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停在沾了蕃茄酱的薯条上。

詹姆斯假装打了一个呵欠,但其实他不需要。

「你们我们的,听起来真不舒服。」詹姆斯嘀咕。

正在拖地的老清洁工附和着:「幸好也有一些活死人在生前财大势大,不然我们死人根本没办法跟活人谈判。」

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那名老清洁工。

从他刚刚的谈话内容听来,老清洁工似乎也死了。

既然死了,但他干什么还在这里拖地?

拖地做啥啊?

一个坐着轮椅、手上垂吊着点滴,手里却拿了一罐冰可乐的驼背老人莞尔,大表同意:「那些负责修法的国会议员,至少有一半都超过五十岁,不管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踏进棺材,他们终究也会一死……就跟我一样,嘿嘿,嘿嘿。」

詹姆斯看着坐在轮椅上喝可乐的老人,心想,这老家伙肯定非常期待在翘毛后,能借着神迹摆脱屁股下的双轮怪物吧。可以或不可以,谁也说不准。

老清洁工用力将隔壁桌子上的食物残渣扫进垃圾袋里,再用抹布仔细将桌面擦干净,说:「没错,这件事最矛盾的地方在于,你们这些活人迟早也会变成我们,所以法律修改之后也不见得是坏事,对死人好一点,就是为还没死的活人铺路。话说现在啊,到处都是对死人不利的传闻,嘿嘿,据说外面有越来越多的疯子到处猎杀我们死人,说是替天行道,嘿嘿,真不晓得他们有一天要是死了,会作何感想啊?」

那些仗着无法可管到处恶整死人的疯子,指的是各式各样的飞车党、肾上腺无节制爆发的青少年帮派、新纳粹极端份子、临时找东西试枪的黑手党,以及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等,一大堆。

这些疯子施加在死人身上的手段,比起往日的3K党要夸张一百万倍。

詹姆斯在八卦报纸上看过很多恐怖的新闻,所以随身都携带几支烟、一只塑料打火机,如果远远遇着了那些疯子骑摩托车用铁链拖着死人游街,詹姆斯就得若无其事地点着烟,装出很享受吞云吐雾的样子遮掩一下。

「冒昧请问一下,你是怎么死的?」詹姆斯随口问道。

老清洁工暂停手上的动作,指着胸口:「两个礼拜前,心脏麻痹。你呢?」

「也是心脏麻痹,三个月了。」

詹姆斯说谎。这是他自以为还拥有羞耻心的证明。

「三个月?那不就是活死人刚开始席卷全世界的时候吗?」轮椅上的老人打岔。

「正是,身为先驱者,当时我可是吓了一大跳。」詹姆斯自我解嘲:「不过讲难听点,我连好好活着时都没人关心,现在死成这样也不算什么。」

「既然没有人死掉可以例外,你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轮椅上的老人点点头。

「我也是,一直没事干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还是来拖地。」老清洁工说。

「拖地能换来什么?钱吗?现在你又不需要那种东西。」詹姆斯问。

「也许吧,我一死,就先请假在家里闲耗了两天,最后还是来打卡上班了。」

「那我呢?像我这种流浪汉,生前只求醉死在路边……」

詹姆斯懒得再说下去。

三个月来,他已经漫无目的地闲晃了好几个地方,跨越了两条州界。

即便是最无欲无求、避居山野的隐士,也得花时间找东西吃。与其说詹姆斯的人生已不虞匮乏,不如说他的人生就像一望无际的砂砾旷野,不晓得要栽种什么,反正什么也长不出来。

「如果你不计较薪资的话,像你这种什么也不需要的死人,应该不难找到工作才是。」老清洁工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沿着这条公路走,大约二十哩的地方有个购物中心工程,那儿就有一大批从东南亚招募过来的死人,他们不会累也不会想睡觉更不怕死,可以二十四小时连夜赶工。你要是想打发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未免也太麻烦了。」詹姆斯玩着手指间干干瘪瘪的薯条。

他之所以成为流浪汉不是没有原因的。

做什么都很累啊,詹姆斯叹气。

「我说朋友,如果你一直不找事情做,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了,你怎么办?」老清洁工不是什么哲学家,只是就事论事:「难道一直无所事事下去吗?」

轮椅上的老人将喝光光的可乐罐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棒,万分珍惜地咬着。如果他的主治医生看到罹患重度糖尿病的老人这种吃法,一定会干脆一点,在轮椅边的点滴包里注射氰化钾让老人瞬问暴毙。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詹姆斯直承不讳。

