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中旬的一天,星期一,多云,风力2~3级。

    岸东市政府门前,当年植树节新载梧桐树刚刚长了些叶子,稀稀落落。

    栏杆上挂的横幅上写着:“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祖国怀抱!”

    一个男青年,中等身材,眼戴眼睛,看样子是一个大学生,手中还提了一个大箱子,一步一看地来到了这里。

    “他是来干什么的?是找人办事还是来上访的?”站岗的武警战士望着他,心里嘀咕,便拦住了他,让他到门卫室联系登记。

    男青年迟疑了一下,放下手中提着的箱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声地说:

    “我是政府办新招录的干部,今天来报到的。”

    武警战士接过信函,看了一下,是一张派遣证。

    哦,原来是岸东市政府办公室新来的机关干部。他做了一个手势:

    “请进。”

    这个新来市政府报到的男青年名叫程空,他这年刚刚大学毕业,怀着憧憬和激情,跨出了校门,走上了工作岗位,他也没有想到,命运安排他这个世代农民的学子进入了官场,虽然他此时还不能算是官员,实际上是为官员服务的僚属。

    程空学识渊博,有责任感、上进心,但性格耿直、忠厚老实,仍保持着父辈的农民式的憨厚。有的人可能还欣赏和喜欢这种性格,因为许多成大器的人也是这种性格,例如彭德怀,可是,在社会上混,这种性格注定要遭遇风雨的洗礼,承受命运的不幸,在官场尤其如此。

    与程空一起被招录进岸东市政府的还有一批十多人,这是近年来该市党政机关第一次成批地从大学招录工作人员,而且是公开考试,择优录取,在此之前市党政机关也进了大量的人员,但大多是军转干部、关系人员,如此大举招贤纳士,引进人才,是在新近荣升市长的郑铁同志的建议和主持下进行的。郑市长虽然像岸东市的众多领导一样,学历也不高,大专,但他却好学上进,在职攻读了本科、研究生学历,学识丰富,也重视知识,尊重人才。

    刘家也是这批招录进岸东市政府机关的十多名大学生中的一位,他来自另一所大学,老家在南方,是一名机警甚至有些狡猾的男青年。他和程空一道被分配到了岸东市政府办公室综合科。市政府办公室综合科是为市长写材料的文秘班子,人员素质要求高,是个出干部的地方,这次选中程空、刘家两位青年大学生到这里,也是经过了优中选优的遴选。

    程空来到了岸东市政府办公室国主任的办公室,向他报到。国主任年过50,饱经风霜,人生命运多桀,但为人诚恳,办事认真,写材料是一把好手。面试时他是主考官,是他亲自挑选了程空、刘家两位青年安排到自己的手下,这时,他有力地握着程空的手,说:“欢迎你!你终于来了!”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国主任领着程空走进隔壁一间大办公室,将他介绍给他的诸位同事,包括先他来到的刘家。程空向大家略一鞠躬说道:“多多关照!”

    国主任向程空挨个介绍同办公室的同志。

    “这位是鲁副主任,军转干部,原来在部队做过团长。”

    “这位是李大姐,政府办副处级调研员。”

    “这位是臧科长,综合科科长,是你们的顶头上司。”

    “这位是打字员胡梦同志,岁数和你俩差不多,可参加工作比你们早,已是年轻的老同志喽!”

    “这位是刘家,你们一起参加招录考试的,认识吗?”

    程空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好,点头致意。

    国主任又领程空来到一张旧办公桌前,指给他说:“这就是给你安排的宝座,也就是你的岗位,尽快熟悉情况,投入工作吧!”

    岸东市是一个北方地级市,地处华北平原,临近京畿,战略地位重要,也出过荣耀全国的政治人物,所以,在人们的心中是个颇具优势的市,各项工作也大多走在前列,受到省里的倚重。

    今年岸东市委、市政府招录的十多名大学毕业生都是在郑市长的授意下,组织人事部门去北京的重点高校公开考试择优录用的,用郑市长的话说,这是输入新鲜血液,引进新的空气,也许是他在本地党政机关工作多年,感到本地干部队伍显得沉闷呆板、文化水平不高的原故吧。程空和刘家来自不同的高校,家也大多不在本地,没有什么背景或靠山,郑市长录用他们是看中他们的才识,当然也有另外一层不便明说的原因,培养和使用这样的年轻人,更放心一些,更方便一些。

    这些年轻人大多未曾涉足官场,父辈也多是工农阶层,能够进入党政机关,成为公务员,都感到幸运,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幸运感在不同的人心中也发生了变化,有的甚至由幸运变得不幸,这些都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这天,郑市长让组织部、人事局召集新招录进市委、市政府机关工作的十多名应届毕业生开一个座谈会,也好让他认识一下这些新来的后生们。

