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形状奇怪的金属片拨动了几下,卫先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地下室的铁门。

“还记得钟书同当年在一个赶火车的早晨所看到的情景吗?”

“是的,你那本工作手册里提到过。”卫先随手关上铁门,“轰”的一声,我们就被关在了黑暗中。

“现在想起来,我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漏过这么明显的线索,嘿嘿,而且你也漏过了。”

卫先没有接我的话,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特制的手电打开,一道光柱从手电里射出来。手电的光源过于强烈聚集,反倒让这道光对周围的黑暗无甚帮助,有了这道光,四周反而显得更加幽深。

卫先调节了一下手电,光学镜片的角度发生了某些变化,那道光柱很明显地扩散了开来。看来这支手电,是他行走地下陵墓时的一把利器。

“你现在已经想到了吧,当年钟书同看到的是许多车土从一幢‘三层楼’里被运出来,也就是说,当时那里有一个通道的入口。现在那幢楼已经不在了,但就算在也没什么帮助,因为多半完工后,那个仅为了运土而存在的出口会被堵上。但是,在这幢‘中央三层楼’,当年孙氏三兄弟住的这幢楼里,还是非常有可能会保留一个入口的。而如果这个入口存在的话,就在钱六的地下室里。”

卫先借着手电的光找到了几个开关,但都没有反应。

“真见鬼,这种老房子不可能单独切断电源的,难道那个为主人看了六七十年门的死疯子平时都不用灯?”

我想起前一次来时的情景,看来多半就是这样了。

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老人。略微想象一下他的生活,我的呼吸就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地下室的空间大约二十平方米左右,虽然不算大,但在仅靠手电照明的情况下,要找出一个莫须有的通道,还是有难度的。

对于这方面,我插不上手,卫先是相当专业的,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了。我站在床边,看着手电的光柱缓缓地移动,随着光柱照到的地方,卫先或摸或敲,他的手脚相当灵巧,居然没有碰翻什么东西。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我又想起了卫不回的断言。

我扶着床沿,这张床上,昨天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在他还没变成尸体的时候,曾经发出过“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叹。现在想来,这感叹多半只是针对孙氏兄弟死在地下而发的。

“你去啊,去那里,去啊。”我耳边仿佛又听见钱六尖锐的嘶叫声从黑暗里隐隐传来。

那时候,我还记得,他挥舞的手臂险些打到我。

他是不是在向我指出地下室的入口?

我躺倒在床上,床板坚硬。我回忆着那天,和我躺在同一位置的钱六的动作。那天我进门的时候,把门开着,外面的光线透了一点点进来,使我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钱六的黑影。

“你在干什么?”卫先听见声响,转回头,手电的光柱照着我挥舞的手臂。

我从床上站起来,用手指向斜对面的一片区域。

“你看看那里。可能就在那里。”

手电指向那里,是一面书橱。

“肯定有问题,他这里都没有灯,看什么书。”

“过来搭个手。”卫先招呼我。

沉重的书橱被我们移开了。

卫先敲打了几下墙壁。

“奇怪,是实心的。”

“是吗?”我伸手摸着墙,却觉得脚下的地有些不平。

我狠狠地跺了两下脚。

“空的!”我和卫先异口同声地说。

“果然在这里。”我又用力踩了几下,脚底突地一软,伴随着碎裂声,我整个人猛地沉了下去。

我“啊”地惊呼一声,挥动的右手抓住了卫先的脚,双脚悬空,那个突然出现的洞不知有多深。

卫先的左脚向后退了一步,蹲下抓住我的手。

“松开我的脚,我站的地方可能也不稳,别两人都掉下去了。抓我的手。”

被卫先连拽带拖地弄上来,手电照向那个黑洞里,我犹自惊魂未定。

这个入口该是被钱六自己封上的,长年在上面压了个重书橱,已经开始下陷,再被我这么狠踩几脚,这层水泥板就吃不住了。

站在洞口向下看,这才发现就算当时没抓住卫先的腿也出不了大事,大概两米多三米不到的样子。

卫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知道在这里就行,我们改天来,我得准备些家伙。还有你没发现空气有些不对吗?”

我点点头,迅速和卫先离开了地下室。是有点气闷的感觉,还好到现在只隔了六七十年,里面的空气还不至于变成致命的毒气。

铁门重新被锁上了,但解开六十七年前谜团的钥匙,却已经握在手中。

之后几天,卫先都没有和我联系。

每天的采访我总是心不在焉,稿子飞快地一挥而就,手机一响就赶紧看来电显示的号码。那未知的地下究竟有什么呢?

