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香波王子才长叹一声,无限感喟地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我们的情圣歌王。这就是‘写在心里的情意,怎么擦也擦不掉了’,‘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背后的故事。‘光透文字’之所以‘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肯定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仓央嘉措情歌产生的背景,并从这些背景中找到今天的对应和我们的需要。我们的需要就是‘授记’,就是想从中知道‘七度母之门’到底在哪里,那么今天的对应呢,到底是什么?”

梅萨瞪着香波王子,突然扭过头去:“你说呢?”

“玛吉阿米怀孕并且很可能已经顺利生养,各种势力都行动起来,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有人想利用她和孩子。如果当时没有达到目的,这个目的就会延续到今天。”

“你是说今天还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难道没有延续吗?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以来,出现了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她们都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延续,除了玛吉阿米,其他三位都已经被杀。被杀在延续,说明被杀的原因也在延续。”

梅萨歪过脸来说:“你的意思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还存在,这我知道。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宁玛派的久米多捷呢,他们难道也都还存在?”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说:“他们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可以肯定他们的意图是不灭的,利用、杀害和保护玛吉阿米及其孩子的原因是不灭的。历史的原因很可能导致现实的结果。我想到的是乌金喇嘛,他断定‘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是倒出来的苦水,是对佛教的诅咒和控诉,深知只要开启‘七度母之门’,就一定会引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阻止。而阻止必然是暴力的,这似乎正是他的目的。他把‘隐身人血咒殿堂’看成了制造惊天血案甚至地震的武器,策略就是四个字:以佛灭佛。”

智美突然说:“你分析得不错,乌金喇嘛是不是很高明?仓央嘉措是佛,‘隐身人血咒殿堂’也是佛,前者用泛滥的情爱否定了佛教,后者用血腥的暴力否定了佛教。就好比一个人用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胸,用另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肺腑。佛教死定了,佛教是自杀,与乌金喇嘛有什么关系?”

“遗憾的是,现在是我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而不是你。我没有一天怀疑过仓央嘉措也就是没有一天怀疑过爱的至上。在仓央嘉措这里,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达赖的地位、荣华富贵、西藏的权力、对蒙藏甘青滇川等大半个中国的影响、因转世而长存不死的命运,以及生命、生存、生活等等,统统都是淘出来的沙尘,只有爱情才是金子,才是真正的需要和真正的不朽。仓央嘉措是佛,佛对我们说,爱情就是信仰,就是宗教,就是生命。”

智美“呵呵”一笑,高声说:“释迦牟尼啊,快来惩罚异端邪说的徒子徒孙吧,让我们看看乌金喇嘛是怎样以末日宣判者的身份宣布新信仰联盟的胜利的。”

香波王子说:“我一看你幸灾乐祸就替你本人和梅萨难过,真正的叛誓者恐怕就是你了,当然还有乌金喇嘛。我一想到你在为虎作伥,就发誓一定要把梅萨从你手里夺回来。”

“梅萨不是一样东西,她是个人,她有她自己的选择。”

智美的信心,来源于他和梅萨的性爱。男人的爱情以性力为基础,性力越强大,爱情越牢靠。你香波王子沾都没沾过梅萨,梅萨怎么可能芳心吐蕊呢?但是,他又深深地忧虑着,因为仓央嘉措情歌的存在便是巨力和神魅的存在,情歌正在通过香波王子的口,变成一天飓风,掀动着任何性力无法比拟的情爱之潮,湮灭而来。他很难受,也很害怕,害怕失去的不仅仅是梅萨。是的,不仅仅是梅萨,一定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使命、信仰、生活本身,或者别的。

仿佛看穿了智美的心思,香波王子亮出歌喉唱起来: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跟她飞去。

“别唱了。”梅萨打断他,“唱歌重要还是‘七度母之门’重要?”

香波王子半晌才说:“最重要的是,情歌和‘七度母之门’都在制造死亡。”

梅萨叹口气:“是啊,不论谁死,对我们都是包袱。但掘藏是历史的契机,几百年甚至一千多年以前就确定好了,你不可回避,就好比多数人没有机会掘藏,你也没有机会不掘藏。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你应该心无旁骛,就想一个问题:现在该往哪里走?”

