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三十分,在机关大楼第一会议室,局领导听取基地各单位职工工龄买断动员摸底情况汇报,各家没出门的党政一把手都到会了,会议由局长李汉一主持。

    类似这种一锅煮的联席会议,已经开过好几次了,所以说在这次会议上,昨天的老大难问题,今天依旧还是老大难困难;昨天哭穷叫难的领导,这会儿脸上依旧还挂委屈,仅有几家单位的工作,比前一阵子有些起色。

    李汉一晓得,大家身上的难,也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苦,于是就没有像上次开会时那样,吊着脸子给大家看。

    上次开会,李汉一心情格外不好,谁说话,他都不正脸看,偶尔低头插句话,不是硌你,就是刺你,等到场下有人开小会,仨仨俩俩交头接耳,汇成一片嗡嗡声时,李汉一手里的茶杯,就咣当墩在了会议桌上,弄出了吓人的动静,接着就六亲不认地揪出一两个不长眼的倒霉蛋,当靶子在会上提溜,气氛搞得让人坐不住。挨训的人,脸色阴暗,没沾边的人,脸上幸灾乐祸。工程二公司经理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操劳过度,居然就犯了心脏病,一歪头,身子从椅子上栽下来,会场顿时骚乱起来,李汉一身上也惊出了虚汗,不得不在此结束会议……

    今天见大家嘴上都贴了封条,李汉一不旦没撂脸子,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打开记事本,一二三四归纳出本次会议重点,并着重强调了下一步的工作目标,前后仅用了几分钟,就把会议大纲拎了出来。布置到了这个份上,李汉一才问冯仲和邹云等人,还有没有事,说不说几句,得到那几位不打算开口的表示后,李汉一起身宣布散会。

    接着这个会,在家的局常委们,又转移到二楼小会议室,开局常委会。会议内容只有两项议题:由常务副局长冯仲,通报几项重点工程施工进展情况;由李汉一主持,研究工程二公司经理人选(在上次的半截会议上,二公司经理突发心脏病,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窗外,一角天空,看上去灰雾蒙蒙,像是落上了一层尘埃。

    今年的四月,天气确实有点反常,阴天多,晴天少,白天几乎看不到树枝摇晃,能刮出动静的风,大多在后半夜席卷上江,流动的呜咽声不知掠走了多少人的正常睡眠,还有婴儿的哭啼声,母亲的叹息声。

    邹云把鼻子底下的白色烟灰缸,轻轻移到了李汉一面前。因为这时的李汉一,刚刚把软中华掏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到桌子上。

    冯仲掌管的事,都写在了这一期的工程简报上,干货就是几组数字,所以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由说客变成了听众。

    而提拔干部的事,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拍板的了。大家心里都不空,在挑出来的四个候选人里,姓金的和姓徐的戏最大,金是李汉一的得意门生,徐是冯仲的追随者。至于剩下的那两位,差不多就是陪练的角色了。

    在能源局里,工程二公司地位显眼,往上交利润时从不手软,是能源局这个大家庭里的一根台柱子。在局领导眼里,二公司经理这个角色,横竖说,都比一般单位的正处级有份量。

    李汉一望着冯仲,笑呵呵说,怎么着冯局长,咱们能源局里的能人,可都在你的脑子里装着呢,你就推荐一个出来。

    冯仲冲李汉一笑道,李局长,我这一路的能人,可都是干工程的,不像你李局长,掌握全局各口的人才情况。

    邹云听出来,圆滑的冯仲,这是在利用擦边球,机智地将了李汉一一军。

    大家都清楚,二公司是靠工程挣钱的单位,所以经理不能是个外行,不懂生产你还不干个稀里哗啦?而冯仲主管全局的生产经营,他伺机在这个位子上安排自己的人,与公与私,也都说得过去,到那时李汉一有想法,也不好让冯仲的嘴推倒重来,可是眼下的冯仲就是不硬上,非要拿这件事跟李汉一转圈子。