五天之后,我终于接到了卫先的电话。

他已经准备完毕了。


六月二十二日,周二。

我给报社挂了个电话,说自己脚扭了,正要去医院看,如果情况好的话下午就来报社。换而言之,我给自己不去报社打了个伏笔。只要不在那里困几天的话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当然,或许那并不是会不会被困几天的问题,而是出来或出不来的问题。

上午九点三十分,在普济路“中央三层楼”不远处,我和提着两个蓝色大旅行袋的卫先会合。

“这是你的。”他把一个旅行袋递给我。

“等会儿再看。”他阻止了我弯腰拉拉链的举动。

等了几分钟,找了个没有人出入的时候,我们闪进了“三层楼”的大门。要是被人看见我们两个提着这两大包东西进地下室,恐怕很难解释清楚。

打开铁门,我们把两个旅行袋放进去,然后让门开着,重新回到外面的阳光里。

多少让屋里的废气先散一点出去。

“三层楼”里的居民,是不会注意到黑暗中地下室的铁门被打开的。那得走下楼梯,到跟前才会发现。

“要等多久?”我问卫先。

“两支烟吧,出口的地方空气好些就行。”卫先摸出烟,我取了一根点上。

“那再里面呢,地下通道的规模不会小,这点工夫行吗?我看国外的纪录片,这种地方得用抽风机抽段时间才行。”

“用不着那个,我准备了全套的衣服,带氧气装置。”卫先脸上露出了笑容。

铁门重新关上了。

站在我曾经掉下去的洞口前,卫先用手电往里照了几下,从旅行包里取出把尖头钢锤,几下子就把洞口拓宽了一倍。

钱六所做的掩盖已经被完全去除,现在出现在手电筒光柱下的,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洞,在下面的洞壁上,还嵌着一个生锈的铁梯。

“我们把衣服穿好再下去。”卫先说着,从旅行包里捧出一套衣服。

“这就是防化服嘛。”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穿上衣服的卫先。

“不,应该说是宇航服。”他的透明头盔折射着手电光,我改口说。

“这套衣服可以阻绝一切有毒气体的侵入,背上的氧气装置存有四小时的压缩氧气,同时装置的能源保证其可以进行氧气转换运作四十八小时,还有,这衣服是防弹的,所以万一墓里有机关,挨几箭也不怕。好了,别愣着,快穿。”

防弹?可背在肩上的氧气转换装置?我不由得佩服卫先的神通广大,这样的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

“你这两天就搞这东西去了吗,估计这样一套衣服得是天价了。”

“价钱倒还好,就是东西少,我本来就自己一件,这两天从别人那里调了一件过来,应该适合你的体型。”

价钱还好?我才不信呢。大概是彼此对金钱的衡量标准不同吧。

要把这件衣服穿上去还真不容易,最后还是在卫先的帮助下才穿了上去,各处的密封搭扣全都封好,除了背上的氧气装置有点重之外,不觉得特别气闷,而且也能清楚地听见卫先的声音。

一手提着卫先给我准备的特制手电,一手背着带来的小包,那里面有我的重要装备——数码相机。我跟在卫先的后面,慢慢地顺着铁梯下到了甬道里。

衣服和身体贴合得很紧,没有行动不便的感觉,绝对是好东西。而背上的氧气装置也不是暴露在外面,而是在衣服的夹层里,这样也能受到衣服特殊面料的保护,不容易擦坏碰坏。

甬道窄而矮,我只能猫着腰跟在卫先后面,估计大概只有一米六高,一开始我的头盔还不小心碰了一下,吓了我一大跳,因为要是碰坏了可没钱赔。

没走多久,手电就照到前面壁上有一个伸出来的小铁盘。

“那是什么?”我问。

卫先在跟前停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大水壶,倒了些东西进去。

“是油灯。”他说着,居然从包里拿出了根灯芯放进去。

我看着他把灯点起来,有些惊讶。

“你居然把这些都带着。”

“其实,一般的大墓里都会有类似的灯,如果是没进去过的,里面会有没用过的油和灯芯,但这个墓孙氏兄弟进去过了,我猜那些灯可能被用过,所以就带了这些东西来,没想到这甬道里也能用上。”卫先虽然说“没想到”,但语气中却还是有着微微炫耀的意思。

他想得的确周密,或许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证明卫不回的论断是错误的吧。

再往前,每隔十几二十米都会有一盏油灯,回头望望,回去的路要比我们手电照出的前路光明得多。

又走了没多久,我们看见第一条岔路。

“走哪边?”我问。

“随便哪边,不过我们最好不要分开。”

“可是怎么会有岔道?”

