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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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志刚和张凤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相隔千里之外的两个地方,落入了公安局的法网。这是一个十分巧合的事情,使这对儿野鸳鸯走到了他们生命的尽头。

    在常林市的那个小市场里,当王志刚出现在赵局长视线里的时候,赵局长的手机突然鬼使神差地响了起来,那个电话就是远在孟郭蹲守的姚局长给他打来的。姚局长告诉他,潜伏在孟郭的干警刚刚抓到张凤娟。就这样,几分钟后,王志刚也落网了。两个人同时出逃,又同时落网,好像老天爷特意让这对男女生死在一起似的。

    在白州市看守所里,干警们在严密的监控下,让两个人见了一面,隔着一层封闭严密的玻璃窗,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眼睛盯着眼睛,一言不发。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心里涌动着惊涛骇浪,默默地诉说着一个也许非常动人的爱情故事。但是两个人自始至终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视着,沉默着。

    看到这样的情景,曹平林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鼻腔发酸,眼泪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

    王张案件的案情非常简单。生活的不幸遭遇和工作上的巨大压力使两个人同命相怜。作案的前一年,他们就走到了一起。各类洗浴中心、练歌房和不引人注目的小旅馆都成了他们幽会和做爱的场所,张凤娟甚至还为王志刚堕了一次胎。今年以来,为了拉存款,两个人各自把自己的积蓄都倒贴了进去,引起双方家庭战争的爆发,最后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终于促使两个人产生了私奔的念头。为了给今后的生活铺垫下一个良好的经济基础,二人决定铤而走险。借着商贸银行白州市分行资金管理上的漏洞,准备捞一笔钱。于是就发生了冒领一百三十万储蓄备用金的案件。事情的前前后后,两个人经过了详细而周密的筹划。因为他们都是储蓄业务和会计业务上的尖子,所以拟定的计划有效地躲避过了银行各个监督环节,使他们的行动能够付诸实施。拿到钱后,他们每个人带上六十万现金,分两个地点潜伏了下来,只等风平浪静后再一起远走高飞。潜伏期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两个人的钱都没有花多少。被捕后自知大势已去,就自觉地把赃款交了出来,除去已花销掉的少部分费用,再除去白州市公安局办案的费用,大约还剩下将近一百二十万元。曹平林当场拍板,买一台奥迪轿车送给白州市公安局,作为这次成功破案的答谢。于是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尘埃落定,曹平林返回省城。杜念基约了党组班子的所有成员为他接风洗尘,大摆庆功宴。

    席间行长们少不了溢美之辞,对曹平林亲临抓捕一线,亲手擒拿王志刚的英勇行为大加赞赏。联想起前一次曹平林在胜利储蓄所遭遇歹徒时表现出来的英雄壮举,行长们无不佩服他的果敢和勇气。众人说的也确实是心里话——那样的奇遇,恐怕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遇上一次,而曹平林两次都能做出不同寻常的表现,两次都以自己的勇气和胆量战胜了穷凶极恶的歹徒,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听了抓捕行动的详细经过,杜念基也禁不住激动起来,连着敬了曹平林几杯酒。

    冷静下来后,杜念基说:“对这次白州市分行发生的监守自盗案件,我有一点儿个人不成熟的想法,现在提出来,请各位行长议一议。”

    “你说,你说。”

    杜念基按灭了手里的香烟说:“作为涉案金额高达一百三十万的金融大案,按照总行的有关要求,必须逐级上报,并要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但是现在案子已经破了,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了,赃款也已经全部追回,几乎没有给我们行造成什么经济损失,依我个人的意见,我们就不必再上报总行了,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请各位行长谈谈吧。”

    行长们安静下来,都不吱声了。但是杜念基能够明显感觉到大家是赞同他的想法的。

    杜念基问邓成功:“邓书记,你的意见呢?”

    邓成功吸了一口烟,说:“我同意念基行长的意见。说到头来,全行的安全保卫工作是由我主管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是有责任的。”邓成功不无诚意地说。他的话隐去了后一层意思:既然杜念基提出不上报总行,也就为他免去了一定的责任。

    杜念基赶紧说:“不不,邓书记你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发生这样的突发性事件,是我们大家从来没有想到的,也是防不胜防的。”

    向明强说:“不报是对的。总行每年对各个省分行进行经营业绩考核,如果发生大案要案,是要扣很多分的,也是要与全行的年终奖金挂钩的。这个案子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经济损失,可别在经营业绩考核上带来损失,那可就太划不来了。”

    张晓枚也摆了摆手说:“我早就跟念基说过,发生这样的案子,多报不如少报,少报不如不报。假如报上去了,还要劳烦总行领导下来过问,殊不知人家总行领导对这样的事情也是烦得很呢!我看,我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生些吧。”

    几位行长笑了起来。

    杜念基于是端起酒杯,笑着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行长们说:“那我们就不报了?”

