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抬到了地下室里。

穿着防护服的刑警对现场进行了简单的勘察,把地上那个还留有几滴残液的针筒收好,决定暂时不做尸检,把尸体先留在隔离区内。

伦勃朗是在亢奋期自杀的,也就是说还可能传染,至于人死后病毒还能活跃多久,没有相关试验谁都说不清,所以把尸体暂且隔离是最好的选择。

伦勃朗的小本子被警方取走,不过我还得跟着他们回警局做笔录。伦勃朗的身份在这个时期格外敏感,而我是最后一个和伦勃朗交谈的人,也确实知道一些那本本子上没记录的事。

临时救护小组的医护人员个个神态哀伤,一些女护士已经忍不住哭出来。看来短短三周的接触里,这个帅气的外国人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况且在莘景苑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伙伴之间的感情就像战友一样,格外真挚。

他们不知道内情,对他们而言,伦勃朗是这场战争中第二个倒下的医护人员,而且还是一个外国的援助专家。

欧阳局长已经就此事向上级作了紧急汇报,海勒国际的负责人上午还来视察访问,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着实令人震惊。我想莘景苑事件特别处理小组一定会立刻联系海勒国际,不过范海勒此刻还在荷航的客机里,晚上才能回到日内瓦呢,迎接这位老人的将是当头一棒。我不由想起中午送机时,他憔悴的背影。

警车停在莘景苑小区门外,我正要跟着刑警上车的时候,一辆出租停在身边。

看到何夕从车里下来,我心里一沉。

“请稍等一下好吧,我和朋友说几句话。”我对刑警说。

“好,不过请快一点。”

何夕看到警车和我,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出什么事了?”她见我急冲冲走过去,抢先问道。

“……唉。”我叹了口气,实在是难以开口。看样子她刚整理好情绪,又将遭受更严重的打击。

何夕的脸色微微发白,她试探着问道:“发现蓄意的投毒了?”

我摇了摇头。

“那……难道伦勃朗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会知道?

随即醒悟过来,何夕原先和我一样,对伦勃朗是有怀疑的,现在看到警车,以为伦勃朗确实有问题,并且被中国警方发现了。

“伦勃朗的防护服出现了破损。”

这话一说,何夕脸上原有的一丝血色立刻就褪尽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下去。

“他感染了范氏症,为了让自己走得更痛快一些,他向自己注射了神经毒剂,已经……”

何夕的嘴唇颤抖着,她努力睁大着眼睛。

“他怎么了?”她犹自强撑着问道。

“他已经去世了。”我黯然说道。

“那先生!”一位刑警提醒我抓紧时间。

“伦勃朗和我谈了很多,具体等我从警局返回再和你说。”我看了眼她紧握成拳的双手,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何夕摇了摇头,问我:“他呢?”

“暂时在地下室。”

何夕点了点头,急步往小区里奔去。我忙飞步抢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挣没有挣脱,瞪着我怒声说:“你干什么?”

“防护服,你没穿防护服!”我苦笑着松开她的手。刚才她明显没顾小区入口旁那个简易的接待暨更衣小屋,是直冲临时医疗中心去的,连两位站岗的战士都没想到何夕这个每天来的人会突然不穿防护服往里跑,一时没反应过来,要不是我拉住,她就这么跑进去了。

“对不起,我……”她才说了一半,就扭过脸去。

我向战士示意,他拿起步话机通知里面取防护服出来。

何夕扭着头站在我前面,我心中极度的痛惜,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拳头。

我的手掌宽大些,把她捏得紧紧的拳裹在里面。

她的手宛如酷烈冬夜里的薄胎瓷,冰冷,坚硬,易碎。

她没有把头转过来,也没有挣开。

“我等会儿再回这里,你等我。”