“我想,是因为当初孙氏兄弟也不知道墓到底在什么地方。刚才一路走来,你有没有发现,在壁上和脚下的路上,有一些很深的小洞?”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看见过一个。”

“那是洛阳铲打的洞,可能就是我四叔公打的,以确定墓的方位。不过如果位置差太远的话,这种方式也不行,只好多挖几条路,配合洛阳铲来确定位置。”

卫先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手电并没有照到什么特异的地方啊。

“哈哈,我们还挺走运的。”卫先笑道。

“这是正确的路吗?你怎么知道?”

“不,这条路错了,我们得往回走。”卫先转过身来,“不过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认路了。你没发现这条路有什么不对吗?”

我用手电仔细地照了照,没什么不一样啊,一样矮,一样坑坑洼洼。

“那多,我看你有点紧张,不就是去个死人墓吗,放轻松点,嘿嘿,等会还有孙家兄弟的死人骨头看呢。”

我讪笑了一声。不可否认,卫先自从下了墓,就完全恢复了往日风采,在卫不回那里受到的打击也再看不出半点影响。我却正好相反,从进了地下室铁门关上开始,就有些紧张,等到了这甬道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在人洞的甬道里差点走不出来的经历,总是拿着手电瞎照,怕从哪里忽然蹦出个什么东西来。

“哪像你死人墓挖得多了,练就了一副铁胆,小生可是怕得紧呢。”我自我调笑了一句,反而缓解了心里的紧张。我本来就不是对生死太在意的人,所以才会做出许多生死一线的举动,但对于未知的恐惧人皆有之,和普通人相比,我所不同的在于对未知既有恐惧,又有挡不住的好奇。

再仔细用手电照了照周围,我忽然明白了。

“没有油灯。”

“没错。”卫先跷起大拇指,“看来挖洞的时候工人用的是随身带的矿灯,这壁上的油灯是完工后再装上去的,就只装了正确的那条路,可以照明,也可以让人不致迷路。”

反身走回去,这回变成了我在前面,卫先在后面,另一条道走了不远,果然又看见了油灯。

此后每到岔路,我总是先用手电照照哪条路有油灯的铁盘,然后再选定正确的路。在这里走路不比地上,九曲十八弯,我的腰已经越来越酸,经过的岔路大概已经有七八处了,这地下甬道的工程还真挺大的。

这甬道是逐渐向下的,就凭这一点,也该是走对了路。

尽管衣服透气性不错,但大热天,这甬道里空气又不流通,我早已经汗流浃背,偏偏穿着这全密闭的衣服,连擦汗也不行,实在是不舒服至极。

又过了一个岔道,卫先再点了一盏灯,没走几步,我却愕然停了下来。

“怎么会是死路?”手电笔直的光柱,照到的不是幽深的甬道,而是一面不规则的土墙,很明显,这条甬道挖到了这里就没有再挖下去。

“不会吧。”卫先侧着身子勉强挤过我,向前走去。

“见鬼,怎么会……啊,我们到了。”卫先的背一挺,头盔顿时撞到了甬道的顶。

我探头看,却见到卫先的手电光并没有照着正前方,而是照向前方不远处的地面。

那里有一个洞。

我的心跳又加速了。

走到近前,那里面有向下的土台阶。

“我先下,你跟着。”卫先沉声说,率先拾级而下。

大约往下走了五六米深,我们下到另一个甬室,这也该是孙氏兄弟挖出来的,大约近十平方米的样子,一样的低矮。

在这间甬室里,有一块被移开的巨大石板,与其说是石板,不如说是块扁平的巨石,占了这甬室的一半大小,厚度两尺有余,不知有几吨重。

而原先被这巨石盖住的另一条向下的通道,如今就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道石阶,以磨得极为平整的大青石铺就,通往未知的黑暗中。

