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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人民银行检查组进驻了省商贸银行。杜念基已经了解了孙文龙的脾性,也就懒得再搭理他了,便指示办公室周主任、总务处侯处长、存款处王处长等几个中层干部负责检查组的迎来送往和协调工作,自己就连个照面也不愿意打了。好在孙文龙对检查组的工作作风要求得很严格,吃饭、住宿均由人民银行自家打理,坚决不接受被检查单位的招待,这样一来,杜念基倒乐得个清净。

    检查组进驻后的第五天,孙文龙通知杜念基到他的临时办公室进行约见谈话。这间临时办公室是商贸银行专门为来自各个方面的检查人员预备的,房间里设有电话、传真机、电脑、打印机、复印机等一切办公设备,甚至还准备了应急的药品。宽大的办公桌上摆放着每天更换的鲜花、水果和香烟。杜念基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注意到孙文龙根本没有动过那些水果和香烟,好像他真的是一点儿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夏行长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几个人握了握手,杜念基就坐在孙文龙办公桌的对面,等着他开腔。

    孙文龙说:“经过我们检查组五天来的工作,省商贸银行非法高息揽储的情况基本已经查实。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向你通报一下情况——因为你们一把手不在家,由你暂时主持工作。”

    杜念基点了点头,想了一下说:“孙司长,你看这样好不好:为了简便办事程序,我想把我们在家的领导班子成员召集在一起,共同听取人民银行领导的情况通报。这样大家在一起,也好尽快解决问题。你看呢?”

    孙文龙想了想,点头同意。

    杜念基就拨通了办公室周主任的电话,让他安排会议,并简单地做了几项指示。十分钟后,与会人员在小会议室里落座了。

    其实,杜念基已经懒得再听孙文龙做什么情况通报了,因为这几天来,他已经完全掌握了检查组的一切动向。检查组每一位成员检查了哪些工作、索要了哪些资料、商贸银行如何应付检查的、提供了哪些资料,甚至包括相关人员如何回答检查组的问题的,他都了如指掌,了然于心。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自己也不必一个人顶着这口大黑锅,索性把班子成员招到孙文龙面前,大家把事情摆到桌面上谈,也好把该说清楚的话说清楚——是骡子是马,就看这回怎么遛了。

    除黄可凡之外,领导班子六位成员整齐地坐在长长的会议桌的一侧,孙文龙等五六个人坐在另一侧,真好像是两军对垒,杜念基心中不禁暗笑起来。看来班子成员都晓得孙文龙的厉害,也意识到这次检查的严肃性,几天来行长们早来晚走,坚守岗位,没有一位离开商贸银行出差的,今天果然一召集就齐了,一反以往开会稀松懒散的态度。

    会议开始后,孙文龙亲自宣读了检查组形成的检查报告,这个报告十分冗长,也十分详细,列举了省商贸银行连续五个月以来通过指示和暗示的方式,怂恿全省各级分支机构大搞高息揽储,共计吸收存款二十八亿五千余万元,向客户多支付了一千一百二十三万余元的高额非法利息,严重扰乱了全省金融秩序。报告最后定性为:商贸银行党组及行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对这次扰乱金融秩序事件负有直接责任和领导责任,必须立即向人民银行做出深刻检查和反省,听候处理。

    报告宣读完毕,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领导班子每位成员的脑门上都渗出了冷汗。

    “现在,杜行长,请你代表你们商贸银行党组及领导班子,在报告上签字吧。”说完,孙文龙“啪”地一声把厚厚的检查报告摔在杜念基面前。

    所有人的眼睛一齐转向了杜念基,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杜念基看着眼前的检查报告,一动也没有动,他沉默着,思考着,会议室墙上的高级石英钟无声地转动着。

    过了许久,杜念基才缓缓地点上了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开口说道:“孙司长、夏行长、检查组的各位领导,首先,我代表商贸银行党组及全体领导班子成员,对你们几天来的辛勤工作表示感谢,你们辛苦了。其次,在这里,我想对这份检查报告提出一点儿个人意见。”

    “哦?你有什么高见,就请说吧。”孙文龙冷笑着说。

    杜念基看都不看孙文龙一眼,接着慢慢地说:“记得检查组刚到我行时,我就十分明确地表达了我们商贸银行对这次检查工作的态度,我也说了‘划清界限,落实责任,突出重点,妥善解决’的几项原则。不管在座的各位是否同意,但是我想,这些原则代表了我们商贸银行对这次事件的态度,同时我也可以明确地指出,我们也要本着这样的原则去处理问题,解决问题。”

