉了下来:“客人,你们要是不想买就别拖住我们兄弟找饭,各有各的事情。”

那些老客对望一眼,一个领头的四十来岁的络腮胡子说话了:“两位兄弟是住这山上的吧?枪法不错啊,不过,你的这堆皮里,怎么看不到黄皮呢?”

王强的脸沉了下来,东北三张皮,黄花不老仙,人见人怕,鬼见鬼愁,躲着都来不及,谁活腻了去招惹它们?这话问得太不地道!王强当即没好气地回:“客人看样子也是走过山趟过水的,怎么问出这么雏的话来?你咋不问问我这堆皮里有没有不老皮呢?”

王刚拉了拉王强袖子:“算了,哥,人家客人也就是一问,没什么恶意,我们走我们的。”王强一把把皮子从旁边人的手里夺了过来,扎好挑上肩正要上路,胡子老客在背后哈哈一笑:“遇上懂规矩的了,两位大兄弟留步,山头虎啸,潭里龙吟,听我一言,金银满贯。”

这行话摆明了这帮客人非但不是才入行的雏,而且都是看山倒水的主子。“送君一言,金银满贯”表面听起来好像是带着和善讨好的意思,说你停下听我说说话,听了对你有好处,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但话里关键的还是前面那两句“山头虎啸,潭里龙吟”,这话可不是善茬,含义就是,一、老子是有身份有来头的人,和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不要不识抬举;二、云从龙,风从虎,惹怒龙虎,风云变色,意思就是,如果不识抬举,就不要怪老子翻脸,到时候让你两兄弟吃不了兜着走。你们看了办吧。

王刚王强同时变了脸,但兄弟俩艺高人胆大,也不示弱。王刚随即摘下了肩上的猎枪,指指天上飞过的一行大雁:“虎不离山死,龙沉潭底亡,金话银嘴子,抵不上半个枪嘴子,客人们大老远地跑来,买卖不成仁义在,穷山恶水没什么好送的,看排头一只雁,送给客人表心意。”

话音未了,王刚手中一声枪响,天上领头雁一声悲鸣,恰恰落在胡子老客脚尖前,老客们同时变了脸色,王刚拱拱手:“不好意思,小弟侥幸了,我哥就不献丑了,他不好打雁,专好打人。山间有水,水围山转,山不转水转,黑山白水哪处不走人?各位客人有机会日后再见。”

王刚王强背上枪就走,老客头子一个箭步拦在两兄弟前面:“慢!”王强沉脸说:“怎么,客人一定要我也露一手?”老客头子哈哈大笑:“两位兄弟好气魄,一看就是会做生意的。这些皮子,我们包了,十块光洋够不够?”

王家兄弟对望一眼,王刚摇头说:“客人开玩笑了,这些皮子卖足了也就是两块大洋。客人出手这么大,物贱价高,必有所求。我们兄弟怕担不起,这笔生意,谈不成。”

众老客脸上纷纷露出敬重的表情,胡子老客更是大拇指一跷:“这位兄弟真是要人才有人才,要人品有人品,荒山沟里怎么容得下你这样的金凤凰?实不相瞒,正是看两位兄弟在这座山头过得久,有事相求。两位是镇山虎,我们一帮只是过水蛟,想在贵山头捞点东西,还请两位大兄弟搭手拉一把。”

胡子老客有捧有赞,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家兄弟脸色一缓,王强摇头说:“客人太客气了,这山也不是我们兄弟开的,要什么客人自管动手,有什么实在需要我们兄弟帮忙的吱声,能帮准帮。”

胡子老客哈哈大笑:“爽快,爽快,这么说我们也不拐弯抹角了,想请两位兄弟看样东西。”旁边一位年长的老客一迟疑,胡子老客脸一沉,年长老客慌忙从背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上。

王刚王强一看大惊:“黄皮子叼花?”胡子老客点头道:“对,还是金枝玉叶十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