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奥迪,原本是身份的象征,然而,眼下,却成了赵义同走向死亡之路的“灵车”。

    初春的南郡,寒气依然袭人。

    傍晚时分,在南宁公路上有一辆黑色奥迪高级轿车由南向北风驰电掣般行着。车内的中间座位上坐着一位约摸55、6来岁、身着黑色“皮尔卡丹”高级西装,系着暗紫色领带的男人。只见已经半秃顶的前额油光闪亮,粗黑的眉额下有一双死鱼眼般的眼睛,显然,这是一位有着不同寻常身份的人。此人双臂紧抱,两眼微睁,不时地侧首望着车外一掠而过的景物,时断时续地发出一阵阵叹息。他是在触景生情、还是在深思问题,抑或感慨人生?总之,从表情上看,似乎他正在决定着一件极其复杂、重大且命运攸关的事情。

    正在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人,看上去约三十七、八岁,短平的寸头下有一张圆乎乎的脸。他身着紫红色条绒夹克,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谨慎而又熟练地换挡、加油。

    汽车出了机场通道,很快又上了后土豹公路。突然,前方有一辆“黄河”牌大货车在路中间抛锚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司机机警地下车观察了一下前后左右的路况。他觉得如果从人行道上挤过去,几分钟后就可以绕过这堵塞的车龙。但他又怕万一绕不过去,再夹在人行道上,就更麻烦了。焦虑之中,突然一名中年交通警察出现在车前。只见他瞥了一眼轿车前杠上的车牌号码,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位高级领导的专车。于是,他亲自指挥人行道上的所有车辆避开让路,同时让一辆蓝白相间的交通巡逻车在前为他们开道。只几分钟的功夫,黑色奥迪绕过堵塞的车流,很快驶入公路的正中央,又以每小时叨公里的速度向前奔驰而去。

    年轻司机打趣地对坐在后排的那位领导干部说:“赵市长,这条南宁公路早就该改造了,您就挥笔批个一亿两亿的修修,省得老堵车耽误您视察工作。”说完,司机嘿嘿笑了一声,想静听那位领导干部的反映。可是,很快,他收敛了笑容。因为他从车顶上的反光镜里看到那位领导对他的话根本就不感兴趣,而且正在双眉紧蹙地思考着什么,沮丧的表情使人感到有些可怕。于是,他知趣地谨慎地开着车,履行自己的职责。

    此刻,夕阳西下,顿时西边无际染得鲜红,远远望去那连绵起伏的群山犹如一条条被巨大的红色链条锁住的青蟒,又如一把把巨大的天刀正劈向奔腾挣扎的野牛。很快,天色变暗了,淡青色的光环将郊外的村庄、田野罩住,四周似乎都进入了某种冥冥境界之中……

    车中坐的这位体态微胖、半秃顶的男人,就是南郡市常务副市长、南郡市计划委员会主任——赵义同。

    此刻的赵义同正坐在车中向外张望。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到一种常人难以想像的苦涩、留恋和无可奈何的心情。他望着车外一掠而过但又十分熟悉,熟悉得几乎能叫出每块田地、每座池塘、每条小溪、每片树林名字的地方,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凄凉的离别之情……

    人之将死,鸟之将亡,总会有些异样的表现,死亡的准备期越是长,甜酸苦辣咸,人生五味就酿得越浓,恶人也是人,虽然,行为类同禽兽,但他们的大脑毕竟是人的结构。

    二

    像抗日战争中,北方的老大娘对待八路军一样;似解放战争中,朴实的农民推着独轮车支援解放军一样,三十多年前,一位大山深处的大嫂在这里搭救过赵义同……

    对于南郡北部郊县方圆几百公里的土地,他熟悉得像自己的家里一样。他曾在这一块块土地上跟当地的老农一起收过庄稼、挖过渠、整过地;他也曾在这片土地的田间、垄沟、渠边、地头带着公社或者村、镇干部搞过调查研究;他曾与当地老农一起促膝谈心,畅谈过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以及山乡的美好前景;他也曾在夜间无数次踏着月光,越过小溪,穿过田野,到附近的农村跟基层干部一起开座谈会,一起憧憬农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种种设想和蓝图;他也曾在这里与贫下中农一起开过批判“四人帮”的“批斗会”,学过“最高指示”。

