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即使是在李主任对我显出不耐烦的情绪时,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他再次回到办公室,一本正经地跟我谈话,我才意识到,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小孙显然是预感到了这一点,不想搅入这场是非中,这才借故走掉。

    李主任回到办公室,先强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努力想使语气轻松些。他轻咳了一下,缓缓地说:“高主任,现在你把你跟严队长发生矛盾的过程讲一下。”

    我以为他终于愿意听我的解释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李主任,其实也怪我,不该那么冲动。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接着,我便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小孙当时一直在场,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李主任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当听我说叫他去问小孙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你说完了?你这是叫我去帮你取证吗?”

    我心里一慌,难道我又说错话了?我是说如果他不信,可以去问小孙,没有叫他必须去找小孙取回旁证材料啊!我尴尬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小孙当时看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她的看法肯定是客观的。”

    李主任这时的忍耐程度已到了极限,他显然不想听我在这里东扯西拉胡说八道。他之所以让我说出情况,完全是为了给我一个主动承认错误的机会。可我一直在为自己辩解,他哪里忍受得了?他装模作样在本子上记了几下,语重心长地说:“高主任,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闹到了刘局长那里,刘局长很不高兴。他让成局长督促办公室妥善处理此事,不要让这种歪风邪气在全局蔓延开来。我刚才就是去了成局长那里,听听成局长对此事的处理意见。”

    我一听到“歪风邪气”这个成语,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我本来是坚持原则按程序办事,倒成了“歪风邪气”了?一种本能的抵抗意识马上涌进我的大脑,把本来还清醒的我搅得气血上涌,浑身更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但这种意识只是昙花一现,我马上又想起了自己卑微的身份,以及在城里无依无靠的事实,甚至想到了我那以我为骄傲的老父老母。我不能冲动,我要在城里站住脚,就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完全遵从领导的意志。这种想法,让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悲哀,难道我坚持原则错了?难道想要在城里站住脚,就必须奴颜婢膝地苟且偷生?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我委屈地叫了声:“李主任……”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李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要感情用事,然后继续公事公办地说:“高主任,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你是知道的,我们办公室的主要职责,就是为领导搞好服务。如果服务不好领导,那领导还要我们办公室干什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本来正心酸着,听到李主任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里漏洞百出,却又不能还击,更觉得难过,还没开口,眼泪先下来了,“李主任,我……我也没有想要得罪领导的意思,我怎么就错了?”

    时至今日,我一直为当时那次流泪而感到脸红。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三十好几的人,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情流泪呢?但当时的的确确是既委屈又难过,那眼泪总是不争气地自己冒出来。

    李主任没想到我会当着他的面哭,也吓了一跳,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耐心地说:“高主任,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我也知道,我们办公室的工作很难做,很容易得罪人。你做得好,那是应该做好的;做得不好,上上下下都怪你。所以,作为办公室的人,首先就要养成一副好脾气,要挨得骂受得委屈,不管对错,都要笑脸相对。”

    他这几句话说在我的心坎上,我的心里好受了些,便轻轻点点头,眼泪也渐渐止住了。

    李主任又说:“当然,办公室更主要的工作,就是为领导服务,让领导高兴。只要领导高兴了,别人再说闲话,我们也不怕。但如果把领导也得罪了,你说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我们就是把工作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李主任的这番苦口婆心的话起了作用,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了。我缄口不言,继续听他批评教育下去。只听他又恢复了冷峻的表情,语气冰冷地说:“严队长的这几张烟酒发票确实是刘局长用了的,这是刘局长亲口对我说的。他还说,我们办公室个别同志平时不好好工作,对局里作出的一些决定有意见,就产生了抵触情绪,不杀杀这种‘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风气怎么行?这是刘局长的原话。他还说,我们办公室要好好整顿一下内部作风,好好查查自身存在的问题,并且一定要取得实实在在的效果。”

    我又一次产生了恐惧感。刘局长所谓的“个别同志”显然是指我了。他所说的对局里的决定有意见,难道是指我对赵曼丽参加培训有想法?这不是子虚乌有吗?而后面那几句话,就更严重了,所谓整风,我们办公室现在只有三个人,整来整去,除了整我,还有谁?我突然有了种绝望的感觉。完了,我的一切都完了!现在我才清晰的领会到了小孙说的“你斗不过他”这句话的分量,严志军小小一个司机,杀伤力如此巨大,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可是,我不能束手待毙。李主任不是说了吗,刘局长的意思只是“整风”,只是成局长督促办公室妥善处理此事,并没有说出“开除”、“下岗”之类的狠话,就是说,他还没有将我一棍子打死的念头,我还有机会。再说,大丈夫能伸能屈,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何况我一个小小办公室副主任?我投降就是。想到这里,我如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说:“李主任,现在我知道错了。”