松开她的手,我转身向警车走去。

我的手依然虚握着,指尖在掌心轻擦,刚才三五秒钟的感觉,从那里一点点流走,藏进心里。


“我上个厕所。”要开始笔录的时候,我对刑警说。走出去的时候我瞥见他微微摇头,大概是觉得我这个目击证人的事情还真多。

这个刑警姓杨,是接案后立刻赶过来的。我在路上琢磨了一番,觉得和他说不一定妥当。

这件事可能和病毒骑士有关,记得梁应物说过,要把病毒骑士的恐吓案转给警方,说不定已经成立专案组了呢。

我在厕所里给梁应物打了个电话。

“特事处?怎么会是他们?难道这件事有什么诡异超常之处,要他们出马?”我被梁应物的回答吓了一跳。他原本不是说怀疑恐怖袭击吗,那是很可怕,但并不属于灵异事件啊。

“这倒不是。可特事处是我们与上海市局最直接的联系部门,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所以是通过他们把我们的怀疑和一些前期调查资料转过去的。”

“这么说负责的另有其人?”

“听说特事处把这案子截留了,还是他们办。你知道他们是新成立的部门,很希望破一宗大案在系统里站住脚。所以虽然这事件并没特异之处,他们也想负责,特事部和市局也同意了。”

“好的,我明白了。”


“对不起,警官。”

杨刑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道歉。

“我担心伦勃朗在自杀前和我说的话牵扯到另一宗案件,所以刚才趁着上厕所我打了个电话。”

“嗯?”杨刑警皱起眉头。

我没等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立刻接下去说:“那宗案件是特事处在负责,你能否联系一下特事处的郭栋副处长。”

杨刑警皱起的眉毛立刻捋平了。

“特事处?”他惊讶地问,看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立刻说,“那你等着,我和特事处联系一下。”

我想一般的警察对这个新成立的特事处一定有着诸多的猜测,就是在警局内部,这也注定是一个笼罩在迷雾中的部门。

约过了半小时,杨刑警领了一个人进来,不过却不是郭栋。

这人中等个头,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几岁,小圆脸小圆眼睛,走进来的时候每一步都一颠一颠的,整个人弹性十足。看他身上肉不少,不知是怎么通过警察体能测试的。

他看见我,两眼放出光来,小跑着到我面前,这架势,怎么好像见着明星似的,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那先生,这案子现在转到特事处了,这是特事处的甄达人警官。”

杨刑警的介绍让我有股想笑的冲动,这还真是个很强的名字啊。

“甄警官,那么此案我就正式移交给你们。”他对达人兄说。

“好的好的。”甄达人转过去向他快速点了点头。他的心思都在我身上,点这两下头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杨刑警不以为意,走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那多?你就是那多吧?”甄达人看了我半天,有些迟疑地问道。

“是的。病毒骑士的案子是你在负责吗?”我问。

“你就是那多呀。”这位仁兄好似没听见我的问题,啧啧感叹着说,“看上去也不比我猛啊,咋能整出这么多事情呢?”

这是怎么说话的?

看我脸上有些抽筋,甄达人忙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哥你是不知道……”

我听他叫得这么亲热,脸上顿时又抽了一下。

“我们部门里,光记着你事儿的卷宗就一堆,简直就和写小说似的,看得我们那叫一个过瘾。我就不明白,大家一样爹妈养的一个脑袋两个胳膊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10分钟不换气铁定翘的普通人,怎么你就……”

“咳咳”,我咳嗽着打断他,“纠正一下,我是人不是青蛙,两条腿不是四条。”

“哎呀口误口误,小问题不要计较这么多嘛。总之你的经历真是太传奇了,要不是知道我们看到的那些只会漏记不会夸张,我绝对认为这是炒作。”

小圆脸上的小圆眼睛诚恳地望着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然后鼓嘟嘟的嘴一张,几点水星飞到我脸上。

“偶像,您真是太猛了。”

我慢慢抹掉脸上的唾沫。我真实地觉着,这位达人兄要比我生猛得多。

“大哥,你说你是怎么就这么走运专碰上这种事呢,有没有诀窍,教我几招吧,我们整个特事处到现在还没真正开张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案子,实在是不衬特事处这金字招牌啊。当初我就是冲着这金字招牌才削尖脑袋要进去,好在大佬们也看出我有这方面的天分……”

我心里惦记着早点赶回莘景苑去,着实没心思听达人吹捧自己的天分,再次问道:“请问病毒骑士这案子是你在负责吗?”

