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上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就像威猛的瞭望哨,堵挡着所有的嘈杂。烈士陵园内、荒凉的公墓里依然保持着肃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全神贯注在梅萨刚刚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上。

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记”仍然是仓央嘉措情歌:

杜鹃从门隅飞来,

大地已经苏醒,

我和爱人的相会,

让身心变得舒畅。

繁茂的锦葵花儿,

若能做祭神的供品,

请把我年轻的玉峰,

也带进佛殿里面。

“两首情歌?”这一次,香波王子没有模拟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唱出来,他愣愣地望着,忧郁地说,“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了,前一首情歌是他最后的情爱记录,说明即使危难来临,他也没有放弃和女人的约会。相反,危难往往是动力,越是深重就越会把他推向女人,尽管他也知道,所有他必须面对的危难都和女人有关,所有他必须奔赴的约会都意味着诀别。但我一直搞不明白,这个时候和仓央嘉措约会的是哪个女人?她肯定不是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因为他对她们的称呼一直是‘情人’,而现在‘爱人’出现了。‘情人’是多元的,‘爱人’是唯一的,这在仓央嘉措时代的西藏,也是如此。我的结论是,仓央嘉措以达赖喇嘛的地位和生命为代价,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不渝的爱情之后,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难忘的情爱邂逅。”

梅萨说:“作为诗人和歌手,仓央嘉措未必是经一事写一诗或唱一歌的,他可以想象,可以虚构,文学本来就是一种以假乱真的东西。”

香波王子说:“但我还是相信,所有进入‘光透文字’的仓央嘉措情歌,都有真实的事件作为依据,不然,涉及到的人物怎么可能重现于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呢?”

梅萨说:“往下说,后一首情歌怎么回事儿?”

香波王子瞪着“光透文字”沉思着,半晌不说话。

梅萨着急地问:“很费解吗?”

香波王子疑惑地说:“两首情歌不是一个时间一个地方创作的,怎么会合起来作为‘授记’呢?‘繁茂的锦葵花儿’这首情歌是仓央嘉措在后藏日喀则的作品,那次他在摄政王桑结的陪同下,前往扎什伦布寺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大师座前接受比丘戒,最终虽然被他拒绝,但他却不能拒绝走进坚赞团布寝宫,他的寝宫就是佛堂。这首情歌就是在扎什伦布寺的寝宫里唱出来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用在这里做‘授记’,难道‘让身心变得舒畅’的这次情爱相会,发生在扎什伦布寺?不可能啊,这时候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夺取西藏政权,仓央嘉措一直被软禁在拉鲁嘎采林苑,虽然他有可能离开林苑,走向原野,不顾一切地去跟爱人约会,但却无法走向遥远的需要骑马行走半月之久的日喀则。”

梅萨说:“但想象是无处不在的,离开了想象和虚构……”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边的树说:“别唠叨了,我再次提醒你,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件普通的文学作品,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是发掘最后伏藏的前期伏藏。你靠那种想象啦虚构啦等等一般文学创作的规律,解释不通。”

梅萨生气说:“是你在给我唠叨,我是出于礼貌回应你。”

香波王子说:“我给你唠叨了吗?我是在给我自己说话,在给我的影子说话。”

梅萨忍让地说:“我就是你的影子嘛。”

香波王子说:“影子不会干扰我,影子总是悄悄的。”

这一吵,亮了,香波王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更亮了:“对啊,悄悄的,他去了,作为一个密法修炼者,一个‘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他为什么不可以用‘迁识夺舍秘法’,悄悄地让自己的灵识走向扎什伦布寺呢?对迁移的灵识来说,几十几百年的时间,几百几千公里的空间,就跟没有延伸和没有距离一样。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把相会爱人的地方选择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拉萨的旷野里不行?冲赛康的店家里不行?热切期盼他的哲蚌寺和大昭寺不行?”

“是啊,为什么?”