    李主任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也别这么快就承认错误。你承认得太快了,说明对问题的严重性还认识不深刻。这几天呢,你好好休息几天,好好反思一下,反思好了后就写一个书面材料交给我,我会把材料交给成局长。当然,这些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刘局长的意思。”

    我惊讶地问:“怎么?这是要我停职反省写检查?”

    李主任笑着说:“高主任,你可别这样说。让你休息一下,是考虑你这段时间太辛苦,正好赵主任明天也回来了,你就到家里休息几天,不是更好吗?再说,写材料对于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既然领导这样安排,你就按领导说的意思办吧,这样我也好有个交代。”

    我又怒又怕,想发作又不敢发作,只得咬着牙说:“好吧,写就写。李主任,我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李主任想了想,说:“你先好好反思,什么时候回来我会通知你。”

    若干年前,曾国藩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叫做“好汉打脱牙往肚里吞”。这句话真是我此时心情的写照。若说反思,我是不会认真反思的,但不写这个检查,这一劫我肯定过不去。写就写吧,不就是个检查吗?我自己虽然从小到大没写过检查,但帮别人写过不少,这种小事怎么能难得住我?我在心里恼恨刘局长的偏听偏信,更憎恨严志军小人得志,狗仗人势,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尽管成局长专门叮嘱过李主任,要低调处理此事,不要闹得鸡犬不宁,但我被停职反省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全局上下就都知道了。

    这天,罗科长突然给我打来个电话。自从喝过赵曼丽的喜酒后,我跟罗科长之间热络了许多,他是个直性子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按他的话说,是很喜欢我身上的纯朴劲儿。他是我被停职反省后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的人,一拨通电话,就哈哈笑着说:“老高啊,在家里享清福了?”

    我正烦恼不已,听到他调侃我,便气呼呼地说:“什么享清福?是停职反省!”

    他又哈哈笑了几声,说:“停职反省好啊,正好在家里睡睡觉,陪陪老婆,我们都羡慕死了。”

    “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羡慕就你来反省吧。”

    “反个屁省!你有喝就喝,有睡就睡,胡乱写几行字应付一下就是。现在局里闹得沸沸扬扬,都快闹翻天了。”

    “大家都说我些什么呀?”

    “说你什么?说你是个笨蛋!受这么大的冤屈还要认错,要是换了我,非把姓严的那小子打扁了不行。”

    “我哪里斗得过他呀?他可是刘局长的司机呢。”

    “刘局长的司机如何?他是天皇老子,撞到我的手里,也要咬他一口。那小子就知道狗仗人势,作威作福,大家早就看不惯了。”

    我心想,你们都看不惯,为何不自己动手去揍他,非要让我去背这个黑锅?我现在还不够惨吗?我说:“唉,算了,这些话说着也没意思,我还是写检查吧。”

    罗科长又在电话里发了一通牢骚,然后调侃了我一通,这才挂断了电话。

    后来,给我做媒的同事张阿姨也打电话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得把事情的经历大略地跟她说了一遍,她也是发了一通牢骚,说局里有些事真是不像话,又宽慰我说,没关系,人总是要吃点苦受点挫折的,千万不要被一时的逆境所吓倒,只要自己没有做什么错事,就没什么好怕的。

    如果说,执法科长的调侃让我沉闷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那么,张阿姨的宽慰则拨去了我心头的阴霾,让我重新看到了一线希望。我很感激他们在我遇到困境的时候,还能伸出温暖的手,抚慰我受伤的心灵。

    好在珍珍对我被停职反省之事看得很淡,只是一味地安慰我,买我喜欢吃的菜做给我吃,还抽空陪我去了一趟乡下看望父母。我不敢跟父母说停职反省的事,只说珍珍休息,我便抽个空回来探望他们一下。父母对于我和珍珍双双回家,十分兴奋,又是杀鸡,又是买肉,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菜。我在浓浓亲情里,深深地感觉到,我并没有被生活所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