    尤其使他终生不能忘怀的是,这里有给予他第二次生命,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极为朴实的南方农民。

    那是大跃进的年代,那时他还是方城县某公社一名极为普通的青年干事。有一次他与公社张书记下乡到国心峪去搞深翻土地的调查,晚上与大队干部一起轮番深挖试验田。由于长期过度的劳累,加之白天吃了一碗夹生的小米饭,晚上挖地时又喝了凉水,深夜回到住处后,他小腹疼痛难忍,最后竞疼得满地打滚。就在他难以再坚持下去的时候,他吃“派饭”的那家(笔者注:那时公社干部下乡都派住在各村的老乡家,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故此称“吃派饭”)一位40多岁的大嫂,不由分说,背他到十多里地外的县城医院去看病,到医院一检查,是急性盲肠炎。医生立即为他做了盲肠摘除手术。术后医生告诉他,如果再晚来一步,就有化脓穿孔的危险……出院后,赵义同从自己当月发的仅三十二元工资中拿出了十元钱,为救他一命的那位大嫂买了五斤红枣、五斤猪肉表心意,并向那位大嫂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嫂救了我一命,我赵义同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那位大嫂的丈夫在抗美援朝时牺牲了。她是一位烈士的家属,也是一位农村老党员。她听了赵义同这位青年的感激活,却淡淡地说:“看你说的,小兄弟,这点小事还谢啥?我们农村有一句俗话,叫做‘远亲不如近邻’,况且你还住在我家,我能看着你有病不管吗?再说了,你也是为咱贫下中农多打粮食、过好日子才从大老远的公社来我们村的,要谢,我还要谢你呢!”就在他术后住在这位大嫂家养病时,那位大嫂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那样整天伺候他。大嫂家共五口人:公爹、婆婆、一个30多岁的尚未成家的傻小叙子和一个门岁的儿子,生活并不富裕,平时的油盐酱醋,全靠家里的那两只老母鸡下几个蛋来换。可就是这样,她仍然笑嘻嘻地把那两只鸡杀了,给赵义同补养身子。当他含着热泪喝了两碗鸡汤后,深情地对那位大嫂说:“亲嫂子,您记住,我要永远忠于党、忠于毛主席、忠于贫下中农……”后来,那位大嫂在三年困难时期因营养不良得了“黄胆性”肝炎,全身浮肿,年仅44岁就离开了人世。赵义同曾多次到她的坟前看望她,并发誓要做一名无愧于党、无愧于人民的好干部……30多年过去了,如今的赵义同已是“高官厚禄”了。如今的赵义同又成了怎样的一个人了呢?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掏出了手帕,擦了擦他那不知是悔罪还是良心尚未混灭而流出来的浊泪……

    阿Q宣称过去间过,那是精神胜利法;而今天堕入深渊的党员领导干部说过去淳朴过,应该是真实的,只是官做大了,过去让他们感动的老百姓的影象就模糊了。

    “赵市长,现在咱们已经过了台上庄,再往北就进入义仁了,您是先到义仁县委,还是先到流泽湖?”

    赵义同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已指向了6点。只听他瓮声瓮气地只说了一句:“继续往前开……”

    司机甄保奎给赵义同开车已经两年多了,赵义同有三个司机,每个司机盯班8小时,昼夜听候调遣。甄是“贴身司机”,也是赵义同最宠爱的一个司机。

    甄保奎深知赵义同的脾气暴躁,不敢再多问。他想,领导说“继续往前开”,就继续朝义仁县北部开明。司机就是为领导服务的,说白了,就是领导的“腿”,让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俗话说,“秘书是‘嘴’,司机是‘腿’”。管他呢,往前开。这时车里的空气有些干燥,也有些异味儿,于是,他调了调空气加湿器(这是赵义同让办公室的人特意在他的专车里安装的)。车内的空气顿时新鲜了些。