“哪能我负责,我就是底下一干将,这案子我们刘处是组长,实际管的是郭处。刚才那哥们儿电话打过来,郭处正巧不在,我就赶过来了。咱先聊聊,郭处大概还得有个把小时才能完事呢。”

“别别,那我就不等他了,我把事情和你说,你把笔录做完了,我等会儿还急着有事呢。”

甄达人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见着活人的。那好吧,你说我记。不过要是再出什么大活猛活,大哥你老可千万记着捎上我一个。”

我发现和达人兄说话,要保持心态平静,非得自动忽略他话里的某些细节不可。

真打算说的时候,却发现要说的头绪很多,自己在脑子里理了一遍,然后从我对程根的采访说起,到遇见何夕之后对海尼尔氏症康复的怀疑,再到警方已经结案的程伟平杀父案和还在调查中的程根器官失窃案。又说了海勒国际研究员范哲罹患绝症的前后经过及疑点,再到通过对王润发的催眠确认偷器官者的身份,和范哲在徐家汇天主堂的告解。

最后说完伦勃朗下午和我的谈话内容时,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甄达人一只手飞快地记录,另一只手不停地拍着大腿,肉肉相击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的嘴里更是不时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叹,抑扬顿挫,在空气里来回震荡。

让我受不了的是这小子做笔录的时候一点不本分,特别喜欢插嘴。

“白魔法,这是白魔法。”我在说到程根一夜康复时他这么嚷,被我实在忍不住瞪了一眼之后又开始改口,“治疗系的念能力……”

“内脏是关键,这是人体实验,那些内脏有大秘密,可惜可惜,说不定不把内脏取走,这人还能再活过来。”在我说程根被盗空了身体时,达人的猜测稍微靠了点谱。

“那个欧明德是不是路云假扮的,听说路云是个超级大美女,大哥哪天引荐一下。”

“那是有目的的告解,一定有秘密没有破解,这个范哲的话里有密码,或许他不是说给那个修士听的,他向其他什么人传递信息。对了,一定是这样,他在告解室里留了特殊记号!”

“这个何夕有问题,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喜欢一个男人却被那个人当成妹妹,另一个喜欢她却被她当成哥哥?这是什么啊大哥,这是典型的韩剧情节啊大哥,电视剧看少了吧,这么老套的段子编得太没水准,一定有问题大哥你要保持清醒啊!”

“不对,为什么这个伦勃朗这么痛快地认罪,他在掩盖什么,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他是个自愿的弃子。病毒骑士就在他身后,伦勃朗在为那个人打掩护,他们要干一票大的!”甄达人手舞足蹈地叫嚣着,脸涨得通红,十分兴奋。

我强忍住自己质问这个家伙是怎么混到人民警察队伍里来的冲动。不过先对他说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到现在郭栋都没出现。

“那么病毒骑士这个案子,你们有什么突破没有?”我问。

“有啊有啊。”甄达人连声回答。

我精神一振,忙问:“能说给我听听吗?”

甄达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刚才说的就是啊,顺着查下去,没准就有突破。嗯,只要大哥你掺一脚的事情,就是矿泉水也能给趟混了,必然突破,重大突破!”

我差点给气乐了,他当我是乌贼鱼专喷墨汁的干活吗?

“还有,范海勒也有嫌疑,重大嫌疑,很可能他就是幕后黑手。”

我应付着,我知道不能把他说的当回事。怎么有这样的刑侦人员啊,郭栋手下的尽是这样的?

甄达人还在继续发挥:“不然怎么这么巧呢,大哥你不知道,我们刚查了一宗和范海勒有关的案子。”

“哦,什么案子?”我奇怪了,难道他这次的怀疑竟然是有根据的?

“是我们处成立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原本大家都觉得逊毙了,现在我可不这么看。”

“你说的是不是老洋房里的骷髅头?”

