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波王子醒了,他先看到了梅萨,又看到了骷髅杀手,在他们的凝视中呆愣了半晌,才有了一丝丝的意识,就像一扇窗户被记忆推开了缝隙,亮光出现了,越来越多,然后是整个世界、所有的往事。他想坐起来,身子重得就像粘连着整个地球。他张张嘴,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一声轻响,一把勺子碰在了他的牙齿上。温暖的液体顺着勺子流向了舌头,他想了想,想起这是牛奶,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咕咚声,他喝完了一茶缸牛奶,疑惑地眨巴几下眼皮,就又睡着了。

一会儿,香波王子说起了梦话:“妈妈,妈妈……”他看到妈妈从豌豆地里走来,经过青稞田的塄坎,消失了。“妈妈,妈妈。”他喊着,发现妈妈又出现在自家的木头栅栏前,头上戴着一朵红艳艳的花,笑着,看见儿子后她笑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的笑容,就像儿子坐实了的永远的摇篮,散发着不尽的奶香和果香。然后妈妈说话了,声音里仿佛掺了酒,他一听就醉了,他一醉妈妈就消失了。“妈妈,妈妈。”他看见妈妈在厨房里,把陶锅里的糌粑糊糊倒在棕红色的木碗里,怎么倒也倒不完,香喷喷的糌粑糊糊就像妈妈的乳汁,妈妈留下乳汁就不见了。“妈妈,妈妈。”他到处寻找妈妈,终于在炕上找到了。妈妈说:“儿子,睡吧,跟我一起睡吧。”

香波王子一直睡着,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听到梅萨正在和骷髅杀手说话。

梅萨问:“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骷髅杀手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不知道。”

梅萨再问:“那你怎么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骷髅杀手说:“是个姑娘让我送来的,她说这个地方是你们必须要来的。”

梅萨又问:“哪个姑娘,叫什么?”

骷髅杀手说:“不知道,我问她名字她不说。我说在西藏,没有名字的姑娘都叫卓玛。她说那就叫卓玛吧。”

梅萨说:“卓玛?卓玛在西藏不计其数。”

骷髅杀手说:“她说她是唯一的卓玛,在虚空里。”

梅萨说:“又是佛家话,我最头疼的就是佛家话,绕来绕去就是不往实处说。”

香波王子突然开口了:“她已经说到实处了,卓玛就是度母,‘唯一的卓玛’就是‘七度母’,‘在虚空里’就是在度母穿行的最高处。”

梅萨和骷髅杀手都盯着他。梅萨笑了。骷髅杀手突然起身,推门而去。

梅萨说:“看来女的比男的更顽强,我躺了三个小时就醒了,你躺了三天才醒来。我们天天给你的伤口换药,还给你打吊瓶,你已经不发烧了。多亏骷髅杀手帮忙,他说他是家乡罗马恩尼草原畜牧兽医站的防疫员,草原上常常是人畜共病,所以也常常防治人的疫病。看他治疗起来挺在行的,还不是一个完全假冒的藏医。”

香波王子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炕上,炕上铺着鲜艳的地毯,地毯上又有华丽的卡垫,炕中央是一个镶饰铜边的漆画矮桌。矮桌的那边,放着一件白大褂、一顶崭新的礼帽、一个皮制的绣像药囊,还有墨镜、口罩、听诊器、吊瓶什么的。

梅萨指着一顶尖顶的法王帽说:“他把这个放在背上装成了罗锅藏医,从碧秀手里抢出了我们。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说。”

香波王子说:“他不想说真话,又不会说假话。”说罢疲倦地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梅萨歪在大炕的另一角,也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骷髅杀手吵醒了他们。他其实动作很轻,蹑手蹑脚进门,放下采购的东西,准备离开,香波王子和梅萨就同时醒了,似乎有某种感应。

骷髅杀手说:“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个星期的吃喝,一个星期之内,那个让我把你们送到这里来的姑娘会来找你们,你们耐心等着,不要走出大门,活动范围就是这个院子。如果那姑娘不来,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从今天算起的第八天,你们就必须离开这里,出了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是你们熟悉的地方,幸运的话你们会开始下一步计划,不幸运的话麻烦又会缠上你们。”

梅萨有点不舍地说:“看样子你要离开我们了?”