    汽车飞速地向前行驶着。10分钟后,车子穿过义仁县城到达下北坊,又过了西流水,很快就要到河防口了。也就是说,再往北就要出义仁,进入昭陵的东平县了。甄保奎想,每次赵义同出去,上车后首先要向司机交待清楚今天要去哪些地方,先去哪里,后去哪里。可今天下午他上车后就一反常态,既不说清去的具体地点和单位,也不说清到哪里找什么人,只是笼统地说“去义仁方向”。

    到底应该去哪里?赵义同自己心里早有打算。因为以前他去过那里,他觉得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也是他最终的目的地。他要在那里做一件他极不情愿做,但他认为必须要做的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做完了,他就可以去一个叫“天国”的地方了……这件“大事”他思谋好久了,也准备了好长时间,决心是最近才下的,所以,他不想跟一个司机说得那么清楚,也没那个必要……

    本来不怎么吸烟的赵义同,这时却从兜里掏出一盒“特供白牌”香烟(这种香烟市场上没有,故称“特供”),抽出一棵点燃,随着缕缕上升的白色烟雾,仿佛在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人,只见这个人个头不高,倒“A”字形的脸上呈现出人们在传媒上常见的一种假笑。笑声中,那人操着浓重的川音说:“赵义同兄弟,你今天要走,咋个不打个招呼嘛,你真的要走嘛,我也送一程啊,郎个是你的老朋友嘛……”赵义同急忙跑过去,拉住那位个头不高的人的手说:“谢谢您多年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您的思情我永世不忘,就是兄弟我到了九泉之下也绝不会忘记您的……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为了保护你,我情愿舍了这条命……”个头不高的人说:“不要这样说嘛,你过去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断,我只不过是‘举贤’而已嘛,既是兄弟就不要客气喽。俗话说得好,生前是兄弟,死后是鬼友嘛。九泉之下倘若咱俩再相见时,还有的是机会合作嘛。如果你真的要走的话,今天就算我最后送你一程竣。好吧,那你走好……”突然,烟头烫了赵义同手一下,使他从幻觉中苏醒……

    丢卒保车是善弈者常用之道,不过赵义同已不是车了,而是马,马丢了车还能保得住吗?

    他往外望了望,只见汽车已驶进了距他要去的那个地方只有20公里的河防口。这个地方过去他多次来过。这里距流泽水库。关圣庙、白云潭、京都飞瀑等风景名胜地只三里之遥,而且是一个古老乡镇,有很多美丽的传说。早在他当市财政局副局长时就曾作为市“扶贫工作队”的副队长在这里住过,对于这里的风土民情他十分了解。

    河防口不但山美、水美,而且这里的人们有山区特有的淳朴、憨厚的民风。那时人们都称他“赵队长”,或戏称“赵财神”(当地有的农民憨厚地认为,财政局就是“财神局”,既然“财神局”的头儿都来了,那还不是“财神”来了?)。十年过去了,想不到今天又路过这里。今天来这里干啥?是为了观赏这里旖旎的自然风光,还是与这里的山民们叙旧探幽?都不是。自己是来这里寻找去“天国”之路的,是来这里告别的……想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起身、伸手拍了拍司机肩膀,示意让他停车。司机甄保奎好生纳闷儿:赵市长今天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在这里停车?难道他要在夜间登高山?难道他要改变主意回义仁县城?或者……他疑疑惑惑地“吃——”地一声将汽车在一个“C”形转弯处刹住。

    车停了。

    赵义同未下车。

    司机甄保奎接受了刚才的教训,未敢吭声。停车后,为防汽车下滑,他轻轻地将手闸拉紧,然后悄悄下车,站在一避风处悄悄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以确保领导的安全。

    说来也怪,不知什么时候,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顿时,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形成了斑斑点点、纵横交错的水印花。那水印花变化无穷,此刻看上去仿佛是一位美丽若仙的少女,正在那上面翩翩起舞。只见那少女微启朱唇,边舞边向赵义同招手。只听她银铃般呼唤:“喂,亲爱的领导,难道不认识我啦?我就是胡小凡招来的在义仁流泽湖度假村曾陪同您度过第一个消魂夜晚的李丽兰呀!您再细看看,我是她吗?我美吗?我曾清楚地记得您曾夸奖过我是美丽的,而且您还……亲爱的领导,难道您真的把我忘了?”