    “对,不报,不报!”行长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杜念基又说:“不过这样一来,就亏了平林了。他为破案立了大功,我们本来应该为他向总行请功才是。”

    曹平林沉吟了一会儿,说:“说实在的,念基,我得到的荣誉已经够多的了。从年轻时获得的全国特级技术能手,到最近总行给我的荣誉,可以说我也是一路踩着光荣的足迹走过来的。但是,就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荣誉和奖励已经不能使我产生兴奋和荣耀的心情了。实际上,个人的荣誉并不能够代表什么,恰恰相反,以前我们往往为了个人的荣誉,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听了曹平林的话,杜念基说:“平林你也不要过谦了,你为了我们商贸银行的存款工作,是做过突出贡献的。”

    曹平林说:“在白州的几天里,我一个人暗访了我们行的几家储蓄所,真真切切地接触到了最基层的一线员工,甚至包括王志刚和张凤娟两个人的家庭。他们所面临的工作压力,他们艰辛的生活际遇,使我感到震惊,深深地触动了我。他们为了拉存款,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积蓄都贴补给了客户。他们在为商贸银行创造巨额财富的同时,自己却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而我们却高高在上,坐享着他们用辛勤汗水换来的果实。”

    “平林,我同意你的看法。”杜念基说。

    “所以这几天来,我深刻地反思了我们行在存款工作上的做法,认识到了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我已经通知王华宇,立即停止全省范围内的高息揽储了。”

    杜念基抬起眼,惊讶地看着曹平林。

    曹平林接着说:“我也认识到了自己在工作中所犯的错误,这一点,我要向省行党组做出检讨。”

    “平林你快不要这么说。”杜念基按住了曹平林的手,“我们实施的是集体的决策,而不是哪个人的问题和错误。我们是一个集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这样的话听起来,很有点儿悲壮的味道,行长们在酒精的作用下,脸上就涌起了生死与共的庄严神色来。于是大家举杯共饮。

    这时,杜念基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岳振阳的号码。这么晚了,没有极特殊和紧急的情况,他是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的。杜念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往包房外面走。

    “杜行长,我刚才接到消息,冯明璋被‘双规’了。”电话里,岳振阳焦急地说。

    “什么?双规?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念基急切地低声问道。

    岳振阳说:“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是临河市分行的信贷科长,他只知道老冯被双规,具体原因他也不十分清楚。但是,据他分析,这几天‘中企处’的人正在临河市分行查账,重点检查了临河最近给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发放的8000万开发贷款,并认为这笔贷款中有重大疑点。结果,没过几天,老冯就被检察院带走了。因为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没敢向临河其他的副行长打探消息,想先请示你的意思。”

    杜念基一听“中企处”三个字,心里就凉了一下,沉默了下来。所谓“中企处”,就是“中央企业财政驻厂员处”,这是一个挂靠在各省财政厅的独立机构,向上直接对国务院中央直属企业管理部门负责。中企处虽然挂靠在财政厅,实际上则是独立开展工作,根本不受地方政府的制约。各家银行属于中央直属企业,当然在中企处的监督管理范围之内。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工作关系和管辖性质,中企处对各家银行的监督管理向来以“狠”字当头,如果让他们抓到什么工作和业务上的把柄,他们下达的罚款单大都是在六位数以上,而且从不姑息,从不手软。所以提起中企处,各家银行的行长们的头就痛,因为这是一个软硬不吃,只知道对国务院说话的单位。他们对中企处畏惧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人民银行。冯明璋被双规,想来也就是因为中企处的原因。因为他多年来在临河地面上混,无论是地方政府,还是公检法部门,他都有着相当深的背景、相当硬的关系。就像他曾经跟自己说的那样,在临河地面上,公检法要动一动某个人,也要看看他老冯的脸色才能行事,何况是他老冯自己。可是,也就是中企处这样的单位,冯明璋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一来因为中企处挂在省财政厅那边,冯明璋说不上什么话;二来,直接对国务院说话的中企处,也真的不会把冯明璋这个地头蛇放在眼里。但是,中企处向来以下巨额罚款单而著名,这次怎么动用了临河的检察院,把老冯双规了呢?

    杜念基想了想,说:“你准备一下,我们今天连夜去临河。一会儿我去车到你家接你。”

    “好吧。”岳振阳恢复了镇定。

    杜念基赶紧返回包房,几位行长已经喝得上了“听”,各自拍着胸脯,说着豪言壮语。杜念基找了个机会,结束了宴席。

    出了酒店,司机小王已经在车里候着了。杜念基上了车,交代他先接了岳振阳,然后直接向临河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