“一种解释应该是仓央嘉措陷入了明妃之恋,他和‘爱人’的相会,实际上是密法修炼的一个程序。而宗喀巴的弟子、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修建的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的扎什伦布寺,则是完成这个程序最殊胜、最有加持力的道场。另一种解释应该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仓央嘉措毕生修炼密法的成果。别人的修炼是掘藏,他的修炼是伏藏。既然是伏藏,而且一次比一次机密、一层比一层高远,就不能再是拉萨的哲蚌寺和大昭寺,更不能是拉萨市井的店家和旷野的树林了。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两种解释合二为一,既是为了密法修炼,也是为了秘密伏藏,他的修炼是为了当下的伏藏,他的伏藏又是为了未来的修炼。这中间有两个重要环节,一个是仓央嘉措跟明妃的合作,一个是我和你的合作,都是阳体和阴体的会同,目的是为了平衡与和谐,而平衡与和谐是仓央嘉措乃至整个佛教唯一的追求。在佛教看来,极度的不平衡和不和谐是自然和人类所有灾难的根源。”

香波王子盯着梅萨看她的反应。梅萨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香波王子问道:“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梅萨没好气地说:“影子不会说话,影子总是悄悄的。”

香波王子说:“现在是我让你说,你就必须说。”

梅萨说:“好,我说,你有屁的道理。你说仓央嘉措用‘迁识夺舍秘法’去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完成了密法修炼的程序,不可能的。就算仓央嘉措有这个能耐,可他的‘爱人’呢?就算他的‘爱人’是佛母降世,能够眨眼之间空行无阻,可他们的理由呢?光靠扎什伦布寺是宗喀巴的弟子、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修建和它是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这两点,是没有说服力的。甘丹寺还是宗喀巴亲自兴建的呢,色拉寺还是朝廷钦命的‘大慈法王’释迦益西创建的呢。甘丹寺是格鲁派六大寺院的首寺,哲蚌寺排名第二,色拉寺排名第三,难道它们就不是完成密法修炼程序最殊胜、最有加持力的场所?”

香波王子说:“反驳得好,但有一点你忘了,不管是密法修炼,还是秘密伏藏,首先要安静,其次要安全,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在拉萨,到处都是拉奘汗的蒙古骑兵,所有的大寺院都有蒙古骑兵把守,仓央嘉措又是被跟踪监视的,安静和安全根本谈不上。而在后藏日喀则,拉奘汗的权力还到不了那里,扎什伦布寺的住持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虽然对仓央嘉措拒绝接受比丘戒耿耿于怀,但仍然对仓央嘉措的密法修为抱有同门师兄的欣赏。这一点,仓央嘉措是知道的,当灾难的命运让最后的修炼或者伏藏变得迫在眉睫时,他本能地意识到扎什伦布寺是唯一可取的殊胜之地。”

梅萨无话了。

香波王子拿着翻译过来的“光透文字”晃了晃说:“再看‘指南’。”

为什么功高却无记载?为什么处处有的又处处没有?

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为什么远走的神

王要在土、水、火、气的丛林里隐藏整个世界?为什么无

量光佛的祈愿迄今没有看到神变?四上师的助力引导上升。

三色宫寺、牧羊人的冬窝子,它是金色三宝之地。在雪域

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索朗班宗拜托了先佛之殿无

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

香波王子望着“指南”一句一句地领悟,极力想把它跟日喀则和扎什伦布寺联系起来。他说:“有些是不好解释的,好解释的是‘无量光佛的祈愿’一句,扎什伦布寺是班禅大师的驻锡地,班禅大师是无量光佛的转世,那儿有‘无量光佛的祈愿’是很自然的。还有‘牧羊人的冬窝子’一句,喇嘛们的习惯是夏天去村寨草原讲经作佛事,冬天待在寺院里,所有的寺院包括扎什伦布寺对喇嘛们来说都是冬窝子。至于‘牧羊人’嘛,扎什伦布寺是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主持修建,后来才成为班禅额尔德尼世系的驻锡寺,根敦珠巴出生于后藏霞堆牧场的一户牧民家中,从小帮着父母牧羊,直到十五岁才出家,所以自称是‘牧羊人’。再就是‘在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一句,‘防雪栅栏’在后藏比较常见,尤其是日喀则。最后一句是‘索朗班宗……’”他突然兴奋起来,“看啊,索朗班宗出现了。”