    在经理人选上打不开局面,而李汉一和冯仲哪个又都不想后退半步,所以他俩也只能是硬挺着,不停地在嘴上触触摸摸,你推我挡,暗中较劲,偶尔脸色都不好看,有些来不及过滤的话,听着也伤和气。

    以往,在摆弄人命运的事上,李汉一和冯仲也有过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张桌上,不分高低消耗心劲。有时一个急需填补的位子,眼睁睁就是补不进去人。

    李汉一和冯仲,一个官职显眼,一个私下活动能量大,互相制约的同时,又有利益合作,因此说他们哪一个在现阶段也做不到一手遮天,谁把谁,都吃不下去,到头来的平息方式,不外乎在会后找辙和解,或是你让我一个卒子过河,或是我闪开别着你马腿的车,维持当下平衡的权势格局。

    从势头上看,现在的李汉一和冯仲,已经开始往会后和解这条路上走了。

    谁知就在这个关口,一直当旁观者的邹云,突然杀了出来,把四个候选人中叫陈上早的提到了嘴边。顿时,不仅李汉一和冯仲精神了,其他抽烟喝茶,手遮门面,闭目养神的常委,脸上也都渐渐升起疑云,纷纷把目光移过来,似乎想从邹云脸上,找到他提陈上早的答案。

    其实邹云不认识这个陈上早,只是听说过这个人,至于说在哪里、听什么人说过的,他这会儿也记不清楚了,能有印象的地方,就是当时他对陈上早这个名字挺感兴趣,觉得叫个陈上早,有点意思。现在邹云从候选人情况介绍中,知道了陈上早今年三十七岁,大专学历,现任西北公司常务副经理。

    西北公司的大本营在宁夏,一个偏僻的地儿,离公司最近的一个小县城,也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在能源局内,西北公司是谁提谁摇头的地方,把上江这儿的一个科长提到那里去当副经理副书记,或是工会主席什么的,一般都没人愿意去,尤其是年轻一点的,甚至连想都不去想。再就是一些走了背运,或是犯了不至于丢掉乌纱帽一类错误的处级领导,宁肯就地变成老百姓,也不愿意被组织支到那地方去,从上江去西北,等于流放。

    这个意外的场面,让李汉一和冯仲的目光对接了两次,每一次的主题都是困惑。李汉一递给冯仲一支烟,冯仲随后就把冒着火的打火机,捧到了李汉一眼前,无声中两个人困惑的目光,再一次搭在了一起。

    邹云尽管没有转动脑袋,但他还是把大家脸上的反应,都收到了眼底。

    说实话,一开始,邹云还没有青睐陈上早的想法,他是随着李汉一和冯仲较劲的吃紧,逐渐意识到人选这件事,今天在会上肯定是谈不成了,而等到会后,李汉一和冯仲,很有可能来争取自己,那样的话,自己就被动了,因为一旦卷进他们这场争夺,到头来不管是什么结局,自己都免不了踩上一脚稀泥,所以说,趁他俩眼下僵持这个空当,倒不如先发制人,举出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陈上早,把这个显要的位置占住。虽说陈上早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自己如此一动作,今后与陈上早的合作空间就出来了。换句话说,日后陈上早知道是自己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能不三思嘛,自己一没有给邹书记送礼,二没有求人到邹书记耳边吹风,邹书记怎么就把众人盯着的一块肥肉扔到了自己嘴边?如果说他陈上早能把事儿想到这一层,也就够了,往后就算他从这件事上领不了自己多少情,那也没有什么,最起码自己拿他这个目前还没有派系的人,在关键时刻,填补了一个关键位置,也算是在能源局里抢下了一个滩头,有利于自己今后开展工作。

    先投资,后获利!邹云想,假如这次自己在这件事上赢了他们俩,那也是赢在了观念上,他们这一拨领导人,在对下属命运的安排上,往往是先收获,后给予,垫钱收购的买卖,他们通常不干。

    就在大家的心里活动还在脸上都有回音的时候,邹云以退为进,笑着开了口,李书记,冯局长,我来的时间不长,人生地不熟,刚才提了素不相识的陈上早,可能不合适。

    沉默着的李汉一,就这样被邹云逼到了桌面上,不得不笑着表态,邹书记年轻,眼光敏锐,相信这一次你邹书记的眼光,不会扑空的。冯局长,你说呢?

