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的人影消失了,骷髅杀手悄然离去。香波停止情歌,起身沿着药王山东麓下滑的湖相沉积层往下走,突然趴下,再一次喝水。水库的水被他喝干了,仿佛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创世纪的神,喝干了地上的水,于是就有了陆地。他抬起头,望着云彩大口喘气,然后跪下来,谛听一支来自高高的药王山顶的歌,也是仓央嘉措情歌:

骏马起步太早,

缰绳拢得晚了,

没有缘分的情人,

知心话儿说得早了。

他想起了梅萨,想起他曾经在行车的寂寞中给梅萨教唱过这首情歌,梅萨总是不屑一顾,说他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哼两句就不唱了。要是梅萨学会就好了。要是梅萨能唱得跟山顶上的歌手一样就好了。要是山顶上的歌手是梅萨就好了。要是梅萨的歌声是对他的召唤就好了。一想到召唤他就站了起来,望着山顶往上走,走着走着就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随便听到有人唱歌,就幻想是梅萨。

不,不是幻想,是断定,越来越清晰的歌声让他断定,唱歌的就是梅萨。原来她学会了,只跟着他哼了两句就学会了。

梅萨怎么会在这里?

香波王子回望着水库,来到著名的查拉路甫石窟前。“梅萨,梅萨。”他大声喊叫。歌声消失了,寂静就是回答,梅萨果然在药王山上?“梅萨,梅萨。”他再次喊道。歌声又响起来,梅萨果然在山上。

但是只有歌声不见人影,梅萨藏起来了,很可能就在石窟里。香波王子绕过一堆嘛呢石,拐上一条石头路,吃力地朝上走了一会儿,又从右至左转了一圈,身子一缩,隐入了石窟。石窟昏昏默默,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伫立在最显眼的地方,三面石壁和石柱上凿满了神佛的高隆浮雕,有释迦牟尼及其弟子迦叶、阿难,有无量光佛和各类菩萨,有吐蕃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及其大臣。香波王子知道这些浮雕共有六十七尊,大部分古拙粗朴,躯干敦实,五官夸张,眼眸热烈如炬,属于吐蕃时代的造像。他沿着可以绕行礼拜的廊道,一连走了三圈,上上下下观测那些明暗不均的凹凸,发现这里根本不可能藏匿着梅萨,赶快又出来,绕过石窟,走向更高的地方。

歌声早没了,更高的地方是更多的寂静。零零星星有一些没有导游的游人,胡乱看着,走着。香波王子喊起来:“梅萨,梅萨。”天空传来风的回答,忽忽地刮跑了“梅萨”。他到处找了找,一无所获,正要回到水库旁边去,一块石头滚下来差点砸到他身上。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就见高高的悬崖上,一个没有佛像的敞大佛龛里,探出了一颗女人的头,英挺的鼻梁、妩媚的眼眸、浓密的秀发、忧郁的表情,不是梅萨她是谁?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香波王子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梅萨哭了,喊起来:“香波王子,快来救我。”

香波王子说:“这么高的地方,你是怎么上去的?”

梅萨说:“我不是上来的,是从山那边走来的。”

香波王子说:“你可以原路返回啊。”

梅萨说:“我找不到路了。”

下又下不来,回又回不去,她就只好待在这个悬崖峭壁上的佛龛里了?可是她干么要从山那边走到这里来呢?干么来到这里后还要纵情歌唱仓央嘉措情歌呢?难道梅萨早就预见到他们会在药王山会面?香波王子来不及细想,转身朝山下走去,回头说:“你等着,等着,我去找绳子。”

香波王子开着路虎警车,从不远处的土产商店里,买来了足以从山顶拉到山脚的麻绳。他把麻绳扛到山顶,一头拴死在最高处的两棵连理松树上,再把绳子顺着悬崖放下去,下端正好到达山脚。

他从山顶吊了下来,打算自己下到佛龛里,想办法让梅萨顺着麻绳溜到山脚,然后自己再下去。他是一个从小在雅拉香波神山攀岩长大的人,只要有一根绳子,再陡的山体都能自由上下。

佛龛到了,他一蹬一扑,顺势扳住了龛壁。这时候如果梅萨拉他一把,他就能进到佛龛里去。但梅萨没有拉,却使劲推了他一把。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再蹬再扑,再次扳住龛壁,激动地说:“快啊,快拉我一把。”他被拽住了,但不是梅萨,是国字脸喇嘛。

香波王子大吃一惊,想顺着绳子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力大如牛,一手把他拽进佛龛,再一用力,他就从佛龛里消失了。

佛龛一侧有一洞,洞内是个杳杳冥冥的石窟,石窟有石门,大概是通往山那边的。透过手电筒的光亮,香波王子看到七八个喇嘛混同在石窟的造像艺术里,仿佛也是被雕刻出来的。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大师早就说过你会像飞蛾自投罗网,果然你从天上飞来了。”

香波王子不理他,看到梅萨已是泪满眼眶,扑过去抱住她,心疼地问:“没事儿吧?”