    大家在会议室里等了半个多小时,郑市长才风尘仆仆地进来,他这是刚参加完市里一个大会,做完讲话赶回来的。

    在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兼市政府人事局局长马大姐的主持下,座谈会开始。牛部长是一位40多岁的女同志,和蔼可亲,她让新同志们先一一作了自我介绍,并在一旁适时插话进行介绍,多是褒奖肯定之语,比如:“他在学校里是学生会主席。”“她多才多艺,发表过文学作品。”“他是中共党员。”等等。

    郑市长边喝茶边微笑着听,并逐个仔细打量,那眼光简直要看穿人,看得许多年轻人不好意思、心里紧张。不久前他看过他们的照片和简介,那是马局长在初选后将重点考察对象的材料呈给他看的,这次则是直接面对活人,他要开始对这些人进行考察了。

    程空和刘家都给郑市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程空给他的印象是学识丰富,但说话直率,有点傲气,满不在乎的样子;刘家给他的印象是谨慎、机敏,语言表达能力不是很强,但眼睛左右窥测,出言谨慎,看来是有有心计的小伙子。

    “现在请郑市长给我们讲话,大家欢迎!”马局长说。

    大家不习惯的鼓起掌来,掌声也显得拘束。

    顿了片刻,郑市长放下手中的水杯,环顾了一下大家,一字一句地开了口:

    “同学们,不,今后应该叫同志们,我首先代表市委、市政府欢迎大家的到来,欢迎大家参加到这个群体,成为市委、市政府机关干部的一员,承担起光荣而艰巨的工作。

    “大家知道,我市是一个地级市,不大,也不小,有100多万人口,依河靠海,临近首都,地理位置重要,工商业在我省算是比较发达的,现在又是北方的开发热点,当然,和北京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你们大多是北京各大著名高校毕业的高材生,很多人家又不在本地,能够来到我市,投身我市的建设事业之中,我本人一是表示感谢,二是表示敬意!你们看好岸东市,岸东市也看好你们,希望你们把自己多年所学的知识与岸东市的实际结合起来,为岸东市的各项事业的发展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今天与大家见个面,以后我们还要经常见面,因为我们要在一起工作,一起为岸东市人民服务,为岸东市的发展努力奋斗!

    “我们这些老疙瘩,大多是在岸东市土生土长的,学识、理论可能得跟你们学习,但是,实际工作经验也很重要,因为知识和能力并不是完全相等的,经过实践的摔打才能出能力,出干部,我们这些人,都经过了多少事儿呀,你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以后你们会慢慢悟出的,悟出什么呢?到时候就知道了,概括地说,就是做人的道理,做事的方法。

    “我经常对青年同志讲,干什么工作不要紧,要紧的是学会做人,要做事,先做人。做人是个大学问,一时半会讲不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探讨交流,我今天想送给大家几句话,那就是:踏实、认真、谦虚、勤奋。不是有句话叫态度决定一切么,希望大家在做人做事的时候首先确立正确的态度,也就是说,要有踏实、认真、谦虚、勤奋的态度,或者说要有踏实、认真、谦虚、勤奋的作风,只有这样,才能把人字写好,把工作干好,大家的成长进步也会更快一点。我就说这些。”

    这些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但是,理解和接受的程度又不尽相同,不少人还停留在字面上,只有经过实际生活和具体事情的磨砺,才会品味出首长今天讲话的份量。

    由学生到国家干部,这其间的跨度相当大,每个人角色的转变也随之发生。

    第一大变化便是生活的内容由学习变为了工作。但对这些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其实是另一个更重要的学习的开始,以前学习基本都是书本上的知识、理论上的东西、专业上的东西,而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必须学习的是书本外的东西、实践中的能力、岗位要求的技能。

    程空和刘家开始了他们为期1年的见习期,他们的工作岗位是文秘,起草领导讲话、政策条例、工作计划和总结、各种上下行命令请示报告等公文。在大学里他们所学的专业虽说都是文史哲,但谈不上与此工作岗位对口,大学只能说掌握了基础的东西,掌握了学习的方法、思考的方式,真正实用的工作技能还得向那些学历不见得多高但工作时间长、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同志、老领导学习。而且,即使专业对口,年轻人也会发现书本上的东西和工作实际中的东西差距还是很多很大的,中国大学现在专业的设置本身就存在很多与社会发展和生产实际不相适应的方面,要么专业过细、过窄,要么专业课程内容和培养人才与社会实际、社会需求错位,要求专业对口既不现实,也没有多大必要,许多专业不对口的人干出的成就甚至超过专业对口的人,例如学政治和社会学、管理学的政治家、高干比例就很小,中共中央政治局成员基本都是工科出身,被外界称为工程师治国。