梅萨问:“什么索朗班宗,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又是一个仓央嘉措的情人,因为她小鸟依人,楚楚可怜,仓央嘉措在情歌里把她比作了画眉。”他唱起来:

“琼结地方的柳林,

画眉索朗班宗,

不会远走高飞,

注定能和我相会。”

香波王子一连把这首情歌唱了三遍,又说:“原来索朗班宗才是仓央嘉措的‘爱人’。出现‘索朗班宗’的这首情歌创作年代不详,所以我一直不敢肯定‘索朗班宗’是什么时候进入仓央嘉措生活的。现在看来,她大概在拉萨最后一个陪伴仓央嘉措的人。仓央嘉措离开拉萨这天,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追逐着仓央嘉措,这个女人显然就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索朗班宗,索朗班宗,又是一个女人。”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光透文字’中的情歌‘授记’给我们暗示了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那里仓央嘉措曾和他的‘爱人’秘密相会,然后在修炼中进行了伏藏。而‘指南’又告诉我们,这个‘爱人’就是索朗班宗,她肯定已经转世,如今还活着。潜在的逻辑就是,她在哪里,‘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应该在哪里。”

梅萨说:“我总觉得不可思议,仓央嘉措时代的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一个个都复活了,现在又复活了一个索朗班宗,而这个复活的,很可能会因为我们的寻找而死去。这是我在伏藏学研究中还没有遇到过的。如果说莲花生大师,或者仓央嘉措,或者任何一个大成就者,可以通过家族传承和血缘传承,把法宝伏藏在后人身上,那么他们怎么能保证几千几百年以后这些具有伏藏指南意义的女人会拿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给自己起名字呢?要知道起名字的偶然性非常大,比如我的名字,我妈妈有个朋友是研究格萨尔的,出了一本书送给我妈妈。我妈妈是只看电视不看书的,那天却随手一翻,翻到了《降服魔国》的梗概:以吞食婴孩为乐的北方魔王勒乌兹安趁格萨尔闭关修行时,掳走了格萨尔的次妃梅萨奔吉。格萨尔单人匹马前往魔国营救,途中降服了魔国戍边大臣和魔王的妹妹,最后又得到梅萨奔吉的策应,利箭穿心杀死了魔王勒乌兹安。梅萨奔吉嫉妒格萨尔的正妃珠牡,在格萨尔的酒中下了迷幻药,格萨尔只喝了一口,便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与梅萨奔吉留在魔国长达九年。妈妈看到这里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就是要把格萨尔留在自己身边,如果放他回去,他天天和正妃珠牡在一起,那你还不如嫁给魔王。这个女人有本事,我的女儿除了叫我的名字,还应该有一个对外的名字,就叫梅萨奔吉吧。’妈妈给我起了对外的名字自己却从来不叫,上小学时带我去报名,老师问,她叫什么名字?妈妈抠着头说,她叫梅萨……梅萨什么来着?后面的词儿忘了,于是我就成了梅萨。”

香波王子说:“偶然中有必然。你妈妈的朋友送书,很少看书的妈妈居然看起了书,恰好看到的是格萨尔王传中梅萨奔吉的故事,后来又把‘奔吉’忘了。我觉得这都是天意,在你没出生之前,梅萨这个名字就等着你。”

梅萨:“又是宿命,有时候我痛恨宿命,痛恨我无法摆脱宿命。”

香波王子说:“不宿命就无法接触西藏,无法进入藏传佛教,宿命是伏藏的灵魂,伏藏是宿命的典范。我对下一个目标的判断,也是基于宿命。如果‘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在扎什伦布寺,我们到不了日喀则,就会被天灾人祸挡住,你相信不?”

梅萨说:“好吧,我听你的,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去拉萨汽车站,肯定能赶上去日喀则的长途汽车。”香波王子捂着肚腹上的伤口起身,从树上取下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握着木轴卷起来说,“我们得带着它,它是我们的吉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