    李汉一又把球,直传到了冯仲面前。

    这么一件不可轻易失手的事,就这样让邹云插了一竿子挑到了头顶上,冯仲心里挺不自在。于是他就本能地怀疑陈上早,事先有可能从某个渠道打听到了什么,而且在邹云身上有所投资。可转念又一想,陈上早远在大西北,他在上面没有什么花枝招展的背景,再说邹云来到能源局后,也没去过他那里,而且在背地里,也没听说他二人之间有过什么来往。

    冯仲悻悻地想,既然李汉一都往回缩头了,那就算了吧,你李汉一没沾到便宜,那我冯仲,也就没损失什么,就把这个人情,卖给邹云好了,我才不会在你李汉一住手的时候,独自跟他邹云过招,二百五才冒这个傻气呢!

    可是添堵的冯仲,却也不甘心像李汉一这样,连个屁都不放,就把这件事放弃了。就算让邹云一把,可也不能让他一伸手就能够着,好赖得叫他……冯仲清了一下嗓子,说,邹书记到底是见过世面啊,刚把身上的闲言碎语抖落干净,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来了,这要是换了我,就算不给那种事气傻了,也得气趴下几个月啊!

    与会人心里都有数,冯仲这番话所指的就是宁妮那件事。而冯仲在此重提这件事的用意,大家似乎也能掂量出来,冯仲毕竟是个心计多多的人,他在得与失的权衡上,一向有着自己的算计。

    邹云也品出了冯仲话里的味道,不就是给我一颗甜枣,再打一巴掌嘛,不过分,装傻充愣表示一下,今天的这个事,就皆大欢喜了,于是说,我今天要是不好好请请大家,那我邹云,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了。

    冯仲撇嘴乐起来,凸突的喉骨一滚一滚的。

    李汉一往椅子背上一靠,目光扬得老高。

    今天几乎没怎么开口的常委们,在这个会议进入尾声的时候,还都像摆设一样,脸上的表情模模糊糊。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这阵子,对邹云来说,最有感觉的一件事,就是陈上早来报道了。那天邹云跟陈上早谈了十几分钟的话,工作上的事说说就过去了,生活上的关心倒是有来有去,邹云问陈上早,急不急把家搬到上江来,陈上早就说这么大个事,要听邹书记安排。那一刻,邹云就觉得昔日自己在李汉一和冯仲面前,蒙对了,赌上了,用陈上早这个西北汉子,有可能会成为自己在能源局里走出的一步好棋,这个人身上有股西北风的韧劲,交到火候的话,他无疑会成为自己的一个得力帮手。

    转眼间,五一节不远了。然而就在五一节前两天,邹云跟随苏南等几个部领导,去了苏丹等几个国家,慰问那些出劳务的能源职工。

    出国这慰问件事,苏南一开始招呼的随行人并不邹云,而是李汉一。然而李汉一心里有底,老领导招呼自己,这是老领导在跟自己客气,其实老领导想带走的人是邹云,于是就找借口回避这件事,说这阵子忙,工龄买断的事缠着呢,走不开,建议让邹云去,也好让他借机多了解一点基层的情况,这样邹云就去了。

    邹云临行前,李汉一到他办公室坐过,拿几件近期要办的事,跟邹云交换看法。正事说到句号,李汉一便提起了儿子李凌,感叹的话往地板砖上一磕,脸色顿时郁闷起来。

    邹云没想到李汉一的话,这就岔到地板砖上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好叹口气。

    近来地板砖的事,又闹起了小高xdx潮,几十人的上访团,去了北京告状,部领导很头疼,邹云听说年轻的常务副部长,气得都摔茶杯了,跟分管能源局的苏南,还就这事闹红了脸。

    李汉一跟邹云解释,那批地板砖的事,当初他只知道开头,不晓得后面的过程,以至于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后悔都来不及呀!

