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渊带着奇异的心情离开便利商店,刻意在饭店附近绕远路,这才漫步走到捷运车站。

虽然靠着街道图就可以知道饭店周遭的环境,但要漂亮地完竟一件任务,反覆用理性推敲“进攻/逃走”的路线,还不如实地走上几次,呼吸目标附近的空气,感受实际下手时可能的种种氛围。

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风,不同的行人,不同的街道节奏。

这是专业杀手的谦虚,不管之前的绩效多么辉煌都割舍不下的自我要求。

“刚刚那个女警,怎么那么喜欢装熟啊?”子渊自言自语,进入站台。

善用心理作战的子渊,对解读人的语言表情颇有一套。

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着两种情绪。

一种是天真的兴奋,清晰可辨。

一种则是“我知道你是谁的默契”的语言表情。这真是匪夷所思,毫无来由。

“只是个天兵吧。”子渊心想,坐在捷运里。

……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没问,下次见面时可别将彦琪两字脱口说出。

子渊看着窗外的大厦。

有了捷运后,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移动根本就不需要探出地面,每个人都自愿变成土拨鼠。

刚刚来到台北的第一年,子渊常常觉得这个城市就像一座巨大怪兽的内脏机关,机关里像个密闭的伪迷宫,伪迷宫里二十四小时吹送人工制造的冷气,始作俑者的人们寻着墙上的迷宫索引,各自在怪兽的脏器间流动。

捷运里上上下下的手扶梯有若怪兽的舌,不断将人们卷起,吐出,送进在腔肠般的隧道里,继续短暂又规制的旅行。久了,很容易对阳光感到刺目,觉得没有人工冷气的蒸热地面,有种难熬的疏离。

二十一世纪的花样越多,人与人……不,或许该说是人与自己异化的方式也就更五花八门。

在这样的世界底下,通常人活得越有自己的意识,就会活得越痛苦。因为自我的意识不等同于自主的意识。人很难自主。

大部分人的人生,就像乖乖挤在一点也不高速的高速公路上,恍惚却又焦躁地瞪着前面的车屁股一寸寸推进,前面的车子一推进分毫,自己就忍不住轻踩油门跟进,一秒后又得煞车。

幸运一点的人,就可以坐上紧扣铁轨的火车,优点是人生什么时候该进行到哪里,车票上都印得清清楚楚,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睡觉,或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记得到站下车就行了;至于缺点,竟就是优点本身。

只有非常非常少数的人,可以造起自己的翅膀,用飞行的姿态睥睨地平线上众生的匍匐姿态;即使坠落,也能引起地上众生的赞叹与惋惜。

想拥有翅膀,却始终只能喘息奔跑的人,一抬头,看见翅膀流星划过三千尺高空,只是徒然增加自己双脚的痛苦。

杀手也是人。只是杀手这种“人”专司会减少人口的密度。

藉着杀死其他的同类存在,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有着说不出的讽刺。许多杀手因此活得并不快乐,也因此有了职业道德第三条的存在。

“月,你跟我们这些杀手不一样。你有翅膀,你可以从黑暗的世界飞出,然后不加矫饰地用黑暗的羽毛,去接受光明的掌声……他妈的大家都很羡慕!”欧阳盆栽曾经这么说过。

“是。我是很快乐。”子渊愉快回应。

的确如此。

子渊喜欢搭乘捷运木栅线或淡水线,没有目的,没有终程,坐到了尽头再坐回来,有时迂回反覆了好几次。不管是捧着本书,或是打开笔记型电脑整理档案,或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直到完全失去焦距,都很好。

比起蓝色线里的土拨鼠,这样“移动”较像个活生生的人。

木栅线跟淡水线,阳光可以从偌大的玻璃直透进来,而非人造的森冷光线映在乘客的脸上。对子渊来说,只要出太阳,一天的心情就好,来自遥远炽热恒星的浓烈的光线在周遭物体间制造出的晃动对比,是什么也无可取代的自然。

比起这里,伊斯坦堡的阳光应该有另一种色泽吧。

子渊开始想念他亦师亦友的杀手,吉思美。

自己心中的正义会变成今日的模样,与吉思美心中正义的姿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吉思美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影响了她,却不知道她在维护可怜孩子的未来时,那辛苦、却动人的身影,打开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没有吉思美,今天的自己或许还是个杀手,但却可能是个阴暗、无情、冰冷如岩的杀人机器吧。肯定不会快乐。

“……”子渊的头靠着玻璃窗,望着远处的101大厦。

已经好久都没有吉思美消息了。看来,流浪真的很容易上瘾。

子渊的对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先生。老先生专注地看着半版的社会新闻,上面有一半是关于叶素芬公司掏空案的审理进展,另一半全是关注月这次行动的读者投书。

读者投书里,有的公开相挺月的正义,有的担心月这次会失风被捕,有的则质疑月这次迟迟没有动静,到底会不会辜负社会的期待。

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细缓温吞地咀嚼报纸上关于月的每一个字。老人身体前弯、努力想要进入“正义的领域”的模样,从身后的窗透出了耀眼的光。

“慢慢来,比较快。”子渊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