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很快就产生了。

由于在梁应物这是严重的越权行动,他有可能因渎职罪被判终身监禁甚至是死刑。所以一切都要在绝密的状态下进行。

对于白公山的放射性照射不会停止,而我们需要造一个大约相当于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的十分之一当量的小当量核弹并把它在“母体”的“核”旁边引爆。而在爆炸后白公山将会被完全摧毁。

“由于大当量长时间的放射性照射而引起的‘母体’中所含有的不明物质的爆炸。”我们连推脱的借口都想好了,这虽然是由我想出来的说辞,然而由梁应物的口中说出来,就由不得你不信。

“虽然我可以借开山用的定时炸弹来改装,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你知道,我的机械和电子技术只是过得去而已,我需要24小时的时间,而在这24小时之内,那多,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

梁应物拿出最后一张画着白公山内部详细地图的羊皮卷道:“由于对于白公山的放射性照射将会持续,在如此强的放射性照射下,我们即使穿着防辐射服也只能支持20分钟的时间,这20分钟包括进洞、放置炸弹以及退出来开车离开那里,所以我要你在这24小时之内将这张地图烂熟于心,并且有把握在8分钟之内把我们带到目的地。”梁应物严肃地道。

“没有问题。”我道,“你知道记东西和找路都是我的强项!”

“那我呢?我需要做什么?”叶瞳问道。

“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我道。

“你休想!”她在我耳边吼叫。

“你不能去,那太危险了,稍有闪失就会把命送掉,我们根本分不出精力来照顾你!”梁应物道。

“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照顾!况且我可以和那多一起记地图,两个人记总比一个人保险!”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这不是在玩游戏!”我有些恼怒了。

“你别忘了,是我带你来这个地方!我才是‘神’选出的‘降魔勇士’!”叶瞳依然不依不饶。

“好吧。别再浪费时间了,你和那多一起记地图,记住,我们只有20分钟!”

在定时器、引信、钚-239和其他所需要的材料和工具都一切就绪后,时间已经过去了近4个小时,我与叶瞳一刻不停地记忆着地图上复杂的图形,并相互印证,同时我们还必须回忆当时在岩洞中的情形,估计大概的距离,以计算我们必须保持的速率的下限。

饥饿与疲劳此时被抛在了脑后。

梁应物也开始了他近20小时不眠不休的工作,其间他还需要不断抽出时间来应付来访者,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关注“母体”的最新动向——哈佛与斯坦福双博士的天才在这一时刻尽现无遗,所有与他有关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营地中的科学家仍在不断努力,试图从史前文明所遗留下的飞船遗迹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24小时过得飞快。


我们所面对的是生命力强到几乎接近不死的传说中的生物,而我们要用最具毁灭性的武器去杀死它。如果你看过《独立日》,或是《地球末日》,或类似的好莱坞大片,你就可以很容易地理解我们当时所处的境况。然而,不同的是,我、叶瞳和梁应物是孤独的,我们背后没有整个人类世界的声援,我们的计划也没有经过超级计算机周密的认证,我们是这场拯救地球游戏中唯一的主角。

我知道,这叫做别无选择,孤注一掷。

时间开始变得冷酷无情。

不断有坏消息传来。

农场农作物的死亡数量不断上升,这已经造成了德令哈农场方面的恐慌并开始怀疑与所谓的“孪生湖勘探研究”有关,西北防护林方面也有动植物异常的消息传来,方圆一公里范围内土壤中的金属含量已经超出正常值700倍,甚至用肉眼也可以看出我们脚下的土地颜色的改变。“母体”富集能力的数据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一切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抑制,梁应物将不得不面对向地区政府解释的窘境,即使能够得到政府的支持,“X机构”也必将被揭去它的神秘身份。

然而最糟的是,干冰与液氮的投放对于抑制和杀死“母体”的繁殖体只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唯一能令人振奋的消息是,梁应物的核弹比预期的提早一小时完成了。

他的眼眶因连续24小时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工作而陷了下去,唇色变得苍白,这令他线条刚硬的脸看上去多少有些恐怖。