“看来你越来越了解我了。”香波王子审视着她,像是有意说给智美听的。

“那就不要左顾右盼,快说下一步。”

梅萨的口吻里,不经意地含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撒娇,智美敏感地捕捉到了,报复性地一脚踩住刹车,搞得梅萨和香波王子一阵颠踬。

“妈的拦路的石头,滚开。”智美瞪着路面骂道。

香波王子笑了笑,指着“光透文字”对梅萨说:“‘授记’给我们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了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还是那句证明玛吉阿米已经怀孕的歌词:‘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这里的‘印戳’除了喻指怀孕,还能引出藏史记载的一段历史、一个典故:‘为了一个女人,松赞干布从雅砻河来到卧马塘。上一世,他把印戳打在女人身上,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此一世,女人千里迢迢来寻找这个注定会掌握印把子的男人。来吧,登上拉托托日年赞的隐修之地,在天地的额头,拥有男人和女人。男人说:我就是天,天叫拉。女人说:我就是地,地叫萨。女人和男人一起说:天叫拉,地叫萨,吃饭叫作卡拉萨。’”

梅萨两眼忽闪忽闪地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继续说:“七世纪初,吐蕃部落从西藏山南雅砻河谷崛起,他们引水开田,经营农业,发展人口,盛极一时。到了第三十一代赞普达日涅斯,开始扩大领地,四处征战。达日涅斯的孙子是松赞干布,他十三岁时,王朝出现灾变,大臣争权夺利,谋反叛乱,毒死了松赞干布的父亲朗日伦赞。十三岁的天才王子松赞干布奋起即位,杀死叛逆者,平定内乱,以更大的魄力投入到开疆拓土的战伐中。一日,松赞干布战败苏毗部落,来到一个叫卧马塘的地方。看到这里河水奔流,地势坦荡,牧草连绵,平野之中,一红一绿两座山峰突兀挺峙,既可以高居,又可以坦驰,便说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王者之地,我的祖先第二十八代赞普、那个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拉托托日年赞,离世后就在这座高峻的红山上隐身修行。他曾托梦给我,红山是天地的额头,我的后代将在这里创基立业、征服世界。说完此话,年轻的赞普松赞干布便决定迁都卧马塘。红山就是布达拉山,后来建起了布达拉宫。”

梅萨问:“我不明白,怎么把‘卡拉萨’也拉出来了?”

“那个被松赞干布打了印戳的女人,就是文成公主。松赞干布从雅砻河谷来到了卧马塘,文成公主从中原长安来到了卧马塘。一个是阳刚的天,一个是阴柔的地,天叫‘拉’,地叫‘萨’,合起来就叫‘拉萨’。而‘卡’是嘴,加上‘拉萨’,就是嘴吃天地的意思,食物是天地的精华,拉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精华。这就是民间传说中‘拉萨’这个名字的由来。”

梅萨又问:“可这种解释与‘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微微一笑:“‘七度母之门’从华北平原的北京上到黄土高原的拉卜楞寺,又上到青藏高原第一阶梯的塔尔寺,现在又要上一个阶梯了,那就是拉萨。”

梅萨说:“去拉萨?我们没有任何准备。”

“那就在路上准备。”香波王子说着,禁不住激动起来,“我又要去西藏了,这次一定要去雅拉香波神山下看看妈妈和姐姐。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拉萨,年年回去,五百公里路,每次都是偷偷爬上运货的卡车,辗转到达。有时候路上来回要走二十天,而我在家里只能待两三天。为了能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两三天,来回折腾多少天都是值得的。上大学的时候在北京,也是年年寒假都回去。这时候有了助学金,就节省下来,先坐火车到成都或者格尔木,再坐汽车到拉萨,然后换车到泽当,到琼结,到雅拉香波神山脚下。后来工作了,没有假期了,两三年才回去一次。可是妈妈却天天等着我,天天等着我。她不知道过去是等一年见我一面,现在是等两三年才见我一面,还以为现在的日子延长了,一年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她见我一面,就给自己增加一岁,现在是两三年才增加一岁。唉,我的好妈妈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呀……”

智美把车停在了路边,让梅萨坐到驾驶座上,自己来到后面,抱着胜魔卦囊,两手伸了进去。他没有取出什么来,手一直在卦囊里头活动,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片刻,他撑开卦囊口,低头朝里窥伺一下,愣愣地望着前面。

梅萨问:“卜神没有来?”