    赵义同看着看着,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跳裸体舞的姑娘是南郡外贸货物储运公司总经理胡小凡从广西南宁花钱专门给他招来的艳妓,名叫李丽兰。那确实是个消魂之夜。在这以前,他也曾多次嫖妓或与别的女人发生过性关系,但那都是以他为主对女人的肆意蹂躏,而被他玩弄过的女人每每不是木讷地对他迎合,就是造作地与他苟合作爱;而李丽兰则不然,这是一位从澳门“受训”回来的高级艳妓。她在那块尚未回到祖国怀抱的弹丸之地,为了挣些肮脏的皮肉钱,曾在一位泰国老鸨的调教下学会了唱歌、跳舞、调情。她能够根据不同嫖客的身份、地位、文化等条件,先是以“情”勾引嫖客对她的好感,然后再以“色”动“情”,最后择机苟合……

    那一天,赵义同是来义仁“视察工作”的,胡小凡得知消息后,便把事先“储存”在南郡某饭店的艳妓李丽兰接出来,送到义仁流泽湖度假村赵义同的“包楼”供他玩弄。那一夜,赵义同在县里的某些官员陪同下,吃完海参、燕窝、牛鞭、甲鱼等高级佳肴后,回到云湖度假村时已是性欲膨胀、色火上窜了。他心里暗暗责备某些人不会办事,晚上竟让他一人坐守“空楼”。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屋门开启时,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龇着满嘴黄牙、身材矮小。猥琐形秽的40多岁的男人,赵义同皱了皱眉,不悦地问:“你是哪单位的,找谁?”

    胡小凡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龇着黄牙说:“赵市长,您不认识我啦?我是储运公司的小凡、胡小凡呀!您再仔细瞧瞧——”

    赵义同仔细一看,果然想起半年前在市政府召开的全市“清理小金库自查自纠动员会”结束后,曾陪他吃过饭的外贸储运公司总经理胡小凡,于是他问:“胡小凡同志,这么晚了来我这里有什么重要事吗?”他甚至连让他坐的意思都没有,冷冷地问。

    胡小凡是个势利小人,他对赵义同的冷淡毫不在意,站在那里依然嬉笑回答:“赵市长,是这样——我今天到义仁外贸办点业务上的事,恰巧在财务上遇到了一些难题,不知怎么处理才好。后来,我让我的助理李丽兰帮我出点子、想办法,可她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只知道一些书本上的东西,对于财会上的实际问题一窍不通,这不,我怕犯经济上的错误,想就一、两个政策上的问题直接向赵市长请示,请您千万原谅我的冒失和不懂规矩……”

    赵义同很讨厌眼前这个龌龊的所谓的总经理,于是仍然冷冷地回答:“你先回去吧,今天晚上我还要去附近的乡里召开‘增效节支座谈会’呢,将来有时间我让秘书通知你到市府办公室去谈。你还有别的事吗?”他似乎在向胡小凡下逐客令。

    胡小凡也觉得再这样向市长“汇报”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但他今天的“任务”是向赵义同献美女来啦,怎么也不能就这样回去呀?于是,他灵机一动,脑子里立即又编造出一套谎言:“赵市长,我也知道您老的工作很忙,千不该、万不该在您劳累了一天的时候再来打搅您。这样吧,老领导,一会儿我让我的助理给您送来两本香港最近出版的画册,也算没白来一趟,如果您感兴趣,就收下吧……对不起,老领导,失敬了,我先走了……”

    会玩钱的暴发户,同时也会玩权,被奉承、伺候足了的掌权人,其实也是被玩了,不论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鱼饵无论如何没有香饵的东西值钱。

    三

    当年,赵义同曾信誓旦旦地说,为人民,情愿舍身。然而,三十多年后,赵义同却声色犬马,一掷千金,成了人民的罪人……

    赵义同打发走这个讨厌的、形秽的不速之客,感到有些烦躁。他想,本来自己就挺烦的,又让这个丑陋的总经理搅和了一下,简直是乱上添乱……就在刚要随手将门关上时,突然一只白嫩、细腻的小手从门外伸了进来,随即传来一阵嗲声嗲气的声音:“赵市长,我是胡总经理的助理,名叫李丽兰,是给您送画册来啦,我能进去吗?”清脆、婉转的女中音中带有句人心魂的请求。特别是“我能进去吗?”这句话,问得赵义同差不多像突然扎了一针吗啡似的,顿时亢奋起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请进!”