骷髅杀手说:“有人在追杀我,我得走。我一定还会出现,还会见到你们,我是杀手。”他走了,哼哼唧唧的,好像哼的是仓央嘉措情歌,又好像不是。

迷惑。一个星期都是迷惑。迷惑让他们不再兴奋,也很少思考,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懒懒的浅睡当中。充足的睡眠和食物以及恰当的药品,让香波王子和梅萨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那姑娘没有来,已经是第八天了。第八天是离开的日子,香波王子起了个大早,振作精神在院子里转了又转,似乎告别的时候他要记住这座院子里的所有细节。

这是一座藏式砖木结构的四合院,每面都有三层,用陡峭的露天木梯连接起来。窗棂和门楣都是精雕细刻的,虽然失去了昔日的明丽鲜艳,但莲花、鹤鸟、绀马、白象的造型依然历历在目。除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居住的西房楼下,其他所有房间的门窗都是关闭的,里面清静得就像坟墓。门窗和墙壁都很干净,天井中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盆花,盆花中间的地上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蜀葵和几株亮绿的山梅花。人呢?都一个星期了,没见一个人,房屋的主人好像有意回避了他们。

为什么要回避?疑问让他好奇,他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朝里窥伺着,只要有玻璃,有门缝,就会把脸贴上去。他看到了大红的沙发、大红的柱子。看到了彩绘的房梁和花饰斑斓的柜子,看到了富丽的佛堂,就像寺庙里一样。看到了所有居家过日子的摆设和墙壁上的装饰,有唐卡,有挂毯,有直接绘在墙上的吉祥双鱼宝。还有文字,粗犷朴拙,就像一些古老的花朵绽放在不被尘封的岁月里。显然这是一个家底殷实、家传深厚的人家,怎么可以丢下不管,让两个陌生人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呢?

香波王子更加不解地后退着,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在所有门与窗之间的墙上,都镶嵌着一块石板,石板上雕刻的图案都是一样的:凌乱的柳叶、啁啾的画眉、一对头碰头的蛤蚧。蛤蚧?为什么是蛤蚧?蛤蚧在不同类型的藏民族里都不是图腾,怎么会出现在庄严吉祥的房屋正墙上?再仔细看看,突然就看明白了:那不是蛤蚧,是形似蛤蚧的雪蛙。

雪蛙虽然也不是图腾,但因为它是一味治疗肾阳虚弱、性能衰退、痿软无精的珍贵藏药而受到藏医崇拜。藏医认为它是从白度母莲花座前的白海螺里化现出来的情爱兽,舍身为人来救治世间的无性之痛。雄雪蛙身子细长,生活在雪线之上,雌雪蛙形体圆胖,生活在湖中河里,每年交配季节的三月,雄雪蛙会从雪山上一步一步跳到山下的溪流边,雌雪蛙会从湖边河畔出发,逆溪流而上。雄雌在溪边相会,在有月亮的晚上完成交配后,立刻分手,分手的时候它们凄惨地叫着,仿佛在表达一年的相思足够长,片刻的相会实在短。因此在草原上雪蛙又是相思和相会的象征,是藏医喇嘛们为男女性爱提供的生殖保证。

相思相会的象征——雪蛙,再加上凌乱的柳叶、啁啾的画眉?香波王子皱起眉头思考着,突然大叫起来:“梅萨,梅萨。”

梅萨从西房出来,问道:“现在就走吗?”

香波王子却唱起来:

琼结地方的柳林,

画眉索朗班宗,

不会远走高飞,

注定能和我相会。

然后指着墙中石板上雕刻的图案说:“看啊,这是‘琼结地方的柳林’,这是‘画眉索朗班宗’,这是一对分别来自高山和低湖的雪蛙,它们‘不会远走高飞’,它们‘注定’要在这里‘相会’。”

梅萨说:“什么意思嘛?”

香波王子说:“我的意思是说,就是在这里,面对着正墙上镶嵌的石板,仓央嘉措唱出了这首情歌。或者,仓央嘉措在这里唱出了这首情歌之后,房屋正墙上就镶进去了这些精心雕刻的石板。不管哪一种情况,它都证明仓央嘉措来过这里。现在的关键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梅萨瞪着他:“说啊,为什么?”

香波王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这里是索朗班宗的住所。”

梅萨说:“根据呢?”