“下吧。”站在入口处用手电照了一会儿,卫先对我说。

这一刻,连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干涩。

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两道手电光柱交错着前探。与之前的狭小甬道相比,我们正进入的,无疑是个宽阔得多的空间。

仅仅是这石阶,就有三十多级,台阶越走越宽,走到最后一级时,两边的森然石壁中间的通道,宽达三十余米。

这里的空间实在太大,我们两道手电能起的作用十分有限。卫先示意我先不要往前走,站在石阶的尽头,他慢慢地用手电照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该离孙氏兄弟毙命的地方不远了,无论如何都不可疏忽大意。

圆通当年所预感到的,地下凶恶难言之所,便是这里了。

仅仅是冥冥中莫名的感觉,就让一位修持高深的大师失了佛心,而我们如今已经站在了这块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惶然,又有些想明了一切的激动。

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卫先没有再向前走,他的手电光停在了一个紧靠着左侧石壁的圆柱形金属墩上,似是铜制的。

“我过去一下。”卫先说。

“那是什么?”我问。

“应该是,我不太确定,或许是某种装置。”卫先的话中有所保留,他该是猜到了些什么。

“小心点。”我提醒他。

“没事,这里应该没有危险的。”

卫先慢慢走到那东西前,从背包里取出特制的长柄点火机。

“轰”的一声,一道火柱冒了出来,居然是个大号的照明火灯。只是火光虽大,却无法照亮整个墓道。

我心里奇怪,没见卫先往里面倒灯油,也没放灯芯,怎么一点就着。孙氏兄弟来的时候,不可能没点过啊。

正要开口问卫先,却见他依然站在那里没动,手里的电筒却贴着墓壁照去,混着火光,我看到那里有个凸出来的东西。

忽然之间,如连珠般的“轰轰”声大作,眼前竟一片光明。

火光自两边的墓壁上依次亮起,眨眼的工夫,整条气势恢弘的墓道都被两边墓壁上的墓灯照亮了。

而最先卫先所点着的,原来只是一个牵动所有墓灯的机关。

“这里居然有这种万年连珠灯,看来墓主人的身份真是了不得啊。”卫先走回我身边说。

“万年连珠灯?”

“当然不可能真的点万年,但一经点着,可以燃烧数月有余,而且所有的灯都有机关相连,点着一盏所有的都会亮起来。而且这里的灯一定还有时间限制,点到一定时间会自动熄灭,别说孙氏兄弟来过一次,就是来十次百次也是一样点得着。”

不过此时我却没有心情感叹这机关的精巧之处,墓灯亮起之后,我才发现,这整个墓道所用的建材,和石阶的青石完全不同,色彩斑斓,竟然是大理石。火光跳跃下,那大理石的花纹竟给人以妖异的感觉。

定了定神,我便瞧见了那孙辉祖的尸骸。

墓道极长,目测约有两百米,墓道尽头是个半圆形的拱门。其实该称为拱形入口,因为并没有门,墓道里的灯亮着,而那门内却仍是一片漆黑。

离墓门不远处的地上,倒卧着一个人,远远望去看不清楚,不过想必该是一具衣服还未完全腐去的骷髅了。

对照卫不回的话,这该是孙老三无疑。

他的手里应该还抓着一个骷髅头,但离得远看不太清楚。

真正的危险就在前面。

隔着头罩也能看出卫先凝重的面容,他从背包里取出件东西,熟练地拼装几下,就接成了一根长度足有三米的金属棒。在离棒柄不远的地方伸出一根细管,就像医院里医生常用的听诊器。细管的尽头是个吸盘,卫先把吸盘贴在了靠近左耳的头罩上。

“跟在我后面,别走其他的路。”卫先对我说。

金属棒伸出去,在地上敲击了三记,每记之间横着隔一尺,然后卫先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我跟在卫先后面慢慢地向前走,卫先在一条水平线上敲三记,然后前移一尺,再敲三记,就这样一尺一尺地向前移。这支显然是空心的金属棒用声音把地下的讯息传入卫先耳中,想必如果有机关的话,这件专业工具立刻就会告诉卫先。

“你刚才下石阶的时候怎么不用,万一那里就有机关不完了?”我问。

“不会。”卫先回答得干净利落。他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不过显然他那极有自信的专业知识足以支持他这个断言。

“其实这条墓道上应该也没有,入了前面的门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不过,小心点总没错。”

是不是前面那具尸体让他慎重起来了?

