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人阻拦香波王子掘藏了。香波王子把手放在按钮上,默念着密码:“一下、一下、三下、一下。重复一遍:一下、一下、三下、一下。”却没有往下摁。

智美催促道:“摁啦,怎么不摁了?你好像很害怕,手在抖?”

香波王子抬起手,举到眼前看了看:“我抖了吗,我为什么要抖?”

却听智美笑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已经动摇。”

香波王子说:“我凭什么动摇?”

智美冷笑道:“因为碧秀和梅萨突然成了仓央嘉措的后人,连仓央嘉措的后人都坚信他的遗言是愤怒的诅咒,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怀疑自己呢?”

香波王子这次真抖了一下。智美说得不错,碧秀的阴影挥之不去——一个仓央嘉措的后代不惜以杀人为代价,阻止他掘藏,为什么?如果“七度母之门”不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如果仓央嘉措遗言真的是消除迷惘、挽救灵魂的圆满之法、希望之法,真的是唯一抗衡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武器,作为仓央嘉措后代的碧秀何必要对他下毒手呢?他对掘藏的阻止,是否也代表了家族的传承、仓央嘉措的意愿呢?啊,不敢想……

智美的话更加锋利了,刀一般地割着他的心:“尤其是梅萨,怎么可能不传承玛吉阿米的仇恨呢?”

香波王子躲开智美的目光,问梅萨:“你现在还坚信遗言是诅咒?”

梅萨当然坚信,因为她不可能忘掉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遭受的苦难。苦难铭记在她心底,像珠穆朗玛峰坐落在青藏高原一样永恒。但是,她不忍心回答,不忍心看见香波王子心底的绝望笼罩他的脸。她轻轻点头,眼泪却禁不住涌流而出。

智美见了,心疼不已,一把将梅萨拥在怀里:“悲伤的不应该是你。”

梅萨冲智美凄然一笑,轻轻将他推开。

智美强迫自己把心思从梅萨身上移开,高声对香波王子说:“你的掘藏思路依据的是《地下预言》。《地下预言》说:一千个叛誓者在指认他们的首领后,首领将发出指令引爆炸药,炸毁布达拉宫。可现在布达拉宫只出现了叛誓者和叛誓者的首领,却没有出现炸药,你知道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你是说《地下预言》有失误?”

智美说:“不对,《地下预言》没错,它预言的炸药已经出现,不仅要炸毁布达拉宫,还要炸毁整个圣教。因为它不是普通的炸药,它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遗言,是全西藏最爱戴的活佛对圣教的诅咒!”

香波王子低头不语,按照掘藏的逻辑,智美的推断无懈可击。

既然如此,这按钮怎么可以摁下去?我香波王子,怎么可以做西藏的罪人?

香波王子看看四周密密麻麻专心诵经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佛教领袖,一旦仓央嘉措遗言是苦水,是诅咒和羞辱,整个世界,整个佛教就都将因为他香波王子的冲动而遭遇灾难。他的心怦怦乱跳。

智美说:“但是现在你没有权利放弃,你必须掘藏,否则……”

香波王子抬起头,看见智美拿出了枪。是骷髅杀手从碧秀手中抢来的那把枪,梅萨曾经用它对准智美的后背,然后扔在了金顶,没想到它又成了智美的武器。

智美用枪指着香波王子说:“我们是新信仰联盟的成员、乌金喇嘛的手下,你要是停止掘藏就没有理由再活着了。快,用你颤抖的手打开‘七度母之门’。”

梅萨含着眼泪,伸手挡住枪口:“智美,香波王子还有一个选择。”然后面向香波王子,“你可以把密码告诉智美,不然他会打死你。”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的泪眼,摇摇头。

梅萨说:“边巴老师的灵识说:‘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我要你遵从香波王子之心。”

香波王子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香波王子之心是什么心。”

这时有人说:“佛啊,佛啊,释迦牟尼佛啊。”

是邬坚林巴,他的声音很大,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听清。他说,“香波王子,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在‘老家’,我问阿若喇嘛,万一‘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仓央嘉措遗言是控诉和诅咒,他还掘藏不?阿若喇嘛说:‘伏藏者有伏藏的职责,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内容和后果,改变不了掘藏人的使命。’阿若喇嘛摔下悬崖圆寂时,留下几句话,要我转告你:‘该来的都要来,该报的都要报,所有人收获的果,都是当年种下的因。只要造下罪孽,就必须承担后果,小至个人,大到宗教,都一样。佛教冲破黑暗走到今天,所经受的磨难和所承担的责任一样多,不管仓央嘉措遗言是什么,我们都应该坦然面对。就算伏藏的现世会让圣教面临灭顶之灾,那也是圣教必须承担的劫难。一门宗教,如果真有泽被苍生的菩萨之心,它也会有承担任何灾难的能力和勇气。劫难之后,光明重现,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说罢,邬坚林巴高喊一声:“香波王子,掘藏吧!”