    国主任安排两位新来的同志程空、刘家熟悉情况,让他们先学习以前的报告、讲话、简报等文件,了解岸东市的基本情况和市政府的运作模式,掌握各种公文的格式、内容要求和规则。起草文件和下去调研时,带着他们,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领导参加会议、进行汇报或深入基层调研、办公的时候,让他们跟随着,做记录,参与会务,认识人,了解事。

    这两个年轻人不愧是名牌大学毕业并经过挑选的,以前上学时学习成绩都很好,基本素质也不错,工作适应得比较快,过了一段时间,已经开始上手分担工作任务了,一些简报、请示、报告等小材料国主任让他们先写出初稿,自己最后修改定夺。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岸东市虽不算大,但政权的构成、运作的方式却很典型,市政府的人员、作风也与全国其他地方的市政府相差无几,而且,与全国其他地方一样,也随着时代的变迁、政策的变化及不同的政治运动而发生变幻。从岸东市市政府中,这些新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也包括读者您,会观察到中国官场的一些具体微观现象和真实故事。

    程空和刘家他们来到岸东市政府机关以后,就像他们刚进入大学时那样,眼中充满了新鲜,心中充满了好奇,这个环境,这个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是全新的,也是陌生的。

    他们看到,这里的人表现得稳稳当当,说话客气,但一般不多说话,生人之间更是如此,人与人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仅是空间上的距离,更是心理上的距离,愈是领导,愈是老同志,愈是成熟的同志,其城府愈深,这与年轻大学生的自由、活泼、热诚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看到,这里的人成分和来源比较复杂,从出身上说,有工人出身的,有教师出身的,有军人出身的,也有农民出身的,从学历说,有大学毕业的,有中专、技校毕业的,甚至还有更低学历的,从进入机关的途径来说,有选调来的,有毕业分配来的,有招录来的,有部队转业来的,也有凭关系安排进来的,真上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各种性格、经历、背景的人都有,用一个副市长的话来说,这里的文化不是企业文化,不是军营文化,不是农村文化,也不是校园文化,而是一个大杂烩,是一个混合体。

    他们看到,在这里,有的部门和有的干部确实很忙,例如领导有忙不完的会议,忙不完的应酬,忙不完的活动,例如为了制造或应付文山会海,忙坏了文秘们、打字员们;有的部门和有的干部确实也闲,例如有的岗位上可有可无的无关紧要的任务,也没有人去认真考核检查、严格要求,或者只有检查要求别人的权力,却没有接受检查、被别人要求的义务,有的人一张报纸一杯茶,有的人这儿聊聊那儿转转,一天一天地虚度时光。

    他们看到,这里是各种社会关系的一个交汇点,几乎每个部门背后都有自己的利益,几乎每个干部背后都有或深或浅的背景,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没有长期的了解、深入的调查,其中的秘密难以触及。干部之间,表面上是工作关系,实际上可能是朋友关系、战友关系、同学关系、亲戚关系甚至夫妻关系。领导或实权人物安排自己亲属是为了避嫌和回避,往往不在自己直接管理的部门或单位安排,而是安排在与自己关系铁的领导的的部门或单位,不少人还采取彼此互相安排亲属的等价交换的法则。

    他们看到,这里虽说是领导机关,但也和社会直接接触,甚至要处于社会工作的前沿。各种社会问题和矛盾也很普遍、很典型,例如三天两头的群众上访,没完没了的办事咨询,接待不完的检查评比,各种各样的矛盾纠纷。

    很少有人去说这些见怪不怪的现实,也很少有人去评论这种种现象。政府办公室鲁副主任是转业军人,性格直爽,有时在酒桌上会借着酒劲,向年轻人直言不讳地讲讲这些,并联想起自己在部队的生活,略带隐晦地批评几句机关的人坏心眼多,人情淡泊,对自己不够重视甚至排斥等等。程空听时,直点头,觉得他讲的对。刘家也洗耳恭听,但他眼睛不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当发现有人关注时,又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让人感到他与鲁副主任在深入交流,因为他怕别人把对鲁副主任的成见扩散到他身上。

    臧科长是岸东市政府办公室综合科科长,在市政府办公室里也算是中层领导了。办公室是市政府的中枢,综合科更是中枢的中枢,因为这里负责起草市长们的各种讲话稿、重要文件,级别不算太高,但地位重要而特殊。