「什么意思?」老清洁工瞇起眼睛。

「我是说,我活着的时候,就打算无所事事到死掉那天。唯一说得出口的人生目标,就是希望在我死掉的时候,手里能抓着一只空酒瓶。」詹姆斯也不是哲学家,但现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发自肺腑:「人生有个无论如何都会抵达的终点,让我很安心地在路程中自我放弃啊。」

「现在呢?」老清洁工也很迷惘了。

詹姆斯耸耸肩,他不知道。

「……」

老清洁工之所以会安分守己地拖三十五年的地,就是因为有一天终究会死去。

人们常常戏称:「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两件事,就是缴税与死亡。」

缴税这件事其实相当不公平,因为富翁总是有千奇百怪的方法逃避纳税,而普通老百姓却拿国税局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死亡就真的很公平了,人人免不了踏进棺材,当真是什么也带不走。

自人类尚未拥有文明之前,就有阶级。

拥有文明后,阶级差异就更剧烈,最简单就是有钱跟没钱。

钱也许买不到快乐,但却可以买到很多可以让人快乐的东西,穷人竭力抗拒这样的事实,却缩短不了彼此的差距,只好发明了很多自我安慰的说法。

例如文学家海明威曾不屑地说:「有钱人跟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有钱人的钱比我们多。」言下之意,就是不觉得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那些一辈子踩在平凡人头顶上的所谓成功人士,一生的心血结晶在死亡发生的那一瞬间变得毫无价值,阖上眼睛,穷人富人一样腐烂为尘土——这个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知安慰过多少平凡人、教导过多少平凡人心灵富足比金钱势力更为重要、催眠过多少平凡人这样的观念:「那些有钱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现在?

死亡看起来依然很公平,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公平。

有钱有势的人大概会很高兴,原来死后还是可以享受生前挣来的一切。

对老清洁工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平凡人来说,他一向不畏惧死亡,也不是那么在意死亡之后是不是另外有地方可去,例如天堂还是地狱之类的。

死亡人人皆不可免,这让他一连拖了三十年的地都没真正发过牢骚。

可现在?

詹姆斯看出老清洁工陷入了泥沼般的迷惘,便暂时不去理会他。

这份迷惘在两个月前也曾袭击过詹姆斯。

詹姆斯相信每一个死人迟早都会产生同样的焦虑。最不可能成为哲学家的人都会被自身的窘境挟持,被迫思考这样的问题——不过最后都只有放弃思考才能「假装摆脱窘境」。

「无法安息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差劲吗?」轮椅上的老人满嘴的咖啡色,一副讨人厌的置身事外:「嘿嘿,我倒是相当期待心脏停止的那一刻呢。」

詹姆斯随口:「既然眼巴巴想死,为什么不干脆自杀呢?」

享受久违糖分的轮椅老人幽幽说道:「自杀的话,就进不了天堂了呢。」

詹姆斯终于噗哧笑了出来,起身,用力拍拍轮椅老人的肩膀。

「你瞧瞧我,瞧瞧他,天堂已经客满了。」他认真地说。

「嘿嘿,就当作我还想享受一些活着的滋味吧。」轮椅老人依旧咧嘴笑道:「我看新闻报导说,你们死人霸占了所有的优点,就是没办法吃喝拉撒睡,那我该怎么做呢?我只好在心脏停止之前多干这些以后干不了的事啊。」

无法吃喝拉撒睡,是。

还有无法产生性欲。

这一点老人连提都没提,显然老人已经失去它很久了。

「老家伙,你的作法是对的,现在能吃多少算多少。」

詹姆斯转头看着老清洁工,问道:「你明天还会来拖地吗?」

「……」老清洁工再度陷入沉思。

过了很久,老清洁工缓缓地点头。

「我已经习惯拖地了。如果不拖地的话,我怕我会疯掉。」

「拖一百年的地才会疯掉吧。」詹姆斯失笑。

「谁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也许明天我们就死了,也许后天。」

「也是。上帝在想什么没人清楚。」

詹姆斯想了想,提议:「也许我们可以结伴流浪。一个人实在非常无聊啊。」

「还是不了,还是不了。」老清洁工失落地拒绝。

詹姆斯走出了那间简陋的公路餐厅,出去外面走一定,吹一吹感觉不到的风。

他打算启程到下一个还没决定的地方,但他暂时不打算离开。

明天跟后天,还有大后天,甚至下星期,他都打算在这附近闲晃。

有部日本电影的对白:「死亡的存在,让人们思考生存的意义。」

真是放屁。

有了死亡,生存的方式有意义跟没意义差别才不大咧。

反而绵绵无绝期的「活着」,更能逼迫人们认真思考生存的意义吧。

不管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总之不会是拖地。

那个老清洁工始终会想通的,那个时候再一起流浪吧。

詹姆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