金属棒与地下大理石石板的敲击声有节奏地响着。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点点地靠近墓门。

虽然中国大理石产量丰富,但上海并不产大理石,要从附近的产地运过来,总也得数百公里,而且古时大理石的产地一定比现在少,所以运送的路程可能更长。然而与这样规模的墓室比,从千里外运大理石来,并不是多么值得惊讶的事。

可为什么要用大理石?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修建墓室用大理石的。

“卫先,你以前进过用大理石造的墓吗?”

“没有。”

顿了顿,卫先又道:“也没听说过有这样大规模用的。”

敲击声依旧清脆地响着,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动听。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点点地靠近那具骷髅。

其实我知道不该和卫先说话的。

他在听我说话和回答我问题的时候,一定会影响听觉,而他现在是靠听觉来分辨前方有没有机关的。从他回答我问题时明显放慢的敲击速度就可以知道。

但我还是问了。

而且在第一次问了之后,又问了第二次。

因为越往前走,我就越不自在,周围的空气中似乎有无穷的压力,透过我身上穿着的防弹密封衣,让我的心越抽越紧。

而卫先那有节奏的敲击声,更加重了我的不安感。

我只能靠和卫先说话,略略打乱敲击的节奏,来缓解巨大的压力。

“卫先,你看两边的墓壁上,好像刻着什么。”我终于第三次开口。

两边的大理石石壁上的确刻着图案,或阴纹或阳纹,由于大理石上本来就有不规则的图案,而我们走的是正中的路线,离两边的墓壁都有一定距离,所以要不是我极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四下张望的话也发现不了。而且,越往前走,那些图案就越多。

“不知道,或者有什么含义,或者只是装饰性的,你怎么了?”卫先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

“不知道,就是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我当然不能让他停止敲击,可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和我类似的感受。

难道这就是卫不回当年的感觉?

卫先缺乏直觉,也不相信直觉。

但我有,我相信,因为直觉救过我的命。

现在,那种不妙的感觉,每走一步都加重一分。

卫先皱了皱眉头:“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仅仅是感觉。”

卫先的脸色不太好,他一定也想起了卫不回的话。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

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敲击着地面,继续向前走。

我只能跟在他后面,向前。我不可能独自一人退回去。

汗,不断地从身上冒出来。

冷汗。

离墓门,只有几十米了。

离尸体,只有不到十米。

卫先终于停了下来,在这个距离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孙辉祖的尸体,那具衣服下的巨大骨骼,正泛着星星点点的磷光。

这具生前可能超过两米高的粗大骨骼,双手向前伸着,扑在地上,背上暗红色的衣服不知浸了多少血,至少数十支已经生锈的箭把他射成了刺猬,他的后颅有一个创口,却没有箭,单从这点,就可以想象他死前的悍勇,那箭分明已经射入后脑,却被他生生地扯掉了,虽然,这并不能拖延他死亡的时间。

他的两手如今只留下惨白的手骨,他的右手上,却紧握着个骷髅头。

让我正不断往外冒的冷汗突然间僵住的骷髅头。

孙辉祖的食指和中指伸入那头颅原本是双眼的空洞中,把这头攒在手中,可是,在那头颅的两眼之上,眉心再向上一点的地方,却还有一个比眼眶更大一圈的圆洞!

那绝对不是被任何东西打击而产生的创口,那是一个浑圆的、边缘极为光滑的洞,幽黑得无比狰狞。

所以卫不回至今想起这个头颅还如此畏惧,卫先显然也被吓住了,我的表情也是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

那怎么会是人?

第三只眼睛?

面对这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异物,心底的恐惧却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

就算是面对猛虎,甚至是从未见过的史前巨兽,或者是电影中的外星怪物,我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而这分明是人的头颅,却多了一只眼睛,我仿佛可以看见那只早已腐烂的眼睛,在洞孔里若隐若现。

这就是墓主人的头颅吗?那墓主人到底是谁?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急促的呼吸居然无法缓和下来,这样的情况我从来都没有碰到过。

勉强转移视线,却看见孙辉祖的左手里抓着一大块布片。

幽灵旗?那就是幽灵旗吗?看样子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呢,是在那幽黑的墓里吧。

我望向那拱门,那拱门的四周刻满了图案,或许那是一种我没见过的文字。这图案比墓壁上的要大得多,我隔着二十多米,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

卫先又向前走了,金属棒轻微地抖着,敲击在地上。

“别,别……”我开口喊卫先,却发现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拼了命地用力喊,那股气在喉间来回滚动,就是发不出来。

这样的情况,就像身陷在梦魇里一般。

“别过去。”我终于喊了出来,在说“别”字的时候声音还轻不可闻,喊到“去”字的时候,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大吼。

卫先惊讶地转过头,看见我苍白的脸。

“别过去,信我一次,别过去。”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卫先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真的有什么感觉吗?”