    孙文龙打断了杜念基的话说:“我已经说过了,你那十六字方针是在同人民银行搞游击战,而我们是要打一场歼灭战……”

    “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杜念基禁不住厌恶地瞪了孙文龙一眼,“在我们商贸银行各级机构中,到底存不存在高息揽储的现象?我敢肯定地说,是存在的,甚至在某些时期里还是相当严重的。但是这种现象的存在,并不具有普遍性,并不代表我行全体领导班子成员都支持高息揽储,我一直强调划清界限,明确责任,目的就是要实事求是地反映我行经营管理中存在的问题。否则,如果我们采取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方法,难免会把矛盾激化,把问题扩大化,打击大多数好同志的工作积极性,这对我们的工作是十分不利的。”

    孙文龙说:“你说高息揽储在商贸银行不是普遍现象?你看看这些报表,你们各级机构的存款在一两个月内达到了飞速增长,你们的增长速度是其它银行的两三倍。想想看,如果不搞高息揽储,你们怎么能拉来这么多存款?”说着,孙文龙从文件袋中抽出一沓报表,在手中抖搂着,随后,又“啪”地一声摔在杜念基的面前。

    杜念基看也不看那些报表一眼,轻蔑地说:“我们的检查工作不能仅凭想当然来给任何人定罪,如果这份报告仅仅用‘想想看’这样的字眼来形成检查结果的话,那么它是不能以理服人的。”

    孙文龙听了,阴沉着脸,又拿出一份厚厚的材料说:“好吧,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一次。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几个月以来,你们行长办公会记录的复印件,关于高息揽储问题,你们在座的每一位,包括黄可凡行长,都说了些什么话,这里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吧。”说完,又“啪”地一声把材料摔在杜念基面前。

    杜念基心里顿时涌上来一团强烈的怒火,孙文龙这个人也太放肆了,他几次把那些破材料摔到自己面前,依自己的脾气,早就应该让他的脑袋上开了花!

    他强压住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每个人在行长办公会上说过什么话,我们自己心里自然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也会对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如果要追究责任,也要有真凭实据才行,那么就请你明确地指出来,到底谁在行长办公会上说了什么话,应该负什么责任吧!”说完,也“啪”地一下把材料摔到孙文龙面前。

    孙文龙气急败坏地抓过会议记录胡乱地翻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会议记录的字迹过于潦草,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这些记录,所以他一时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过了好半天,他铁青着脸,放下记录说:“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在我们的检查报告上签字喽?”

    杜念基微微一笑,把身子靠进沙发里说:“在没有明确落实责任之前,我想我还是不签字为好。大家看呢?”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其他几位行领导,其他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大家显然同意杜念基的意见。其实杜念基心里明白,人民银行内部规定,他们派出的检查组到各地检查,被检查对象必须在检查报告上签字,否则,起码证明检查报告不能折服被检查对象,可能存在诸多不公平、不客观的问题。如果这样,检查组也不好向上级交差的。今天他之所以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一方面是想迫使孙文龙对商贸银行高息揽储的事情做出一个公平合理的评价,另一方面也是想打击一下孙文龙的嚣张气焰,因此,狠狠地将了他一军。

    会议陷入了僵局,会场上连一声咳嗽的声音都听不到。

    孙文龙对杜念基怒目而视,杜念基微笑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理孙文龙的碴儿。

    墙上高级石英钟的指针在无声无息地转动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夏行长终于站起身来,慢慢地俯身拿过桌上的检查报告,想了想,说道:“孙司长,杜行长,我们大家都应该冷静地处理这次检查工作。我作为检查组的副组长,谈一点儿个人看法。我想,既然商贸银行的同志们对检查报告提出了异议,那么,我们检查组就本着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对报告中涉及到的问题再核查一次。我们的原则是,对具体责任人,必须严肃追究责任,但是也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同志。”说完,夏行长停下来,用目光询问在座的人,杜念基等人点了点头。

    “但是,杜行长,我这里也把丑话说在前面。”夏行长接着严肃地说,“如果我们经过再次核查后,不管你承不承认检查报告的真实性,你必须在上面签字!”说完,瞪着眼睛看着杜念基。

    杜念基想了想,点了点头,心想,老夏的面子一定要给的。

    “孙司长,您的意见呢?”夏行长俯过身问孙文龙。

    孙文龙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头,做了一个手势。

    会议终于结束了,众人站起来躬送人民银行检查组出门。夏行长仍然不失礼貌地与商贸银行的行长们握手道别,孙文龙却翻着白眼扬长而去。

    送走人民银行的人,几位行长不约而同地返回会议室,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曹平林掏出香烟刚要叼到嘴上,想了想,还是给杜念基递过来一支,杜念基接了过来,曹平林替他点上。