    话音刚落,赵义同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粉红色薄纱超短裙、裸露酥胸、手拿一本画册的妙龄女郎,从她的装束和打扮上很难看出她的实际年龄,说她二十二、三岁也行,说她十七、八岁也不算过分,总之,这是一位妖艳、灼人的女人。赵义同看着看着,简直是着了魔,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似乎忘记了胡小凡临走时说是让这个女人给他送什么画册之类的话。

    “赵市长,我是给您送画册来啦,我能亲手递给您吗?”

    “可以、可以,当然、当然,当然可以……请、请坐下……”赵义同觉得自己似乎受了某种刺激,语无伦次,温和地让着坐儿。

    女郎步履轻盈地走到赵义同坐的沙发前,伸出纤细的小手将那画册递给他。

    赵义同接过画册仔细一瞧,这哪里是什么画册?分明是一个装磺精美的镀着薄金的相框,只见相框内镶着一位手持白纱巾的裸体女郎,那飘逸的长长的纱巾搭在肩上,又恰到好处地将她的羞处遮住,他又见那女郎正以十足的性感动作向他招手微笑呢。奇怪,这相册上的女郎为什么这么眼熟,难道在哪里见过她?赵义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嘴里情不自禁地低语:“见过。好像见过……”

    “赵市长,您确实没说错,我敢向您保证,您见过她,而且还听她说过话呢!咯咯——”女郎说着,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随着笑声,赵义同抬头一看:立即恍然大悟,噢,是她!相框里的女人就是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位女郎!

    “怎么样?赵市长,您觉得这女人性感吗?或者说,您觉得她漂亮吗?嗯?市长——”

    赵义同笑了。

    他抽动一下嘴角,慢慢地说:“漂亮、漂亮,确是绝代佳人!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呢。坐、坐,请坐呀!怎么老站着?刚才听你们的胡总经理介绍,听说你是他的助理,不知你负责分管哪方面的工作?请李小姐介绍一下好吗?”

    “赵市长,跟您说实话,我不是他的什么助理。秘书之类的女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妓女!我的祖籍在广西南宁,为了挣钱,我先后去过澳门、香港和泰国……”说着,她突然站起来,似有些犹豫又似羞涩地直言道:“如果赵市长嫌弃,或您觉得跟我这样的女人接触有失身份的话,那我就告辞了。不过,像我这样的贱女人今天能见到像您这样的大干部,也是我李丽兰今生有幸……赵市长,我想,我该走了吧?……”说完,女郎向他丢了一个十分娇媚又非常值得同情的眼色,转身欲走。

    说实在的,赵义同开始确实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艳妓,但凭他的经验,自这个女郎递给他相册的一刹那,他就觉得她是个会让人消魂的少女。所以,他对这位女郎是个妓女并不在意,但这位自称李丽兰的职业妓女,竟敢当着他的面直言相告,并毫不隐瞒地道出自己出卖皮肉的经历,多少还是让他吃惊。这也是赵义同这个淫棍近年来乱搞两性关系所罕见的。说来也怪,她越直言不讳,他就越对这个女人着迷。他想,玩女人不就那么回事么?什么妓女不妓女的,自己和那么多女人发生过关系,有哪个女人对自己是从一而终的?还不是今天跟自己睡了觉,明天又滚到别的男人的床上去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能直言不讳,说明她对“性解放”的概念“理解得很深”;能在他这样的人物面前道出自己的艳史,这又说明她是个非常“有胆识”的女人,不然岂敢如此胆大妄为?……赵义同竟用这种“淫而不乱”的“理论”来为自己的奢糜行径开脱。鉴于此,他想,把送上门来的“一朵鲜花”开门扔出去,岂不可惜?此刻,他见这个艳妓真的推门要走,于是忙说:“丽兰小姐,请止步。你我初次见面,总得要让我说两句才对呀?坦率地说,我对你刚才的直爽非常钦佩。来,坐下。咱俩好好聊聊……”

