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引超玛就是吉彩露丁,现在完全契合了。”开着牧马人疯跑的香波王子说,“‘吉彩露丁’既是哲蚌寺,又是铜壶,更是一个与‘七度母之门’休戚相关的姑娘。她是度母,度母临堂,水边起华章,华章就是藏红花酒店,藏红花酒店就是为她而建。尽管是无意识的,但神的安排往往体现在人的无意识中。”

梅萨说:“她明明叫吉彩露丁,为什么要骗我们?”

香波王子说:“也许引超玛是她的另一个名字,也许是伏藏者对我们的考验,考验我们有没有智慧最终找到她。再说了,如果不是我们找到两把失踪的铜壶,就算一开始就知道她叫‘吉彩露丁’,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壶底刻着‘吉彩露丁’的铜壶调换给了我们,无意中成为一种推动,推动我们去寻找另一把铜壶。因为事实上另一把铜壶上的‘忿怒罗刹被盗之手’,才能让我们明白她的价值。”

梅萨说:“我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她的出现、‘吉彩露丁’的出现跟‘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现在关键是找到她,找到她就明白了。”

灯火通明的冲赛康巷口,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已经看不到吉彩露丁的身影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到处打听:“那个右手装了假肢的残疾姑娘,很漂亮的穿着‘拉姆切’仙女装的姑娘。”好几个人都说,半个小时前她还在这里。“她去哪里了?”也是好几个人都说:“她招揽到了顾客,肯定去了藏红花酒店。”

“哪里来的顾客,坐什么车走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迅速返回藏红花酒店,行至罗布林卡路西藏博物馆一侧时,路被堵住了。许多车停下来,司机和车里的人都朝路边的树荫跑去,那儿簇拥了一大片人,路灯照耀着黑压压的人头,一些怵然惊惧的面孔晃来晃去。

有人喊:“打110了没有?”

香波王子想绕过去,怎么绕都有车挡着,好像不让他们停车下来不罢休似的。

又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

森然惨淡的好奇迫使他们下车,顺着人流走了过去。

树荫下躺着一具女尸。第一眼就让香波王子的心脏几乎蹦出喉咙,啊、啊……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梅萨则一脸苍白,惊叫道:“吉彩露丁?”

是的,这是一个名叫吉彩露丁的姑娘。

香波王子想起了哲蚌寺的眼镜喇嘛告诉他的传说中的“当年的惨案”:“有人在当惹雍措发现了七姊妹’阿姐拉姆‘的尸体,她们被砍去了舞蹈的手脚,割掉了唱歌的喉咙,她们的发辫是拔掉的,满头是血,她们没有了耳朵。更不幸的是,她们每个人都被剜掉了一根穴位经络。”

是历史变成了现实,还是现实回到了历史?就像他已经见识过的那样,可怕的吉彩露丁浑身赤裸,身上一溜儿血洞赫然在目。血洞一共九个,明显是“足太阳膀胱经穴”的走向。吉彩露丁趴在地上,假肢压在肚子下面,好像死前她在竭尽全力保护她的假肢。

香波王子打着寒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推了梅萨一把:“快去车里等我。”然后咬咬牙扑过去,趴在吉彩露丁身上号啕大哭。似乎悲伤已经让他顾不得许多,他满身沾染着吉彩露丁的血,鲜红一片。

警察来了,赶紧拉起他,问:“你是她什么人?”

香波王子悲痛欲绝,说不出话来。警察安慰着他,拉他离开了现场,却没有发现,香波王子趴在吉彩露丁身上号啕时,已经卸下她的右手假肢,戴在了自己手上。他现在是三只手,但斑斑驳驳的路灯下,警察没发现他是三只手。他把手抱在胸前,躲进黑暗悄悄后退着,突然转身,快步过去,一头扎进了敞开着门的牧马人。

梅萨启动了牧马人。

隐蔽中的喇嘛鸟跟了过去,更加隐蔽的路虎警车也跟了过去,最后跟进的是一辆黑色的现代越野。拉萨紧张了,当顶滚过一阵雷,但没有下雨。

香波王子沉思着,一瞬间,心头飘过那首仓央嘉措情歌:

白昼看你美貌无比,

夜晚看你肌香扑鼻,

我那终身的伴侣,

和吉彩露丁一样美丽。

他悲伤地说:“我们按照《地下预言》的指南,试图打开‘七度母之门’,搞清楚‘最后的伏藏’到底是什么。这是为了信仰的努力,想得到拨云见日的结果,却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发指的血腥、死亡、恐怖。在北京,姬姬布赤死了,在拉卜楞寺,仁增旺姆死了,在塔尔寺,伊卓拉姆死了,到了哲蚌寺,又死了吉彩露丁。这些死亡似乎都是我们带来的,我不知道还有谁的生命在等着为我们付出,我都不想继续了。”

梅萨说:“可你已经骑虎难下,要是不继续,连你连我都得死。”

香波王子叹口气:“是啊,我们左右不了一切,包括自己。”

“再说血腥和死亡证明着’七度母之门‘的重要,大伏藏都是新旧交替、继往开来的重光,密法意义上的宗教重光都带着原始的血腥气息,这在莲花生时代就已经有过了。莲花生大师之所以首开伏藏风气,就是因为当经教从印度来到西藏时,新信仰与旧信仰的较量始终伴随着血雨腥风。他把经教埋藏起来以待来日,同时也预言:魔鬼在伏藏旧信仰,佛子在伏藏新信仰。就好比没有魔鬼,就没有天使,没有旧信仰,引不来新信仰。”

香波王子摇摇头:“真正的信仰不会旧,也不会新,它是恒久不变的,就像人的本性,发展了几千几万年,它变了吗?”

梅萨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立刻闭嘴了。

天空洒着星星雨,大地是哭的,夜色一阵阵地抽搐。情绪一直在悲戚哀恸中低徊,而对香波王子来说,似乎唯一可以排遣郁愤的办法就是唱仓央嘉措情歌。他沉重而痛切地唱着,直到把自己唱出眼泪,然后哽咽而止。

梅萨一边开车一边听他唱,一种滚动出现在眼睛里,视线立刻模糊了。她想到了自己和香波王子的誓约,赶紧吞咽着,没有让晶莹滚下来。突然说:“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唱,也会情歌当哭?”

“会的。”他说,又改口道,“你怎么会死呢,有我在你身边。”

梅萨看看窗外,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哪里都是危险的,就在路上。”

香波王子拿纸擦掉眼泪,也擦了擦满怀的血污,把吉彩露丁的右手假肢抱在怀里,仔细研究起来:“不错,跟《妙吉祥静猛手印》中记载的一样,期尅印,人手一般大小,用的是北方塑泥,浅肉色。太高明了,居然把’忿怒罗刹被盗之手‘做成了假肢。我见她第一面时就有感觉,但当时说不上,以为是她的漂亮和免费供应青稞酒、酥油茶、风干肉、奶皮子的语言,以及她的’拉姆切‘仙女装诱惑了我。现在我明白了,真正诱惑我的原来是她的假肢。显然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杀死了她,因为他们发现她是’授记指南‘的关键。但’隐身人血咒殿堂‘并没有经历掘藏的过程,不知道她为什么是关键,否则假肢就会不翼而飞。”

他摩挲着假肢的每一个指头,又从腕口朝里看着,里面有一个半拃长的木头圆轴,想取出来,掰了掰,发现是固定的:“怎么办?这可是一件珍贵文物,砸碎就可惜了。”

梅萨说:“如果你能砸碎,这里就没有伏藏了,伏藏之器都有金刚般的坚硬,它一定是设了机关的,仔细找。”

香波王子用假肢在车门上磕了磕,果然坚硬得车破它不破。他翻来覆去地找机关,这儿摁那儿捏,搞了半天也没听到“啪啦”一声响。他想一定是什么地方被自己疏忽了,便皱着眉头使劲回忆所有细节,回忆得脑袋都疼了。

梅萨望了一眼后视镜说:“喇嘛鸟又跟上了。”