“原来你知道,一定是郭队说的吧。就是这个,我们查到那间屋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屋主就是范海勒,那时他还在上海没出国。本来这老头不来国内,我们这案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呢,就是昨天,郭队趁着他在上海,逮了他半小时问清情况结了案。他承认了,就是他当时带回家的医学标本。”

“可这在当时不是件挺普遍的事吧,许多医生不都这么干过吗?”我虽然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范海勒,但这又怎么样呢?

“当然奇怪。”达人头一扬,得意起来。他脖子很短,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也不太明显。

“只有西医才会这么干,而范海勒那时候还是个中医呢。再说范海勒研究的东西,连他的中医同行都嗤之以鼻,我们之前向范海勒当年的同事询问时,都说他常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整个人神五神六的,不太正常。”

“他都有些什么想法?”范海勒想法的特别我已经领教了,原来从他年轻时就是这样啊。

“他想法多了,我看基本上那些传说里的事情他都信以为真,什么炼金炼丹气功点穴特异功能,要撞上‘文革’他一定因为封建迷信被批斗。而且他可不是只拿死人头到家里研究这么简单,他连续解剖了十几具尸体,拿刚枪毙犯人的心脏出来培养,给死囚吃各种怪药看反应,这可是活体试验啊!从他住的地方只找出几个头骨,这算啥呀,要有一大堆死人骨头都正常。”

达人越说越兴奋,摇头叹息道:“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他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对范海勒充满了崇拜。

“你说,这样的人当幕后黑手,是不是很合适?”他瞪着眼睛问我。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好像是。”

“你说这样一个当年就疯狂做各种试验的人,是不是今天也很可能拿这劳什子的范氏病毒做试验?什么为了钱外卖病毒,分明是做病毒试验,什么莘景苑疫区,这就是大规模病毒试验。”

“喂喂,这话可不能乱讲。”

达人兄单手一挥,以示他可毫不在乎:“等他都试验完了,病毒骑士就该行动了。复仇复仇,当年范海勒在上海被人看扁的时候多了,后脊梁被人戳了不知多少回,没人看他顺眼,我看他就是复的这个仇。”他说完总结陈词,一脸期冀地看着我。

“既然你这么怀疑,那就顺着好好查吧,我还有事,不等郭处,先走了。”我说。

“呃,大哥,你就不肯定我几句?”

“你想象力很丰富,很有前途,好好干,未来是你们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快步走了出去。

坐在去莘景苑的出租车上,回想起刚才的甄达人,只有一个字。

汗。

后来我才从郭栋那里知道,这位达人从小就渴望当警察,他爹是个有相当级别的警官,所以他挺顺利地当了刑警。可是每次有案子他的分析就只能添乱,一分钟一个主意,十个主意里靠谱的一个都没有,只要有他参与的案子,立刻复杂化,结案时间也大大延长。特事处一成立,从原先的队伍里挑人的时候,他抢着报名,考虑到特事处就是需要不按常规的思考方式,郭栋收了他,也让他原先的单位大大松了口气。不过进特事处这几个月处下来,郭栋深切地觉得自己当初犯了严重的错误。


“何夕在哪里?”走进临时医疗中心我就抓住一个医护人员问。

“她好像一直待在地下室,守着伦勃朗博士的遗体。”

我道了谢,快步往楼梯口走去。

正准备拉开门往下走的时候,却听到争执声。我探头往走廊里看,却在伦勃朗的办公室门前看见了何夕。她对面的欧阳局长正在向她解释什么。

我连忙走过去,听见欧阳说:“请你谅解,并不是我不让你进去,而是警方已经把这里封锁了,我刚刚得到命令,专门负责此案的警方人员立刻就到,在那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去,连我都不例外啊。”

“何夕。”我叫了一声。

何夕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已经被锁起来的办公室门,对欧阳局长说:“好吧,那我明天再来。作为伦勃朗的妹妹,我希望警方离开后,你们不要动屋里的东西,直到我来。如果警察取走了他的什么东西,请告诉我。”

“好的。”欧阳局长松了口气。

“那么,走吧。”何夕从我身边走过,“我等着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那多啊,这儿就属你关系和她最好,好好安慰一下她。”欧阳局长低声对我说。

我轻轻叹息,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没人有心情好好吃晚饭。出租车路过一家麦当劳的时候,我让司机停在路边等一会儿,买了两个汉堡套餐上来。

何夕凝望着车窗外,一声不响。她是在回忆孤儿院里,伦勃朗挡在她身前,挥舞着拳头和别人滚在一起的时光吗?