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心:“早来了。”

梅萨又问:“香波王子说的跟占卜结果不一样?”

智美说:“一样,去拉萨。”

香波王子说:“太好了,我们不谋而合。”

智美说:“智慧可以让一个人像神一样通达一切,香波王子,你让神灵失去了用武之地,你很可怕。”

梅萨说:“拉萨很大,又是佛教万花筒,‘七度母之门’就更难找了。”

香波王子望着“光透文字”说:“我们只解释了‘授记’,还没有解释‘指南’。但愿‘指南’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然后念起来:酸奶子是这样酿制出来的:先把鲜奶煮熟晾起来,至微温,放入酸奶引子(注意:放引子时,鲜奶过热,酸奶子就会发酸,过凉,酸奶子就不会凝结),倒进酸奶桶,加盖,用皮袍或棉被包裹,从太阳出山到落山,就是佛赐的琼浆酸奶子。

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在供奉右旋法螺的地方,她消除了众生的疲劳症、气类病,强壮了四肢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

香波王子说:“怎么是酸奶子的酿制方法?”他皱着眉头,半晌又说,“吉彩露丁的酸奶子?为什么是吉彩露丁的酸奶子?仓央嘉措有一首情歌提到了‘吉彩露丁’。”他征询地望了一眼梅萨,唱起来:

白昼看你美貌无比,

夜晚看你肌香扑鼻,

我那终身的伴侣,

和吉彩露丁一样美丽。

梅萨说:“什么意思啊,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说:“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湖,或者一个人,现在还无法确定,到了拉萨再打听。我们最初遇到了玛吉阿米,后来又遇到了姬姬布赤、仁增旺姆和伊卓拉姆,现在又遇到了吉彩露丁,它同样出自仓央嘉措情歌,不可能跟‘七度母之门’无关。就算不是伏藏的内容,那也至少是发掘伏藏的突破口。你说呢智美?”说罢,留意着智美的反应。

智美抠着脸颊上的伤疤,不说话。

香波王子又说:“还有‘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会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吼叫,是牧马人的吼叫。梅萨猛踩油门,朝着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小货车冲了过去。

智美前后摇晃了一下,胜魔卦囊掉到了脚下,抓起来,愤怒地说:“你干什么?”

梅萨一手扶正歪到一边的牛绒礼帽说:“往前看。”

香波王子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小货车上,拉着一个铁笼子,铁笼子旁边坐着一个喇嘛,正是他们在拉卜楞寺见过的那个留胡子的喇嘛。但重要的当然不是铁笼子和胡子喇嘛,而是铁笼子里的山魈,那只原属北京动物园的死而复生的山魈。山魈原本是坐着的,一见追过来的牧马人,突然四肢着地,做出一副准备奔跑的样子,犹豫了片刻,一头撞到了铁笼子上。

香波王子心疼地叫了一声。

山魈左撞右撞,把铁笼子撞得哗哗直抖,眼睛放出两股荧光,东一闪西一闪。

香波王子说:“追上去,追上去。”

智美说:“不能追,不能追。”

梅萨还是加快了速度。智美一把抓住梅萨的胳膊不放。梅萨只好停下。

香波王子说:“你好像格外不想见这只山魈。”

智美说:“我讨厌动物。”

香波王子说:“你不能讨厌,它肯定还会出现。我感觉它是我们的引导,它走向哪里,我们就会到达哪里。我们还是应该追上去,问问它去哪里。它会说话,它的眼睛会说话。”

梅萨看了看智美,智美瞪着她,她没有追。

香波王子无奈地点着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瞄着窗外黯淡下来的天色说:“那我们也不能不走啊,警察和阿若喇嘛追上来怎么办?前面是湟源县,到了那里再说,车要加油,人要吃饭。要不要休息一晚上,你们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牧马人朝着湟源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