然而由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依旧保持着——或者说尽最大努力保持着冷静、清醒的状态。

“你们都准备好了么?”他的声音很微弱。我们都不想在谈话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好了!”叶瞳坚定地道。

于是他将小型的核弹装在一个外部是防辐射塑料、内层包铅的箱子中。

在每人吃了两块压缩饼干,喝了一点水后,我们又再次穿上防辐射服,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救世主。

一辆配备V8发动机、动力强劲的大切诺基,在戈壁中画出一条笔直而乏味的线,直奔白公山而去。

一路上我们一言不发,气氛就如同这个大戈壁一般坚硬。

梁应物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行进时速维持在110公里,梁应物相信以他的驾驶技术和应变能力,保持这一速度能应付一切突发事件。

一路上都很平稳,唯有辐射仪的指数在不断上升。

有梁应物在,一切关卡通行无阻。

我们很快就看到了架在白公山山脚的伽马射线发生器。

而白公山已经从数天前的土黄色变成了深棕色。

我们迅速从车上下来。

“对表!”梁应物道。

三人的防辐射服上的计时器同时由10∶20a.m.跳到了10∶21a.m.。

我们对望一眼,阳光明媚,透过厚厚的铅玻璃面罩,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三只毫无二致的、包着黄色防辐射服的右手搭在了一起,梁应物用力向下一按:“上苍保佑我们!开始行动!”

由我领路,梁应物提着箱子走在中间,叶瞳殿后,我们快步向洞中奔去。

洞中已与我们上次造访的时候大不相同,为了运送伽马射线发生器,洞中狭窄的路段都已经被拓宽,四壁上也以高强度塑料梁加固,防止塌陷,路变得十分好走,我们几乎一直跑步前进。

然而越接近中心的岩洞,阻挡我们前进的铁管就越多,纵横交叉的铁管令我很难在第一时间判别方向,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努力以最快的速度判别正确的路,身后不时听到梁应物低声的催促:“快!快!快! 我们已经慢了!”

好在叶瞳与我同时记忆的地图,在我犹豫的时候,她总是能够及时指出方向。

9分12秒后,我们到达了中央的岩洞。

幸运的是,这里已经装置了一架绳梯,令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迅速下到岩洞的底部。

那种骇人的生命力又再次压迫着我的神经,我们不断倾听着自己越加粗重的呼吸声,叶瞳开始表现出轻微的不知所措,而我的思维也开始变得有些混乱。

在此,梁应物表现得就像个精神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工人员——我相信这一点——而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家,他动作干净利落地打开箱子,取出核弹,用铆钉枪和特制的塑料铆钉将核弹的四个角钉在岩壁上,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冷静地道:“那多,你带叶瞳先离开这里,我会赶上你们的。”

“放你的屁!”我大叫,“要走一起走,我和叶瞳走了,谁来给你带路?”

他不再说什么,打开核弹的控制板,开始设定时间。

我不断地看着计时器,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如坠冰窟。整个安装过程持续了3分20秒,在哔的一声轻响之后,梁应物锁上控制板,大声叫道:“快,我们离开这里!”

我拖着叶瞳的手,在甬道中没命地奔跑,羊皮卷上的地图本能般地在我脑中展开,头盔顶部的灯光照亮眼前三米的距离,洞中的景物迅速地向后退,由头盔的铅玻璃看到的景象,就如同一场异常真实的虚拟幻境,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逃亡游戏。

我不时回头看看,梁应物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A.M. 10∶38∶50。

我们准时退出白公山山洞。

我们以最快速度跳上吉普车,梁应物大声喊道:“系好安全带!”

V8发动机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车子加速到200公里每小时,我和叶瞳被加速度紧紧压在座位的靠背上,车两旁扬起的尘土令窗外的景物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当我们看到第一个关卡时,梁应物降低了车速。

这里已经是安全范围。

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回头看将在10分钟之内被摧毁的白公山。

切诺基绝尘而去。


在脱下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防辐射服之后,我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而叶瞳则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将出发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梁应物扶我们两人坐下,从药箱中找出三粒胶囊,给我们一人一粒:“这是抗辐射剂,快吃了它。”

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科学家忽然冲进来,也不顾我们的存在,焦急地道:“梁博士,你去哪儿了?我们四处找你,正等你开会呢!”

