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别的要紧事,张婶干脆拿著书单到附近的书局,一口气买了十几本。

回到家,客厅的电视还开着。

主卧房里不断传来争吵的声音,张婶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看书。

张婶的长子跟长媳住在北投,开了一间生意不怎么好的花店。长子的大儿子跟他的妻子住在台中,除了养了十七只猫什么也不做,整天闲晃。长子的二儿子跟老婆、二老婆早早离婚了,现在跟第三个老婆住在土城开二手衣店。

张婶的次子跟他的大儿子、大媳妇住在三峡养狗,次子媳则跟她的二儿子、二媳妇住在花莲永生人行政特区整天看海,偶尔租船在海上瞎逛。次子的三儿子跟他的老婆则在去年搬到台北永和四号公园旁,过着每天吵架的生活。

张婶的么女与么女婿离婚后,在大陆经营皮革加工厂。么女的长子曾经是职业篮球的明星后卫,是家族里最有名的人,现在旅居美国,他的儿子也打了职篮,成绩却不出色,后来当了教练反而闯出名声。么女的两个女儿感情一直很好,在过世后五十年,一起住在大高雄永生人赡养中心度日子。

张婶排行第一的曾孙移民到美国教书,排行第二的曾孙在大卖场当经理等退休,排行第三的曾孙在当职棒教练,排行第四的曾孙女在设计窗帘,排行第五的曾孙女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排行第六的曾孙现在应该在第二北海道做科学研究。曾外孙同样浩浩荡荡。

就像台湾很多的长者,张婶轮流到各个子女、孙子家、曾孙子家住,现在轮到跟次子所生的第三个孙子一起住,也就是每天跟老婆吵架的那一个。

张婶先翻了一下那位备受推荐的作家詹姆斯先生写的流浪心得书,开头精采,但接下去的情节就索然无味了。于是放下,又拿起另一本书。

其实也看不下去,因为张婶听见他们夫妻俩在房间里吵架的每一句话。

「什么想寻找爱情?妳跟我之间难道不算是爱情吗!」次子三孙大叫。

「算!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孩子大了,甚至孩子也死了,我待在这个家也够久了,我想出去追求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有这么难理解吗?」次子三孙媳吼了回去。

「出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妳当妳在演连续剧啊!」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你自己清楚你也不爱我了,你只是找不到其他人去爱,就不准我想办法去爱别人,也不准我想办法让别人爱上我,这不公平!」

「妳爱上了谁?说啊!说啊!」

「我没有爱上了谁,但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不可能重新爱上你。醒醒吧,我对你没有感觉了,只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

「但我对妳还有感觉。」

「不,你没有,你对我没有激情了,你只是不想承认。」

「我不承认。」

「我们之间已经足够了,该一起度过的也一起度过了,该一起快乐的也一起快乐了。白头偕老,我们也真的白头偕老了啊。我腻了,我们都需要换个人爱,不然眼对眼再耗一百年有什么意义?」

「……妳就这样走了,承诺算什么!」

「承诺不是用来禁锢我们的关系用的!」

「我在问妳,承诺算什么!妳说要爱我一千年算什么!」

「我怎么知道真的要爱一千年!我反悔了行不行!我说话不算话行不行!」

「不行!」

主卧门砰地打开,次子三孙媳气急败坏地冲出来。

她看也不看坐在客厅的张婶一眼就穿鞋出门,还摔了好大一声门。

次子三孙沮丧地跟在后头出来,懊丧地坐在客厅。

「奶奶,小佩还是想跟我离婚。」

满头白发与老人斑的他,看起来比张婶还要苍老许多。

唉,这种争吵不晓得重复了多少次,张婶听也听倦了。

「如果小佩想走,就让她走吧。」张婶拍拍他的背:「都那么久了,有什么不能看开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啊。」他捧着脸。如果能哭他一定哭了。

张婶没有继续劝话,只是耐心拍拍他,揉揉他。

过了许久,次子三孙说要出去走走。

日夜无别,张婶继续在客厅看她买的新书。

这类心灵成长主题的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卖得很好。

写心灵成长书的人不见得心灵富足,但心灵不富足的买书人肯定很多很多,于是写书的人荷包就富足了。荷包富足了,心灵富足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这个关键,每一本心灵成长书都不会写在里面。

冠冕堂皇的话很多,平庸无奇的大道理也不少。

倒是有一句话问得好——

「请你回想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呢?」

张婶想了很久,将近一百五十年的时光细细咀嚼了一遍。

她看见子子孙孙一个个学业有成、事业有成、人生有成。找到爱情、失去爱情、赚取财富、失去财富。枝繁叶茂的下一代又下一代又下一代,都是从她一大早醒来催唤着三个小鬼快点起床刷牙的那一幕开始。

但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不就是躺在病床上,三个拥有美好人生的子女一齐在床畔,陪着她,牵着她,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的那几个小时吗?

「但,那个时候我真想看见外孙的出世啊。」

张婶阖上书,叹气:「如果没有看见外孙的出世,一定很遗憾啊。」

这本心灵成长书最后一页写道:

人生,是不可能没有遗憾的。

但就因为不想遗憾,才有时时刻刻将人生活得更精采的动力。

最幸福的时刻已经拥有过了,该满足了。

一百年了,当然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道理,却从未替自己着想过。

没问问自己喜欢什么、能为自己做什么。

张婶看着手上的号码牌。

「……再给自己一百年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