喇嘛群里的古茹邱泽也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吧!”

香波王子看着邬坚林巴,轻轻点头,那是他赞许阿若喇嘛信念的表示。他又抬头,向前方寻找古茹邱泽喇嘛,看到的是一片虔心诵经的僧潮,安详而宁和。香波王子泪流满面,对梅萨也对邬坚林巴和智美说: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这会儿可能也在念经。我相信圣教能够承受一切灾难,但我不知道我八十多岁的妈妈能不能承受,不知道在通往布达拉宫的路上那些匍匐而来的人们能不能承受,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摇着经轮、转着经筒的人们能不能承受,我更不知道多灾多难又多情多爱的西藏能不能承受。”

香波王子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了:“就算他们能够承受,我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承受,不忍心啊!”

智美脸颊上的伤疤跳了几下,他龇起牙,眼睛眯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胸脯上,扣住扳机的手指朝后移动着。

梅萨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为了我吧。玛吉阿米怎样爱仓央嘉措,我就会怎样爱你。对我来说,爱你就是爱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摇摇头:“我知道了,那就来世吧,来世我们继续。”

梅萨说:“你还有妈妈,你不去看你八十多岁的老妈妈了?”

香波王子顿生一种决绝而悲凉的感觉,喃喃地说:“妈妈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妈妈,妈妈。”

话音落地,枪声响了。

智美胸中,一股酸涩的暖流往上奔涌。他知道,涌出眼眶,那就是泪水。他不想让自己流泪,就闭上了眼睛。然后,枪响了。扣动扳机的是他的手指,下达开枪命令的却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个带给仓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灾难的人。

眼泪终于从紧闭的双眼喷涌而出。

他睁开眼,透过泪水看见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怀里。

是梅萨,在他闭眼开枪的瞬间,梅萨扑过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枪口。

仿佛知道这是必然,智美居然没有惊呼,没有痛喊,甚至都没有去关心梅萨的伤势。他上前,用枪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开了怀中的梅萨。

邬坚林巴扶着梅萨,让她慢慢坐下。

梅萨胸前鲜血淋漓,喊了一声“香波王子”,然后凄迷地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不是唱给女人的。”

香波王子艰难地点头,悲婉地说:“我知道,他是唱给青藏高原,唱给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听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苍生,是整个的西藏。”

梅萨点头,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妩媚:“但我还是想听你为女人唱一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枪管,让枪口离开自己的下巴。他要为梅萨唱仓央嘉措情歌了,没有什么威胁能够妨碍他。他以仓央嘉措的原生态音调唱起来:

风啊,从哪里吹来,

从家乡门隅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伴侣,

愿风儿把她带来。

他的声音悠远而苍凉,如泣如诉。

涉水渡河的忧伤,

船夫能为我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愁,

有谁能帮我消解?

伴着情歌,他看见梅萨最后的眼泪以无与伦比的清澈,滚落着;看见她那泪珠流经的脸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详,充满爱意

香波王子知道,梅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心和灵魂托付给他了。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报着梅萨的一脸欣慰和爱意。

众声合诵的经潮变成了和平祈祷。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个比一个陶醉。他们全神贯注,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枪声和血腥,都被淹没在庄严洪亮的经潮之中了。是头顶数不清的空行护法遮蔽了他们的眼睛,还是历经劫难练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们都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那句话:“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对智美。

智美依然举枪对着他,眼里挂着泪水,吼道:“快啊,要么你赶快掘藏,要么你把密码告诉我。”

香波王子微笑着:智美,边巴老师的学生,我的同门师弟,才华横溢的青年学者,未来的占卜大师,被新信仰联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让家族命运压垮的灵魂,你也会掉泪?

智美厉声道:“我已经杀死了梅萨,杀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香波王子沉默着。他的目光已经穿越智美的泪眼,穿越三百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仓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个被壮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达拉宫的权力诱惑的马上汉子,看到他在仓央嘉措伟大的影子下绝望地挣扎,看到他被阴谋和欲望压迫得发狂而不胜悲惶……

“我数三下,你要是还不说,我就开枪。”

还是沉默,仿佛平静和沉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谁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没在谩骂和哭泣的情绪里,他眼神里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是别人没有的,那是忧郁而伤感的悲悯,是智慧而敏锐的天性流露,即使现在面对枪口,行凶的人也能感觉到那种遥远而超拔的悲悯是如何地刺痛着自己——智美觉得自己渺小了,自惭形秽了,自从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悯,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宽容、良心和爱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愤怒、失去的羞恼,就像现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极端,然后以性命和鲜血为代价,让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舍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来的。

“那我就数了。”

沉默。

智美数起来:“一、二……”

沉默。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三……”

枪响了。武器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比神圣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的场合里。

又有一个人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