香波王子说:“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结果而不是我们,不能停下来,答案必须在车里得到。快啊,快想想,梅萨你应该比我聪明。”

梅萨加快了速度:“到前面买瓶水吧,太渴了。”

他们在一个路边食品摊前买了几瓶矿泉水,迅速离去。香波王子拧掉瓶盖,递给梅萨。车摇晃着,水溢出来洒在了假肢上。香波王子赶紧用袖子小心擦掉。

梅萨喝了一口水说:“在仓央嘉措时代,有个掘藏师把伏藏分为六类,天伏藏、地伏藏、经伏藏、意伏藏、火伏藏、水伏藏。天伏藏是从天而降的虚空伏藏,地伏藏是埋入地下的岩石伏藏,经伏藏是暗藏在已有经文里的黄卷伏藏,意伏藏是深埋在人心里的灵识伏藏,火伏藏是经火烧制的圣器伏藏,水伏藏就是必须在水中捞取的密匣伏藏。吉彩露丁的假肢如果是伏藏或伏藏之器,应该算是火伏藏,因为它是泥胎,必须经过炭火烧制。”

香波王子说:“什么火伏藏、水伏藏,说这些有什么用。”

梅萨说:“火伏藏怕水,水伏藏怕火,水火不相容,为什么不能用水试试呢?”

香波王子想了想说:“对啊,正好它是期尅印,代表了水,指向是拉萨河,它的密宗次第又是明妃初降,沐浴莲花池,度母临堂,水边起华章。”

牧马人穿行在拉萨的黑夜里,从夺底路往北到齐拉路,再到娘热路、当热路,然后开进鲁丁路、金珠路,沿着拉萨河往东走过江苏路,回到夺底路。这差不多是一条围绕拉萨的外环路线,梅萨开了一圈又一圈。

梅萨说:“跟踪我们的不止喇嘛鸟,好像还有路虎警车和一辆现代越野。怎么办?该加油了。”

“不要紧,停下来加油,现在还不到他们动手的时候。”

当矿泉水泡软假肢,从里面取出那个半拃长的木头圆轴时,已经后半夜了。木头圆轴是铆合起来的,轴心镶着一颗宝石。摁了一下宝石,圆轴就开了,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兽皮。兽皮很结实,裹缠着一张丝绸一样的白纸。

牧马人正在经过哈达青鸟。香波王子打开白纸,看上面什么也没有,不无激动地说:“又是’光透文字‘。”

“我看看。”梅萨似乎忘了自己在开车,转过身来要看,牧马人忽一下碾过马路牙,冲到了人行道上。幸亏人行道上没有人,等它再下来时,喇嘛鸟突然加速,横过来挡在了面前。

梅萨一脚踩住刹车,差一点把香波王子扔出去。阿若喇嘛和另外几个喇嘛从喇嘛鸟里出来,迅速来到牧马人跟前。

香波王子放下车窗玻璃,从身边拿起阿若喇嘛借给他的披风和袈裟,扔了出去:“谢谢了,麻烦你让开。”

阿若喇嘛接住说:“你得到了什么,交给我,那东西不属于你,你不是喇嘛,甚至都不是一个见佛就拜的信徒。”

香波王子一惊:“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阿若喇嘛说:“一定得到了,你们不回藏红花酒店就是证明。”

香波王子说:“说句老实话,就是给了你们,你们也不可能开启‘七度母之门’,‘光透文字’上只有‘授记指南’,你们没有能力破译它。”

阿若喇嘛说:“有困难我会求助于你。但你要明白,你是无法得到’最后的伏藏‘的。伏藏是佛法的再生,它依赖佛法僧三宝的结合,依赖根器,而不会依赖一个浑身不清净的俗人。’光透文字‘对你只是文字游戏,对我们它是经旨,是法音。”

香波王子说:“太对了,依赖根器,你怎么认为我的根器没有你好呢?’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你对仓央嘉措又能知道多少?麻烦你唱一首情歌给我听听,唱啊,害羞是吧,仓央嘉措情歌就是法音,你害羞什么?”说着,随手把“光透文字”塞到了坐垫底下。