时光不再,现在人也不在了。

一直到了宾馆的房间里,何夕也依然沉默着,完全没有谈话的气氛。我的套餐已经吃完了,她只稍稍吃了一些,就不再动那些食物。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对她说下午的事。

“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发誓。”何夕突然开口。

她咬着牙,冷冷地说出这么一句,让我为之一颤。

“其实,伦勃朗在下午和我说了很多东西。”

“是的,我听说了,他在死前和你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何夕的视线转停在我的脸上。第一次,我发觉被她注视也并不都是那么愉快的。

“他说了什么,请完整地告诉我,我想知道全部。”

“当然。”我点头。事情才过去几个小时,当时的一切我都还记得很清楚,我甚至连伦勃朗在说一些话时的神情和小动作都尽量回忆出来,告诉何夕。

何夕很专注地听着,在听到我说伦勃朗承认,他和范哲一起加入“匕首”,为世界各地的凶手们提供范氏病毒作为绝命毒药,甚至第一例爱尔兰的范氏病患者都是因他们而死时,她的脸色变了,再镇定的人听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震惊。这也是我现在对伦勃朗的感觉十分复杂的原因,在相处的三周里,这是个一心投入救死扶伤的医疗专家,待人也极热情。可一想到他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那么多人,尽管凶手另有其人,但他这把锋利的凶刃,刀口上也染了斑斑血迹,更不可饶恕的是,他和范哲间接推动了范氏病毒的变异,现在灾难已经开始降临,而没有人来得及做好准备!

所以,虽然这个人已经因患范氏症而自杀死去,我仍无法对他有多少同情。与其说我有时会对伦勃朗有惋惜之情,倒不如说是我想到与何夕有着深厚感情的两个哥哥竟然是这样的人,不由为她的处境和心情嘘唏痛心。

何夕虽然刚听到此事时非常吃惊,但还是忍住没有打断我,听我说下去,只是她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等我全部说完,她微微阖起眼睛,陷入沉思。

我知道她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刚才说得也有些口干舌燥,我就起身,倒了两杯茶。

我把茶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见她自顾自摇了摇头。

“你想到什么了?”我问。

“不对。”何夕抬起头看着我,“有问题,你说的不对。”

我一愣,随即心里生出些怨气:“我是照着记忆说的,事情才过去这么一会儿,相信我的记性还不至于这么差。你不会说我有意瞒着你什么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哦,谢谢你的茶。”何夕松开紧锁的眉关,脸色稍霁。不过眉宇间的隐忧却不是靠勉强能抹平的。

“我是觉得,伦勃朗的话里有问题,一切没有这么简单。”

“哦?”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机会好好想一想伦勃朗所说的东西,倒是向别人重复说了两遍。

“哥哥和伦勃朗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我不信。这你也可以认为因为我和他们的关系才有些偏执,但是伦勃朗的动机有问题。”

“动机?你是说钱?”

“伦勃朗是个迷人的家伙,是有一些女伴,不过还没到混乱的地步,就算他有许多用钱的地方瞒着我,但他这么干能为他挣来多少钱?”

“一笔单子一万美金,如果他干过五十次,就是五十万美金。”我说。

“即便他干过一百次,一百万美金,你觉得多吗?可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一百万干这样的事情。而且一百次他到底到手会有多少钱?”