    李丽兰见自己刚才的话果真起了作用,于是便扭动着腰肢,缓缓地又回到了赵义同身边坐下。

    奇怪,就在李丽兰刚坐在他身边的一刹那,赵义同突然嗅到这房间里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似乎有一种使人迷醉、飘飘欲仙的感觉,他从来没有嗅到过这种奇香。只见他的鼻翼本能地频繁地翕动着……片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幻觉,仿佛自己进入了一处虚无缥缈的仙境。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叫李丽兰的艳妓变成了一位头插鲜花的仙女,正脱光了衣服在瑶池里嬉戏、沐浴。只见她一会儿跳出瑶池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一会儿又扭动着洁白的胴体百般地卖弄风骚……稍顷,那种迷人的清香直扑到脸上,刹那间直觉得自己怀里有个柔软滑腻的尤物在他身上游动,不时地在耳边响起:“嗯呀、嗯呀——”地撩人心神的勾引性欲的低吟声。只见她一会儿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一会儿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很快,他觉得自己也和她一模一样儿,一丝不挂地相互扭动着、缠绕着……亢奋之中,他将她抱起,放在床上。他尽情、放纵地与她翻云覆雨……

    色欲看似那么温柔,一旦陷身其中,就如同一把刀,无形地在身上剁骨剔肉。

    四

    司机甄保奎想,赵市长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究竟想干吗?他哪里知道,赵义同已到了进退难舍、穷途末路之时……

    第二天清晨起床时,他发现昨夜与他寻欢的那个艳妓突然不见了。他心中似乎有所惆怅,若有所失。正在他重新回味昨夜消魂的那一刻时,突然软床上的那个微型电话响起了悦耳的铃声。赵义同拿起听筒,里面传出了胡小凡沙哑的烟酒嗓儿:“赵市长,早晨好!我是小凡呀,昨天夜里您休息得好吗?请您谅解我的冒昧和无礼,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我就将那本‘画册’让她送去了。如果您觉得那份‘薄礼’还可心的话,只要您给我打个电话,我立即挑个比昨天晚上更好的‘画册’给您送去……好了,赵市长,我不打扰您了……”

    赵义同听完胡小凡这通肉麻的问候后,对着听筒只说:“谢谢你,小凡。亏你想得如此周到,昨天这一夜,我过得还算可以。今后有什么事,请你直接到市府来谈。”

    赵义同虽然简单地说了这么几句,这对于胡小凡来说也就足够了。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为了满足赵义同的淫欲,为了讨得他的欢心,胡小凡不惜花费巨资又多次从四川、云南、广东、广西、深圳、香港等地给他找来年轻的艳妓,专供他淫乐。有一次,赵义同问胡小凡:“小凡,我问你,你第一次在流泽度假村给我介绍的那位‘服务小姐’,她到底是哪里人?怎么就来一次,后来就不见啦?如果有机会的话,请你让她再来一次,我想再让她为我‘服务’一次……”

    胡小凡听后,频频点头称“是”。虽然如此,但后来,胡小凡却一直未敢再让那个叫李丽兰的艳妓来省城供赵义同淫乐。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胡小凡打听到那个艳妓后来得了一种叫不上名来的性病,他怕万一这种病传染给赵义同,那他胡小凡岂能吃罪得起?到那时,他丢了乌纱帽不说,弄不好极有可能要锒铛入狱。因为他明白,赵义同整人是个心黑手狠的家伙,整死他这么一个像毛毛虫似的小官儿,岂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不过,这个事,赵义同可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根本就不知道。事隔很久,当赵义同再次向胡小凡打听李丽兰的下落时,他只好编造谎言说,有一天,她在广州中山大街上购物时,不幸出了车祸,被撞死了……虽然如此,赵义同仍然把那个酷似仙女的艳技记挂于怀,久久未能忘记。因为她对他刺激太深了……

    还有一件事,赵义同也一直未弄明白,就是那天夜里艳妓李丽兰的身上为什么能散发出一种使人迷醉的奇香呢?而这种香味在这以前和以后他从未嗅到过,他想彻底弄清她身上到底涂了些什么特殊香料?