    到这时邹云就听明白了,李汉一这是想让他在这次出国期间,找机会给苏南递几句对他有利的话。邹云放下心,用几个点头动作,让李汉一明白,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飞出国门的前一天晚上,邹云在苏南家里,吃了一顿便饭,陪苏南喝了两杯白酒。闲聊中,苏南提到了邹云刚刚抗过去的那件花哨事,意味深长地说,人在官场走动,有些事的内涵,不在于事实的真假上,而是在于这件事,在一定范围内制造出来的负面影响!

    邹云不住地点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觉得老领导到现在还手把手交自己,而自己在与龚琨的关系上,不管怎么说,都对不住老人家,起码是不恭。

    在离开上江的前一天晚上,邹云又在龚琨那儿过了夜,天亮后才回到招待所。

    现在邹云心里乱糟糟的,怕去想龚琨,可是龚琨,偏偏就在他眼前晃动。

    邹云问自己,和龚琨的事,万一被老领导知道了,老领导还会像现在这样呵护自己吗?邹云心里猛地跳荡起来,在这个问题上,他把自己吓着了。

    邹云想,就到这吧,等从国外回来,还是不要跟龚琨来往了,龚琨再怎么着,也不能成为自己前途的终点站!

    邹云借着这股苦涩的情绪,干了杯中的酒,苏南愣了一下。

    后来,苏南顺着人生得失这个话题,感叹道,你就说当年吧,那场大火,差一点没把我,烧个净光……唉,这还得感谢你啊,小邹!

    苏南这一生,也不净是走直路,麻烦事也不少,尤其是那场大火,险些把他一生的荣誉烧光。东港油库是苏南的安全责任承包点,那年七月里的一天,油库东四号油罐遭雷击起火,伤亡数十人,有关部门派下了联合调查小组。

    事故的起因,说法不一致,有说天灾无奈,有讲主要领导安全意识淡薄,是造成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苏南没顶住,倒进了能源局职工医院。他很内疚,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等着组织对他做出处理。这时节部里就有了传闻,说上头有可能把苏南,挪出京城,甩到一个边远省份的一家亏损大企业挂闲职。

    就在苏南无力回天的时候,邹云把一份《东港油库事故调查分析报告》,及时送到了有关部门。于是苏南对这场大火所要担待的责任面,一下子被报告缩小了,命运出现转机。邹云为这份五万余字、有理有据的鉴定分析报告,化费了大量心血。他先是在事故现场搜集第一手资料,之后又跑了气象局、矿山机械局,以及相关的研究所、设计院、金属设备检测中心、地质勘探大队等单位,千方百计索取各种数据,回头又在油库,走访了二十几位当事人。

    记得邹云自驾车返京那天,是一个雨夜。

    进京后,邹云没歇气,就开始了新一轮奔跑,什么校友熟人老关系,能用上的人,他都用上了,最后请出多位资深专家学者,用科学眼光透视起火原因,讨到了《进口避雷针设计安全系数不符现场地势陡度是造成东港油库东四号油罐失火主要原因》的科学鉴定不说,还牵出了一桩降低进口设备质量标准、收取外方公司贿赂的*大案。

    记得邹云去上江接苏南回京那天,苏南让病房里的厅局长,还有处室长等人先出病房,他要用官场上最敏感的礼仪,告诉身边这些人,他对邹云的谢意,是隆重的。确实够份,出病房时,苏南有意让邹云,走在了自己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