“到手?”我皱起眉,然后想起了程伟平的案子。没错,为了把范氏病毒送到程伟平的手上,伦勃朗该花了不少钱,而且要把这一过程的安全系数提得越高,所需花费就越大。他们干了这么多次,从没因为交货方式而出问题,可以推断出他们在这上面的花费不会少。

“你也想到了吗?另一点不要忘记,一万美金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要给‘匕首’当提成的。我想至少是百分之二十吧,也可能是百分之三十。那么扣除所有的花费,最后还能剩下多少钱?”

“剩不下多少了。”我点头。

“一万里面还剩下四千,三千,还是不到两千?这点钱能让一个花花公子干多少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哥哥和伦勃朗真想搞钱的话,以他们在海勒国际的便利,绝对会有一大堆来钱快得多的方式,风险和被发现后的罪名都会比现在低得多!”

何夕的话让我的脸有些发烫。这个漏洞并不难发现,可我居然要她提醒才能想到。

“伦勃朗制造一个虚假的动机,是什么东西要让他这样掩盖?”我看着何夕,她面沉似水,但眼睛里却有愤怒的火焰。

“你问他是否故意染上病毒,他没否认?”

“是的。”

“哈,真是个愚蠢的家伙,他想用死亡来掩盖一切,他宁可把自己和哥哥打扮成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要把某个该死的秘密守住。”

何夕恶狠狠地说着,泪水却禁不住流下来。

“他是个诚实的人,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撒一个完美的谎言。他想把罪恶都揽下来,到他的死为止,却没想到,自己的话里有这么大的漏洞。”

“回想起来,我当初不清楚情况,向他打听关于你的事情,并且告诉他你拿照片给程伟平看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紧张了。等到我阴差阳错地向他扯谎,说警方也注意到范哲的时候,他肯定认为有一部分秘密就要保不住了,范哲的曝光会把他也牵扯进来,而他如果不死,迟早会把更多的东西一起扯出。”

我顿了顿,看了眼何夕,说道:“但是,他在动机上说了谎,行为却肯定是真的。大量的范氏症患者不是自然染病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不是为了钱……”

要不要说下去,我有些踌躇。

“你想说什么?”何夕冷冷地问。

我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每一次在送出病毒后,对买家都会有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就是要求拿到病毒感染者的详细染病资料。既然现在已经排除了金钱这个因素,那么这个不同寻常的要求背后,就隐藏了他们这么做的真正意图。”

何夕很认真地听着我分析。

“伦勃朗对这点也有解释,他说是因为范哲希望能从中找到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可是……我认为实情不会是这样。”现在我的脑子清楚了很多,伦勃朗和我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脑海中回映,漏洞一个个显现出来。

“为什么不会?他并不一定在每件事情上都说了假话。”何夕不假思索地反驳我。

“不要让你的感情成为蒙住双眼的迷雾,何夕,我不相信以你的智力会看不出其中的关窍。”我盯着她说。此刻我想我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因为感情在一个女人面前束手束脚?这可不是我喜欢的。

何夕苍白的双颊蓦地涌起两坨病态的嫣红,又慢慢褪下去。

“为什么伦勃朗要选择死亡?那是因为与可能暴露出的秘密相比,他死亡的代价要更轻些。如果他和范哲以人体做试验是为了研究出范氏症的疫苗甚而治疗方法,他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他要将自己付出这么多代价才获得的研究成果永远埋葬吗?”

红晕褪去后,何夕的脸色更苍白了,她艰涩地说:“你说得对,他们另有所图。”

“为什么伦勃朗会自杀,我想到了两个可能。”

“是吗,我只想到了一个。”

“第一个可能是,他们正在做某项见不得光的事,并且这件事情还在进行,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他选择了自我牺牲,以换得整个计划的延续。这件事至少在一般人的眼睛里,是罪恶的。更具体一些,他们在研究范氏病毒,但目的绝不是救人!”

“你想说什么?病毒骑士吗?恐怖袭击吗?”何夕怒声问我。

“事情发展到现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能忽视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

何夕和我对视着,她的怒火一点点化作颓然。

“是的,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想到了。”她终于把视线移开,说。

“我也希望伦勃朗和范哲所做的事情和病毒骑士无关,如果那样就太可怕了。但要是说他们想通过研究范氏病毒获得永生,那也太可笑了些,或者说他们相信身体炸开死去的人可以上天堂吗?”