    杜念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浓重的烟雾,随后不无沉重地说:“大家议一议吧。”

    毫无疑问,今天的会上,杜念基算是彻底把孙文龙得罪了,但是他的强硬态度,无疑是站在商贸银行整体利益的立场上的,为本行争取了很大的主动权,大家无疑对杜念基敢于抵制孙文龙一行蛮横态度的做法,非常肯定,也在心中暗自称赞。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几个人已经明显形成了以杜念基为核心的向心力。

    张晓枚不无怜惜地看着杜念基说:“念基,你算是把这位孙大司长得罪透了。”

    杜念基吐出一口烟,笑着说:“就他那副德行样,我是看在眼里,烦在心上,得罪就得罪了,能把我怎么样?能把我们商贸银行怎么样?对这些人,你是不能怕了他们的,否则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是啊,看他们今天这架势,是非要把我们商贸银行整倒不可。”张晓枚本来想说整倒某个人,但是话一出口,就成了整倒商贸银行了。

    “人不是单靠整,就能整倒的。”杜念基说,“他孙文龙依仗自己是人民银行的人,就狗仗人势,想整谁就整谁?想整倒谁就整倒谁?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道理?平林你怎么看?”杜念基把身子侧过来,冲着曹平林问。

    “是啊,是啊。”曹平林一边点头,一边心事重重地说,“孙文龙今天也太蛮横了些。好歹我们也是一家大型国有商业银行嘛,对不对?干嘛摆出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呢?念基,我看你顶他顶得有道理。”

    向明强说:“凡是工作,总要讲个态度问题,我们商业银行也总是把文明优质服务挂在嘴边嘛。他孙文龙贵为人民银行的一个司长,更要讲究这个问题,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发脾气,乱扣帽子呢?”

    邓成功说:“念基行长今天的态度是对的。对孙文龙这种官僚主义的工作作风,我们必须给予抵制。但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孙文龙可别因为此事,嫉恨在心,如果搞得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利于我行业务发展的事情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杜念基皱着眉头,点头说:“关键是他们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刚才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恐怕那份检查报告的内容,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曹平林说:“他宣读的那些数据,我看纯粹是扯淡的事情。我们金库里的钱,哪一张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高息拉存款拉来的?老百姓手里的钱,又有哪一张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是商贸银行支付高额利息给他的?他搞出那些骇人听闻的数字想吓倒我们,是不可能的。但是据我分析,不能说他们手里一点儿证据也没有。比如孙文龙拿出来的行长办公会记录的复印件,就真有可能存在什么隐患。”

    邓成功立即转过头问坐在一旁的办公室周主任:“他们调看了我们所有的行长办公会记录吗?”

    “是的。”周主任赶紧站起来说,“按照总行档案管理规定,我们的行长办公会记录都编了页码和编号,人民银行检查组的工作人员像押犯人一样,一步不离地跟着我,让我打开档案柜,捧走了今年以来所有的会议记录。”

    曹平林马上问:“他们到底从会议记录中发现了哪些问题呢?你快说!”

    周主任额头上渗出了细汗,他想了想,嗫嚅着说:“要不,我把今年行长办公会记录都拿来,请行长们过目?”

    “算了算了。”邓成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重新看一遍会议记录,岂不等于把今年十几次行长办公会重新开一遍不成?乱弹琴!”

    杜念基手指夹着香烟,点着周主任说:“老周你这个秀才也太书生气了些。你虽然没干过业务,难道还不知道,现在所有的企业,包括我们银行,都建立了内、外两本账?内部账是给自家人看的,外部账是打发‘外鬼’的,我看你也要好好学习学习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了。”

    “是是。”周主任擦着汗说,满脸通红。行长们不禁笑了起来,杜念基的话纯属调侃,但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也真是有点儿不合时宜。

    邓成功说:“我看这么重大的事情,我们要立即向黄行长报告,看他有什么指示。”

    杜念基点头同意,就让周主任扯过一部电话,按下“免提”键,拨通了黄可凡的手机,向他详细汇报了人民银行检查的经过。黄可凡听罢,在电话里沉吟了半晌,随后说:“你们处理得对。对于人民银行的检查,我们要积极配合,发现问题及时处理。但是对不合理的事情,也要敢于抵制。他们的检查报告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有不科学的提法,我们要通过正确的渠道反映给他们。依我看,请他们做进一步调查和核实是对的,就看下一步,他们再拿出什么样的报告吧。”

    几位行长听了,点头称是。黄可凡的话不多,却很好地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放下电话,行长们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