    每当赵义同提起这事时,胡小凡总是吱吱唔唔地回答:“那可能是一种从法国进口的香料吧,如果您喜欢的话,有机会我给您弄点来,那还不好说……”

    其实,胡小凡非常清楚,李丽兰上次到流泽度假村与赵义同寻欢苟合时身上散发的异味之香是从泰国弄来的,而那种香料只有高级妓女才喷得起,那是由麝香、紫丁香、玫瑰花精油和海洛因混合制成的一种高分子化合物,不用时装在一个似耳环形的合金钢壳里,平时或当饰物戴在耳朵上或装在衣兜里,用时,只要轻轻按一下那耳环形钢壳下端的一个小按钮,那壳就会立即打开,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就会有一种高浓度的气体从里边释放出来,刹那间充满了异香。因为这种高分子化合物含有海洛因等毒素,人们嗅到后立即在脑海中产生一种五彩缤纷的幻觉。如果在性刺激尚未达到高xdx潮时使用,便会在刹那间产生奇异的效果。通俗地说,这是一种气体毒品,它早就被国际禁毒组织列为毒品禁止生产、销售。所以;这种香料只在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和日本等地有少量生产,就是在那些国家一旦被查出来,违者也要被判10年以上监禁和处以上百万美元的罚款!因此,胡小凡哪敢将实情告诉赵义同呢?

    车外的细雨仍然下着,雨丝越来越粗、越来越密。

    车前挡风玻璃上纵横交错的图案也在迅速地变化着。

    赵义同在惆怅中,只见玻璃上那翩翩起舞的少女随着雨丝的变大而逐渐变形、消失……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天不容人啊……”

    就在这时,有一辆吉普车由北往南驶来,桔黄色的灯光将挡风玻璃上的图案照得斑斑驳驳,随着灯光的照射,赵义同仿佛觉得那玻璃上消失的少女突然变成了一位身着高级毛料女装、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那位老妇人虽然体态龙钟,但行动却很敏捷;虽然言语有些迟缓,但却苍劲有力;虽然年过花甲,但穿着却很入时、得体……她是谁?

    “是谁?难道你连我都不认识啦?赵义同啊、赵义同,难道你真的要走?咱俩是患难多年的老战友啊,怎么你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呀?昨天我还在市府大院打听你来着,想不到在这深山荒岭上遇到你……”

    赵义同揉了揉眼,仔细一瞧,他认出来了:她就是马英、马大姐呀。

    “大姐,你怎么来啦?我赵义同准备上黄泉路没有告诉任何人呀?难道你能掐会算?”

    “咳,实话跟你说吧,这些日子我早就看出了你的心思:你开会时心不在焉,听报告时,没兴趣。有一次,我从你的办公室前路过。只见你正抱着头在苦思冥想,有时呆呆地坐在那里几个小时都不动。咳,你那些事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马英。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走那条路,那路是越走越黑呀,你就是走到了尽头,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再说,你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暴露,就是暴露了,大不了蹲几年大狱,出来后,你还不是南郡地区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吗?那些只知道拼命干活、挣死工资的人有谁能跟你比呀?咳,光说你了,我的问题也不少,如果政法机关查出来。我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过,我不像你似的那么想不开,就是吃枪子儿,也不能自己喂自己呀……”

    赵义同知道马英的全部犯罪事实,也知道她清楚自己的底细,他俩过去的关系虽然很好,但到关键时刻谁能保证她进了检察院的大门不反咬他一口呢?哼!说得好听,你还是自己想想自己的事吧……