遭到奚落的阿若喇嘛突然招了招手,他身后的几个喇嘛立刻扑过去,打开车门,把香波王子撕了出来。

香波王子说:“好好好,我给你们,给你们。”说着,回身从牧马人后座上拎出了两把铜壶,举起来就朝几个喇嘛砸去。他咚咚咚地把铜壶砸在喇嘛们身上,砸扁了“吉彩露丁”,又砸扁了“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砸得几个喇嘛抱起头连连后退。阿若喇嘛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抱住了香波王子的腰,香波王子把两把铜壶一起砸在了他身上,他惨叫着,抱着对方的手却坚决不松开。

这时一直在驾驶座上坐着不动的邬坚林巴下车过来,大声说:“香波王子,你随时都会被警察抓起来,’光透文字‘交给我们最安全也最有效。”

仿佛他的话是一声召唤,路虎警车驶过来唰地停下了。王岩、碧秀、卓玛钻出来,直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回身就跑,却被碧秀一脚踢趴在地上。碧秀跳过去骑住他,从腰里摘下手铐就要铐住,突然听到邬坚林巴大喊一声:“危险。”

那辆一直跟在最后的现代越野这时疯驰而来,朝着碧秀撞了过去。碧秀丢开香波王子,一个滚儿打向一边。现代越野突然刹住,噌噌噌跳出六七个壮硕的藏民,为首的正是在哲蚌寺几次保护过香波王子的穿绛色氆氇袍的汉子。他们掉着棍棒冲过来,拽住了王岩、碧秀和卓玛,也拽住了香波王子。

绛色氆氇袍把香波王子拽向路边,吼道:“趴下,别动。”

香波王子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救我?”

绛色氆氇袍说:“我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雇了我。”

“谁?谁雇了你?”

绛色氆氇袍不回答,在他身上乱搜乱摸。这时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带人围了过来。两个藏民立刻挥起棍棒,不让他们靠近香波王子。

而在另一边,几个藏民和王岩、碧秀、卓玛扭打起来,哈达青鸟的地上乱成一团。三个警察都掏出了枪,但并没有吓跑对方,扭打更加激烈。王岩知道逞强硬来是会出人命的,只好命令两个同伴主动撤离。

路虎警车走了,接着是喇嘛鸟,最后是那辆现代越野。六七个壮硕的藏民离开时唱着仓央嘉措情歌:

我对你就像天上的云彩,

细雨蒙蒙缠绵相爱,

你对我如同无情的狂风,

一再将云朵吹开。

他们一遍两遍地唱,像是故意刺激香波王子。

趴在地上的香波王子站起来,看到不远处躺着梅萨,走过去扶起她说:“怎么连你都打,你是女的呀。”

梅萨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不让他们上牧马人,他们撕下来就打。”

香波王子扑向牧马人,手伸到坐垫底下摸了摸,又摸了摸,喊道:“梅萨过来。”

梅萨过来了,双手捂在腰里:“哎哟,哎哟。”

香波王子说:“’光透文字‘呢?我藏在这里了。”

梅萨说:“我没看见你把它藏在这里了。”

香波王子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大叫一声:“完蛋了。”

梅萨埋怨道:“你怎么不交给我,你放在坐垫底下是人就能找得到。”

香波王子说:“交给你?人家也会搜查你的。”

梅萨说:“有些地方是不能搜的,我是女人,拉萨是佛天神地,即便他们是土匪,这点道德还是有。”

“我忘了你是女人。”香波王子气急败坏地打了自己一拳,吼道,“他妈的,我白白地洁身自好啦。现在,现在,现在,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就是喝酒,吃肉,抽烟,搞女人。”

梅萨无奈而又怨恨地说:“那你就去吧。”

香波王子使劲甩上车门,大步走去,半晌又回来,哭丧着脸说:“哪里会有女人?我的女人不就在这里吗?”

梅萨阴沉着脸:“谁是你的女人?你的女人在天上,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端死活不知呢。”

香波王子打了个愣怔,再也无话,手在身上急急忙忙摸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