梅萨用手背擦着眼泪摇摇头。

“没事儿就好,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香波王子抱紧她,冲着国字脸喇嘛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知道你还会去大昭寺,与其你偷着去,不如我们请你去。”

香波王子断然拒绝:“我不去。”

国字脸喇嘛说:“那你的意思是想从悬崖上下去?”说着,招呼几个喇嘛过来撕住了香波王子。

梅萨瑟缩在香波王子怀里说:“他们真的会把你扔下去,妥协吧,也许我们还有机会继续开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被他们抓进大昭寺就没有机会了。”

国字脸喇嘛把梅萨从香波王子怀里拽出来,喊道:“听我的口令,一、二、三……”

喇嘛们抬着香波王子抛了起来。香波王子大喊一声:“等一等。”

国字脸喇嘛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了他:“你这人就是真经不念念歪经,明灯指路的时候你却闭着眼睛走黑道,现在知道我们不是吓唬吓唬就算了吧?”

香波王子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国字脸喇嘛说:“起来,跟我们走。”

香波王子仰头看着石窟伞盖形的方顶,慢腾腾站起来说:“梅萨你快看顶上,是不是七个度母的造型?他们把我抛起来时我看到了,七个度母都在对我微笑。”

梅萨朝上看着,所有的喇嘛都仰头看着,方顶上的七度母造型似乎被人看着看着才格外清晰起来,一个个就像刚刚镌刻上去的,没有风化的地方,没有损坏的细部,简朴的线条每一根都显得有力而坚实。更显眼的是,七个度母都是身着兽皮蕃服的马步立姿,阔鼻大目,圆脸方耳,发辫细密,项圈粗显,典型而生动的古代吐蕃贵族妇人的造像。传说白度母曾化现为藏王松赞干布的妃子尼泊尔墀尊公主,她是古印度美女的代表;绿度母曾化现为松赞干布的唐妃文成公主,她是唐朝美女的代表。她们都有艳丽静美的容貌、多情温厚的神情、聪慧善良和解脱苦难的意象,是佛教奉献给人类的善神、美神和端方华丽的富贵之神。可是这里的度母怎么一点神的飘逸都没有?一个个都是实实在在的人,长相、个头、衣着、姿态,如果不是作为度母标识的施愿手印和大朵菊花,怎么看都是盛装出席节日庆典的你老婆,或者你妈妈的年轻时代。

香波王子说:“这个石窟是什么年代的,怎么记载里头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似乎也用不着回答,他立刻想到了松赞干布的茹雍王妃。不,不是想到了,是看到了,他看到伞盖形的方顶中央,镌刻着吐蕃王室的女性标志——一只母性的山羊,看到最古老的藏文以朴拙的线条盘踞在山羊身上,那分明是“茹雍”二字的原始书写。也许这就是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第一座石窟?就像传说的那样,它被崩塌的山体堵死了,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里头。

香波王子说:“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快带我出去。”

生怕他跑了,国字脸喇嘛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喇嘛们打着手电,沿着一条S形的通道朝前走去。香波王子发现,通道两侧有一些浅浅的浮雕和壁画,从风格上断定那也是松赞干布时代的作品,又想到一般石窟哪有这么长的通道,只有王族的墓道才会这样。茹雍王妃名义上是开凿石窟,其实是给自己营造墓室,她在墓室的伞盖形方顶上依照自己的形象镌刻了七个兽皮蕃服、阔鼻大目的立姿度母,就是希望自己跟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一样,成为度母的一员然后去转世。

香波王子想着,突然一个灵感:这是不是“七度母”最早的形成呢?在西藏,原初的度母只有两个——白度母和绿度母,它们是度母神的母本,后来也就是在松赞干布时代,显然与茹雍王妃有关,度母变成了七个,再后来,又变成了二十一度母,二十一度母又神变出无数度母。如果相信从石窟方顶上看到的度母是最早的“七度母”,“七度母之门”的历史是不是可以往前推到松赞干布时代呢?

那么,它跟莲花生大师以及仓央嘉措是什么关系?跟他正在开启的“七度母之门”是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知道,在关于“七度母之门”的研究和修炼中,就有这样的说法:空行护法通过“七度母之门”的传承,授记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间被堵死的原因、堵在里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现在,石窟居然被他找到了,消失了一千多年的西藏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这样和他不期而遇。让他奇怪的是,这些喇嘛们既然带着梅萨走进了石窟,说明他们对此是熟悉的,可他们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达了什么地方,是真的无知,还是佯装不知?

走了半个小时他们才走出通道,出口在药王山南端摩崖石刻群落里,大大小小的五千尊神像中间,有一尊除盖障的造像,还有一尊虚空藏的造像,两个出口一左一右隐藏在它们的背后。香波王子明白了,为什么先进的探测仪器探测不到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第一座石窟,因为仪器探测的是山体的崩塌,而石窟的出口,根本就没有山体崩塌的痕迹。他站在摩崖下,望着遮蔽了出口的蓝黄白三色的除盖障和虚空藏,似乎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却被国字脸喇嘛一把拉转了身子。

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众喇嘛的挟持下,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