“我去了趟白公山,了解一下实地情况。”虽然他满头大汗,脸色愈加苍白,然而语调仍是很平稳。

“你知道,局面已经失控了,我们正准备开会讨论向中央请求支援,摧毁那个东西!”

梁应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和叶瞳作为史前文明飞船的发现者列席了这场会议——这是梁应物一再坚持的结果,当然我猜想我的特殊身份可能也不无作用。

事实上我和叶瞳并不在意他们所讨论的内容,我们始终都关注着这里与白公山观察站的联系——照理来说,白公山中的核弹应该已于二十多分钟前爆炸了。

虽然是小当量的核弹,但我们也应该感受到核弹爆炸的震动。可是为什么没有,我非常小心地感觉着地面,一丝震动也没有。

梁应物眉头紧锁,对于会议,他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

难道说,核弹没有爆?梁应物的土法制核弹失败了?

“没有任何异动,山的土色比三天前进一步加深,露在山外的铁管似乎已经停止生长,转而向地下发展……等等……异常!金属吸收力测定发现异常!吸收力……吸收力……”一旁紧盯着仪器的监测员脸色苍白。

“怎么了?”梁应物一下子站起来大吼。

“对金属的吸收速度再次上升,现在已经比半分钟前增强20%,30%了,已经到30%,增幅还在上升。”

会议室中忽然一片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被夺去了舌头。

人们面面相觑。

只有监察员干涩的声音不停报出令人惊恐的数字。

“100%。”

“150%。”

“200%。”

10分钟后,监察员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增幅趋于平缓,现在每分钟的增幅大约是,大约是……”

“是多少?”老贺发青的嘴唇里艰难地发出问话。

“47.857%”

天,竟然每分钟暴涨近五成的金属吸收力。

“所有人员迅速撤离。”老贺当即下了决定。

是对于核弹的报复吗?撤的话,撤到哪里,以现在的速度,吞噬掉整个中国,不,整个地球都指日可待了,还有哪里可以逃?

所有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行装,一些笨重的器材甚至来不及带走。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在之前,就是在核心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的生命力正源源不断地被黑洞吸收掉。

我向切诺基跑去,脚下却忽然一软,摔倒在地。这不是因为双腿无力,而是因为地面传来了剧烈的震动。

我趴在地上,全身的力量都被抽掉了。这是核爆吗,直到现在才爆?

又或者,这是母体的愤怒,她在展示力量?

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持续了大约30秒钟,才渐渐减弱。

我爬起来,就听见一个声音突然叫起来:“金属吸收力正在下降。”正是那个监察员,声音里满是大难不死的惊喜,“急速下降,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只有他的声音回荡。

“还在降,恢复到半小时前水平。”

“恢复到三天前水平!”

“低过警界线了!”

“金属吸收力回到建站时原始水准,还在急速下降。”

“微弱。再降下去就……已经监测不到了!金属吸收力已经监测不到了,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我喃喃地说。

“我们得去看一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梁应物说。


白公山依然分毫无损地矗立在我们面前,一如它跨越千万年的岁月,它也将继续在柴达木中继续存在千万年。

近三十个人穿着笨重的、黄色的防辐射服鱼贯走进洞中,这场面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

梁应物、我和叶瞳走在最前面带路。“母体”的金属吸收力莫名地消失,经过一番考虑,老贺决定让我们带队,来这里看一看。

第四次拜访,白公山山腹之中错综复杂的甬道的恐怖之色已经尽去,当接近中央洞穴时,我发现那些用来支撑岩壁的高强度抗辐射塑料已经完全融化——那颗核弹确实爆炸了,但我们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连仪器都未检测到,这就是这种生物的力量吗?