“够了。”何夕打断我,“说说你另一个猜测吧。”

“另一个可能你没想到吗?那就是伦勃朗如果不死,会把另一个人牵扯出来,而出于某种感情,他宁死也不愿警察找上那个人。”

何夕冷笑着反问我:“那你是说我咯?你觉得我是他宁死也要保护的人?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我愣了一下。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甄达人对何夕的鬼扯猜测,不可能是这样的,我把这个念头驱赶出脑袋。

这样看起来,何夕是知道伦勃朗对她的感情的,伦勃朗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在何夕的眼里,早已经暴露无遗了吧,只是她没有说出来罢了。既然不准备接受,就没有必要挑明了。

她居然想起自己也没想起那个人,那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也可据此推想伦勃朗了。

“我当然不是说你。”

何夕也愣了。我这么一说,她当然想到了那个人。

“我说的是范海勒先生。”我说。

“这太荒唐了。”何夕低声说。

“不管是不是荒唐,我想警方是会对他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查的。”

何夕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反正不管哪种可能,在伦勃朗和范哲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存在的。”这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在没有进一步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各种假设会让何夕的心情更差。所以我也不准备再说下去。

“你要不要再吃点东西,我出去帮你买。”

“不用了。”何夕摇头。

“可你刚才只吃了那么一点。”

“没关系,我的饭量一向不大的。”

“是吗,还以为你最近食量会增大些。”心底里有个小鬼不断地挠拨着,我终于问出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何夕不解地问。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何夕只穿着一件不太厚的毛衣,我瞥了眼她的小腹,看不出一点异样。当然看不出,这才几周。

“那个,你准备怎么处理,拿掉吗?”我装着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问,其实紧张得连脖子上的寒毛都在颤抖。

何夕顺着我的目光往下看去,然后猛地抬起头。

“你怎么会知道?”她问。

“其实你去瑞金医院的时候,给那个护士杜琴看见了,她给我打了电话,当然是因为其他的事,不过她顺口把看见你的事告诉我了。我以为你又瞒着我做调查,所以通过熟人查了查,才知道你怀孕了。”我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刚才还告诉自己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患得患失,转眼间那种镇定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何夕失声说。

她一定是恼怒我竟然私调她的病历了。我嗫嚅着说:“你知道,那段时间你的行为对我来说很诡秘,所以……”

“你以为我是怀孕?”何夕打断我问。

我张口结舌:“呃,呃,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何夕犹疑地看着我,脸上突然露出些许笑意,说,“你该不会以为是你让我怀孕了吧?”

我相信我的脸已经像煮熟的虾一样红了,天哪,我还从没有这么难堪过,竟在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面前说她有了我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以为那天喝醉之后我们发生关系了?”何夕继续着让我难以招架的追问。

“可是瑞金医院的医生说,说……”

何夕收敛了笑意,说:“没错,医生是以为我怀孕了。”

“那么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我没和任何一个男人发生关系。”何夕说到这里,眼中竟流露出些微的惧意,我可从来没见她害怕过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是肿瘤,也绝不是胎儿。”

“那是什么?”

“我准备回到瑞士之后,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其实我近来的食量是比从前大了些,或许是我的错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

我直愣愣地看着何夕的腹部,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名在体内长出的胎儿?

是胎儿,还是恶魔?

何夕勉强笑了笑,说:“没关系,大不了到时开刀切掉。呵,怪不得我觉得你有时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呢。”

我看着她,突然间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座机。

“喂?”

“那多吗,我是郭栋。伦勃朗自杀案现在归我调查,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很奇怪,你见识广,能不能来一次莘景苑看看那是什么。”

“奇怪的东西?好,我这就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莘景苑的专线电话号。

“伦勃朗的办公室发现了些东西,走吧,一起去。”我对何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