“非常糟糕的感觉,非常危险,我们需要一些帮手,就这样不行。”无形中的压力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难。

“这是心理作用,我们穿着这套衣服还怕什么!”卫先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用手“铛铛”敲了两记头罩。

“这不是心理作用,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都没见识过的人,我想我现在的状况就和当年卫不回一样糟糕。”

“去他妈的直觉。”卫先突然吼了一声,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

“去他妈的直觉,要走你自己走。”卫先大步向着墓门走去,再也不用那金属棒敲地探测,走过孙辉祖的尸体时毫不停留,直向前方拱门中的黑暗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一步都迈不动,呼唤他回来,他却如未曾听到一样。

一切就像当年一样,只是卫不回和钱六换成了我,孙氏兄弟换成了卫先。

结果呢,也会和当年一样吗?

卫先停下了。

他站在墓门前,只再一步就迈了进去,但他终于停下了。

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剧烈耸动的肩膀慢慢地平静下来。

最后一刻,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卫先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才转回身来。

“真是难以想象,我居然会有这么失控的时候,如果我总是这样的话,恐怕真的有一天会死在地下。”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已经如常。

“你说得对,如果你也有这种感觉的话,这样冲进去是太莽撞了,不过,我们总也不能白来一次。”卫先的脸上浮起笑容。

我看见,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走到孙辉祖的尸骸边蹲了下去。

“你真的走不过来吗?”他抬头对我说。

我苦笑,现在似乎比刚才好一些,但我试着向前迈出一小步的时候,心脏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

卫先的手在孙辉祖破碎的衣服里探索着,近距离接触白骨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了,并未给他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而我则取出数码相机,装上闪光灯,调到夜晚模式,开始拍四周的场景。

尽可能多地获取资料,为下一次再来打下基础,希望下一次我不会有这么糟的感觉。

我对着那个墓门照了几张,特别为门上的那些莫名的纹饰拍了特写,还有周围墓壁上的花纹,钟书同应该能认得出这些代表什么吧。

最后,我还对着孙辉祖手中那个诡异的头颅拍了个特写。

“哈,看我找到了什么?”卫先突然叫了起来,他举起一本本子。

“日记,是孙氏兄弟的日记。”他显然已经翻了几页。

“太好了,回去我们慢慢看。”

“还有这个也得带回去。”卫先挪了几步,把孙辉祖左手捏着的那半面旗抽了出来。

“还有……”卫先又去掰孙辉祖的右手。

不,应该说是右手骨,那抓着头颅的右手骨。

“怎么搞的。”卫先几次用力,竟然无法从那粗大的白骨手中夺下这颗头来。

“死都死了,肉也成灰了,还抓这么紧干什么。”卫先咒骂着。

看着卫先使劲地和那具白骨抢夺一颗人头,我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战栗。

“算了吧,卫先,别弄了,下次来再说,我已经拍了照片了。”

卫先停下手。

“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回答得是如此的痛快,使我意识到他也早就心虚了,我的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有了这本日记,就应该能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先回去吧,搞清楚了再来。”

卫先点头同意。

我们慢慢地退出这条悠远宏大的墓道,压迫在我心头的力量越来越弱,等到走回那块被移开的青石板所在的地方时,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回头看着洞里的石阶,那下面的火光还未熄灭,望下去不像之前的一片黑暗,透着光亮。

我想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等到猫着腰穿过闪着幽幽灯火的甬道,走出地下室,走到“中央三层楼”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时,我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脱下的那身密封防弹服已经装回了旅行袋里,现在我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卫先也是同样。

“我们先回去洗洗换身衣服,晚饭前你来我这里,我们一起研究那本日记。”

“好。”我说。

或许是刚才的经历对我的震撼太大,又或许是那本日记被我倾注了过多的注意力,此时我竟然全然忘记了,在卫先的旅行袋里,除了一本六十七年前的日记,还有半面旗。

半面幽灵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