半小时后,27支25瓦的盔顶灯将白公山中央的洞穴照得灯火通明,然而这里已经变得空无一物。

所有包围着“母体”的分支已经全部消失,洞壁上覆盖着一层银红相间的金属层,想必是核弹爆炸时熔化的金属粘在了岩壁上。我猜想正是由于这些密集的金属承受了核爆的大部分的能量而使白公山逃过了被摧毁的厄运。

而在洞的中央,原先“母体”所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半径约有二三十米,深不见底的洞穴。

“原来是跑了。”旁边一个研究员说,话中带着长出一口气的庆幸。

金属吸收力的减弱,原来是因为母体的远离造成的。她往地下去了。

那场我们都没感觉到的核爆,看来真的给了她巨大伤害。

我靠近地洞,探头往下看的时候,一种微弱却顽强的力量再次触动了我的神经,令我站在洞口,呆呆地望着洞中的黑暗出神。

她果然还活着。

“看来我们不必再开什么会了。”梁应物道,“‘母体’已经消失了,据我的初步推断,它在长时间、高强度的放射性照射下部分物质起了反应,自行爆炸了。”

老贺道:“除了观察站必要的人员外,所有研究人员撤出白公山,观察站继续严密观察并报告数据。”

“唐教授,麻烦你在最短时间内尽量消除这里的放射,在山外部辐射量降低到对人畜无害的程度之前,继续封锁这里。”

在回营地的路上,我暗暗地对梁应物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她明明还活着!”

“我知道。”梁应物说。

“她去地心了,我忽然想起来,地心有大量的金属!她会在那里变成什么样子?”我说。

“天知道。”梁应物耸耸肩,“只是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同。几百万年过去,我想她成熟了,就像成熟的果子要掉到地上一样,她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钻入地下,或许我们的核爆提供了她最后的能量。真是可笑,如果她早一点成熟的话,我们的祖先也就不用放弃地球了吧。”

“希望你是对的,她是落叶归根了。否则终有一天,她会恢复元气,重新从地心钻出来!”


我回到上海不久,就得知梁应物因为“指挥失误,造成巨大经济损失”而被调离了托素湖研究站。但由于史前文明飞船的发现,他算是功过相抵,并没有受到什么处分,继续回到上海的F大担任生命科学院的老师。

“X机构”在飞船遗址处以飞船为中心建造了一个高度机密的研究基地,在这一年之中,我国的载人航天技术突飞猛进,令世界为之侧目。

而对于白公山的封锁也于我们离开后的不久解除了,和母体相隔了“千山万水”的“分支”在来年冬天死于大戈壁的严寒之中,长埋于地下。

说到德米尔希人的祖先,他们因为贪图制取铁器的方便而违背了“神谕”,以至于家园败落,流离失所,流落成为了游牧民族,这从羊皮卷以及克鲁克湖古村落遗址中所发现的铁器都可以得到验证。然而叶瞳却始终不承认这一点,我们因此在回来的火车上吵翻了,她足足有两个月没有和我联系。当然这并不能掩盖叶瞳的族人为人类的生存环境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我们在回上海之前曾在德令哈与其近郊四处寻找叶瞳的族人们的踪影,然而这个神秘的民族竟然就此杳无音讯,再没人碰见过他们,仿佛他们从来都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未曾真实地存在过——他们举行仪式的老屋已经空无一物,地下室中的神龛也不见了“神盒”的踪迹,连天井中的篝火的灰烬也都被风沙吹尽。那场庄严的祭祀、奶奶那布满皱纹与斑点的脸,仿佛都只在梦中出现过,叶瞳为此伤感不已。

我们也问了些当地人,而他们无一例外地不愿提及和“德米尔希”族有关的只言片语。我们很想告诉他们,有关“妖山”与“地狱看门人”的传说应该终结了,然而我们并没那么做。

由此,羊皮卷上永远不能再回到族中的警示却更像是个诅咒。

最后,在回上海之前,梁应物和我们所说的话令我和叶瞳印象深刻:“你们都已经做了多年的新闻工作了,都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我想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方法,当然,我是不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的。”

这句话令叶瞳最终还是认为他与间谍片中动辄灭口的特工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