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年糕的人把朱能送到度假村门口以后就走了。

一路上,他没说一句话。

回到旅馆空落落的房子,朱能心里更加恐惧,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不敢睡。

四周太静了。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门上的锁,他怕锁突然动了一下,接着,门开了,孙空、老袁和白晶晶出现在门口,冲他招手……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会疑神疑鬼,特别是在深夜——

一高一矮两个穿红色雨衣的人,一个长发遮住脸的女子,他们冒着漫天细雨,轻飘飘地走在山路上。

他们走得快极了,快得令人恐怖,完全不像人类行走的速度。

他们并不是一直沿着山路走,他们走的是直线,山路拐弯时,他们就直接飘过来。很快,他们来到了朱能房间的门口。矮个子的人抬起手,准备敲门……

朱能拿过外套,把脸盖住,不敢想了。

他们要来,他想挡也挡不住。他只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他蒙住了双眼之后,耳朵更加灵敏了。

他又感到有动静了。好像在卫生间,好像在沙发底下,好像在天花板的后面,好像在门外……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突然,他听到门锁转动了一下。他慢慢掀起外套看了一眼,脑袋一下就炸了!

一个矮矮的人站在房门前,仿佛要出去。

他穿着一件红色的雨衣!

门锁太高了,他够不着,只能一跳一跳地去碰,动作像极了僵尸……

猛地坐了起来,朱能终于把自己吓醒了。

起床后,他给沙净打电话,打听到了老袁奶奶的一些情况。很快,在一排垃圾桶旁边,朱能看到了她。

老袁的奶奶是拾破烂的。

她很老了,一脸皱纹,身上脏兮兮的,拖着一个很大的编织袋,一步一步地朝前挪。

朱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心里乱糟糟的。

他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他。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他变得像侦探一样敏感、细心、怀疑一切。

一个小孩子跑过来,送给她两个矿泉水瓶。

她接过来,然后给小孩子鞠了一躬。

朱能的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掉下来——眼前这个为了两个矿泉水瓶就给一个小孩子鞠躬的老太太,很可能就是他奶奶。

她拖着编织袋,继续朝前走。

朱能追了上去:“请等一下!”

那个老太太慢慢地站住了,转过头,愣愣地看朱能。

朱能发现,不管是长相,还是神态,这个老太太和老袁有点相似。当然了,和朱能也有点相似。

“我是老袁的同事……”

老太太像矿泉水瓶一样,硬邦邦的,没有反应。

朱能决定开门见山:“朱一鸣,是我爷爷。”

她抖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话。她的语速很慢,朱能却没听懂。他判断:那应该不是外国话,可也不像是中国话——那是什么话?

“您说什么?”

她看着朱能,又说了几句。

朱能还是听不懂。

她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可朱能就是听不懂。他仔细回想,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个他懂的字。

可是他失败了,她说的每个字他都听不懂。

老太太仿佛也很着急,她开始说个不停。

朱能也着急了,一字一顿地说:“您说什么?我听不懂……您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他们各说各的。

朱能不说话了,竖起耳朵听——他希望老太太的嘴里突然迸出一个他熟悉的字。一个字就行,由一个字就能联想到一个词,由一个词就能联想到一个句子。

还是听不懂,老太太古怪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一直在慢声慢语地说,有时候好像还动了感情,深深叹口气……

朱能很沮丧,他拿出一些钱,塞到她手里,然后走开了。

这一次,老太太没给他鞠躬。

朱能去找沙净。

沙净的门上贴上了一张画:《钟馗捉鬼图》。穿着红袍的钟馗,龇牙咧嘴,双目怒睁,把一个恶鬼踩在脚下,扭断了恶鬼的脑袋。

在昏暗的楼道里,这张古怪的画令人毛骨悚然。

隔壁的房间门上贴着一张《钟馗醉卧图》。画上的钟馗双眼半睁,冷冷地看着前方。

还有一户人家的房门上贴着《钟馗执剑斩妖图》。画上的钟馗手舞足蹈,举着一把宝剑,不知道要砍什么……

朱能明白了,他们也害怕,害怕孙空、老袁和白晶晶回来找他们。这些画工粗糙的钟馗像,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恐惧。

一见面,沙净就笑着问:“找到了?”

朱能在沙发上坐下,点上支烟,闷闷地说:“别提了,她说的话我听不懂。要不你和我一块去吧?给我当个翻译。”

沙净给他倒了杯水,说:“我也听不懂那老太太的话。对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停了一下,朱能低声说:“她可能……是我奶奶。”

沙净一口茶差一点喷出来:“你说什么?她是你奶奶?这怎么可能呢,她一个拾破烂的……”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朱能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沙净问:“怎么回事儿?”

朱能把昨天晚上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她还真有可能是你奶奶。”沙净皱着眉头说。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说:“老袁,是你兄弟?”

“很有可能。”朱能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沮丧。

沙净不说话了,气氛沉闷起来。

默然半晌,朱能问:“当初让我来帮忙养猴子,是谁的主意?”

“……老袁,他对领导提出来的。”

朱能面如死灰。

沙净递给他一支烟,犹犹豫豫地问:“问句不该问的话……你和老袁以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朱能苦笑,说:“我和他能有什么过节?以前我们都没见过面。可能是我爷爷……和老袁奶奶之间有什么过节。”

“哦,很有可能。”沙净点点头。

想了一下,朱能说:“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找个能听懂她说话的人。”

沙净面露难色,说:“那老太太说的话挺怪的,好像没人能懂……”

朱能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人告诉你谜底,你却听不懂,这的确很让人沮丧。

“不对,不对……”沙净突然说。

“什么不对?”

“你想,如果老太太是你奶奶,她肯定和你爷爷在一起生活过,对不对?她怎么可能不会说汉语呢?就算她不会说,听总能听懂吧?”

不等他说完,朱能就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走。

“等一下,你干吗去?”沙净喊了一句。

朱能没回头,甩出一句:“去找她。”

“我劝你暂时先别去。”

朱能转过身,不解地看着他。

沙净走过来,拉朱能在沙发上坐下,说:“你再仔细想一下,如果她能听懂你说话,或者她会说汉语,刚才你去找她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说?”

朱能呆了。

沙净说:“我觉得……你应该先把问题搞清楚,再去找她,这样最好。”

“什么问题?”朱能一怔。

“当然是她和你爷爷之间的问题。”

朱能点点头,闷闷地说:“你说我爷爷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要不然老袁也不会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我。”

沙净目光灼灼,瞪了他半晌,突然说:“你真的不知道?”

朱能苦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沙净看着他,眼神怪怪的。

朱能有些窘,停了一下,讪讪地说:“老太太还有别的亲人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哦,对了,你去问问袁慧吧,她和老太太是一个村的,应该知道些什么。”

朱能站了起来,说:“行,我去问问她。”

沙净把他送出门。

朱能指着门上的《钟馗捉鬼图》,问:“在哪儿买的?”

沙净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支吾着说:“古玩店。”

朱能出了门,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在趔趄的一瞬间,他看见一棵树的后面有个黑影,那黑影明显想躲避,却没有来得及。

他站稳了,看清那黑影正是拾破烂的那个老太太。她和朱能愣愣地对视了片刻,终于,她低下头去,闪到树后,不见了。

朱能追了上去,树后空无一人。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去了古玩店。

“老板,有钟馗像吗?”

“没有了。”

朱能愣了一下:“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钟馗像卖得特别快,店里的存货都卖完了。”

朱能快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