香波王子说:“我正要寻找。”说着走过去,推了推门,发现那把老式的铜锁其实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便一脚踢了过去。门开了,他一步跨进门槛,四下看看,盯上了墙壁上的唐卡、挂毯和直接绘在墙上的吉祥双鱼宝,最后眼光停在那些粗犷朴拙的藏文字上。他又唱起来,还是“琼结地方的柳林”这首情歌,还是深情无比的样子,然后对跟进来的梅萨说,“我说的没错吧,仓央嘉措来过这里,不仅来了,还把情歌写在了墙上。”

梅萨望着墙上的情歌呆愣着,突然说:“你凭什么认为它就是仓央嘉措的手笔呢?就算是仓央嘉措的手笔,又怎么能确定这就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呢?”

香波王子说:“因为索朗班宗是我们下一步寻找的目标,是‘七度母之门’的最新指南。如果仓央嘉措来这里不是为了索朗班宗,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记指南’里,就不可能出现‘索朗班宗’这个词。现在它出现了,它引出了‘琼结地方的柳林’这首情歌,而我们又找到了这首情歌产生的地方,怎么能说索朗班宗跟这里没有关系呢?”

梅萨说:“这只是你的合理判断,我要的是证据。”

香波王子说:“那很简单,我们不走了,等这座院子的主人回来,问问他。”

梅萨说:“又不去扎什伦布寺了?我们为了去扎什伦布寺差点被拉萨河淹死,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

香波王子说:“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在扎什伦布寺,我们到不了日喀则,就会被天灾人祸挡住。”

梅萨说:“好像说过。”

香波王子说:“宿命让我们如此富有灵性,拉萨河的恶浪挡住了我们的脚步,我们无法到达日喀则,说明‘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在扎什伦布寺。”

梅萨苦笑着说:“你这样出尔反尔说明你缺乏自信,总是否定自己的人干不成大事儿。”

香波王子说:“开启‘七度母之门’算不算大事儿?我正确地走到今天说明我的思维方式是对的。否定自己是佛的精神,佛说,世界上本无一佛,不过是名字叫佛。就是在这种完全彻底的自我否定中,佛日益伟大起来。”

他们留了下来。骷髅杀手让他们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今天必须离开这里,但他们没有听他的。他们固执地等待主人的归来,想搞清楚这座古老宅院是否曾经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如果是,他们对“七度母之门”的继续发掘,就将从这里开始。

一天一夜过去了,不仅没有人来,连清风、连阳光也不来了。这是一个阴霾蔽日的早晨,香波王子等不住了,他想总该出去看看,这座院落周围的环境,它处在拉萨的什么方位,有没有邻居。也许邻居会告诉他,过去和今天的主人,到底是谁?

他叫上梅萨,带上该带的东西,打开了院门。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是第一次打开院门,一打开就惊呆了,门檐下的青石板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端庄秀丽的姑娘。姑娘身体裸露着,九处刀伤,九个血洞,排列成了“足少阴胆经穴”的走向。血迹漫漶了一地,一地的血迹上,还有一身漂亮的白色仙女装。

香波王子和梅萨不禁攥起手,靠到了一起。他们听到了对方心脏的哆嗦,仿佛地上的血是他们的,是从他们脸上流下来的,流得脸色纸一样惨白。

香波王子干焦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见过她,你也见过她,她就是跟智美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梅萨愕然地说:“也就是让骷髅杀手把我们送来这里的那个姑娘,这里是她的家,她是来找我们的。”

香波王子朝门前四周望了望说:“可她怎么会死呢?而且是这样一种死法?她并没有出现在大昭寺‘授记指南’里,要死也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我们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出现在‘授记指南’里。”她指着女人胳膊上的坤包说,“为什么不找找证据呢?”

香波王子弯腰拿起坤包,打开翻了翻,找出身份证,看了一眼,半张嘴说不出话来。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怪不得她说她是穿行在虚空里的唯一的卓玛。”

香波王子憾恨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一迭声说:“可惜,可惜,我要是早知道她叫索朗班宗就好了,我一定会保护她,拿我的生命保护她。”

梅萨悲怆地说:“仓央嘉措情歌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啊,只要是情歌里提到的情人,我们找到一个就死一个。”

香波王子说:“索朗班宗我们还没有找到,她就已经死了。可以这样理解,她用死亡证明我们现在的寻找是正确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她来自哪里?”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坤包和身份证上留下了指纹,正要擦掉,就听不远处有人说话,扔掉坤包,拉起梅萨就跑。

他们跑向了东边的巷道,又想起骷髅杀手的话:“出了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是你们熟悉的地方。”又拐回来,朝着西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