    马英似乎对赵义同的冷漠有些不满意,她一赌气,转身不见了。但临走时她却丢下了几句话:“赵义同,你执意要走这条路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可要正言相告:在你上路前,不要留那些遗言、信札、揭发检举信什么的,你要积点阴德,也许有一天,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咱姐儿俩就要在九泉下相会呢,到那时我见了你,可别怨我翻脸不认人!……”

    赵义同仿佛见到了那位平时是笑脸菩萨,到关键时刻只顾自己:翻脸不认人的老太婆……

    政坛上的友谊,如果掺合了交易,不过是鸟飞各投林,大难将临各自飞。

    汽车在河防口停了约摸一小时,赵义同有时闭目思考,有时微睁双眼看看外边,但他始终没有下车。此刻的赵义同心潮起伏,在他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处在生与死的交叉路口上的挟择。说实在的,他今天要去的地方早在十几天以前就想好了,但真正要往那个决定他人生终点的地方往前再走一步也是十分艰难的。有位思想家曾经说过: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主动离开这个世界,那是非常艰难的,谁不相信,谁就自己试试……这句至理名言涵盖了世上所有的人,包括好人、坏人、地痞、流氓、恶棍在内。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哉!”当然,像赵义同之流这样的历史垃圾是死有余辜!

    已经在车外等候近一小时的司机甄保奎,仍未得到赵义同前进或返回的意思表示。他想,今天的赵市长这是怎么啦?他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死死地守在汽车里。他究竟想干啥?到底要往哪里去?他苦苦地猜测着,并焦虑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走动,不时打火吸烟。

    此时此刻的赵义同有些进退两难:前进吧,只需20分钟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到了那里后也只需几秒钟就可以离开这个使他烦恼的世界,就可以安然地坐上去“天国”的飞船,直接飞往那里……后退吧,有两种选择:

    一是回到南郡立即去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总局投案自首,等待法律对他的严惩。这无疑就是等着去蹲大狱或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蹲大狱吃窝头咸菜的滋味他没尝过,但可以想像,那里是社会渣滓、历史垃圾集中的地方,在那些小黑屋里和那些没有头脑、没有是非、没有荣辱的人关在一起,简直是分不出人与兽来,那是人过的日子吗?若真的走到那一步,自己且不说,自己的子女将怎样在社会中生活,将怎样在人群里混日子啊?在中国这块有着几千年儒教传统的古老土地上,有谁能宽容赵家不落井下石?又有谁肯闭嘴不去议论父亲已蹲在大狱的子女们的是是非非呢?像自己这样贪污、受贿、挪用公款上百万、上千万的巨孽。法律上对他再从宽、从轻,也要判死刑缓期执行或无期徒刑!再从宽是不可能的事。前几年已经判了一大批巨孽死刑或死刑缓期执行。外地的暂且不说,光南郡市他认识的就有十几个!比如钢城孽虎刘志诚等……都是他的部下,有的还是他的朋友。这些人要论过去的功劳,哪一个都不比他小啊!现在广大人民群众的法制观念比过去提高多了,法律常识也比过去普及了,像他这样的巨孽判轻了,人民群众能答应吗?所以,这种选择,在他看来是行不通的。

    二是携巨款出国外逃,去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德国、法国、俄罗斯……在国外隐蔽数年后看看国内的政治风向……可是这种选择的成功率几乎等于零。

    赵义同想来想去。总觉得后退是“无路”的,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唯一的选择只有往前走了。他要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寻找那冥冥之路,上路后就可以永远得到解脱了……

    想到这里,赵义同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探起身在方向盘上“啪”地拍了一下,随即汽车喇叭。嘟——”地长鸣了一声。

    清脆的喇叭声在黑夜的山谷中回旋游荡。

    仍然站在车外一拐弯处担任警戒任务的司机甄保奎,被突然鸣叫的喇叭吓得激灵了一下,于是忙钻进车里,侧脸问赵义同:“赵市长,我们往哪方向走?”

    “往前!”赵义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低沉、阴森森的话。

    甄保奎未敢再多问,赶忙发动车。很快,黑色奥迪又沿着蛇形公路继续往前行驶。

    兔死狐悲,法律的尊严不可践踏,不管以往的功劳有多大,都不能将恶事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