    臧科长这个人大专文化,原来做过某法制小报记者,曾经吃官司,吃完被告吃原告,两面三刀,吃拿卡要,并利用其身份和工作渠道,掌握了不少领导的隐私甚至罪证,使他们为己所用,后来,利用掌握的某市领导的关系调入了岸东市政府机关。他性格卑劣,爱耍小聪明,喜欢背后说坏话、使阴招,但他善于逢迎,会为领导办私事,谋实惠,也赢得了一些领导的赏识,靠着钻营的工夫被提拔为综合科科长。

    就像人体对移植器官的排异反应一样,大凡一个地方、一个单位新来了某人,往往会遇到一定程度的排斥,对于新来者是一种考验,是一种适应,是一种磨合。市政府新来了一批大学生,市政府办公室也分来了两个,这就是程空和刘家,他们也同样要面对这个问题,经历这个过程,接受这个考验。而排斥他们最厉害的当属臧科长。

    臧科长与程空、刘家他们本来就是陌路人,生活经历、行为习惯、处世方法等有很大的差别,要在一起工作必然会有一个相互适应的问题。

    起初,臧科长也曾想将这两个新来的年轻人收到自己门下,但不久他就感到这两个小伙子都没有投靠他的意思。在接触和观察中,程空和刘家也感到了臧科长的性格与为人,加上通过别人对其的态度和偶尔旁敲侧击的提醒,他们知道臧科长不管是威望和职务上都不是自己依靠或效仿的对象,刘家虚与委蛇,客客气气,程空卓然独立,与其保持距离。

    国主任对这两个年轻人的偏爱也使臧科长感到嫉妒,他们年轻,有学历,这些自己都不具备,他感到了一种威胁,所以利用各种时机贬低这两个年轻人。

    郑市长每天早上早早就来到单位,基本都在市政府机关食堂用早餐。这天早晨吃早饭时,郑市长正在用早餐,臧科长坐在挨近郑市长的饭桌,他装作与别人寒暄,无意地说起刘家喝酒喝得胃出血,感叹道:“现在的孩子身体体质咋这么差?不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厉害的病,真让人担心。”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让旁边的郑市长听到。

    郑市长记住了这个情况,后来找来国主任问清了情况。

    “老国啊,那帮新招录来的大学生身体怎么样?你可要负责啊,不能出什么事?”郑市长说。

    “市长,不知您说的是什么事?”国主任一头雾水。

    “听说那个刘家有严重的胃病,还大出血,有这么回事吗?”

    “哦,您说的是这个事儿呀。那孩子以前没喝过酒,刚来时给大家敬酒时太实在,喝得太多了,后来吐得胃出血,我们给送到医院去了,不过不是什么胃病,医生也说了,就是喝酒太急太猛,没什么事的。”国主任连忙解释说。

    “是吗?那就好,有病就赶紧治,没病更好。你也知道,咱们机关那几个老病号,每年治疗费有的十万二十万的,财政压力很大呀……”

    “这我明白,这我明白,招录时我们面试就有一个内容,看他们的身体情况,他们都是都经过面试测评的,档案中的身体状况我们也都查过,属于健康。”

    “好吧,这个事就不说了。不过从此要立下一条规矩:以后市政府机关招录公务员,不仅要看以前的体检报告,还要由市政府专门组织进行体检,合格者方能录用。你回头跟人事局说一下我的意思。”郑市长说。

    “好,好,这样好,我负责传达您的指示。”国主任表示赞同。

    一日,臧科长与私下程空交谈,他问寒问暖,显得很热心。

    “小程,家里还有什么人啊?”臧科长问。

    “父母亲,还有一个妹妹,为了我上大学,一直在深圳打工。”

    “深圳?那里工资高啊。你们同学去南方的多吗?”

    “多,很多。”

    “那你怎么没有去南方啊?那里的收入比咱们这里可高得多啊。”臧科长边整理着手头的资料,边心不在焉地说。

    “唉,我的理想是进政府机关工作,为人民谋点福利,中国的老百姓太苦了,替他们说话办事的人太少,我想做一个这样的人。”程空几乎要慷慨激昂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尽管如此,臧科长这时心里已经想到:哼,热血青年,毛头小伙嘛,天真幼稚哎。

    “待遇么,差不多就行了,过得去就行,再说,政府机关不还稳定么,而且还有分房等福利呢。”程空又说。

    “分房?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以为是在国家部委呀,在咱这儿,可不是那么回事哪,人家有的部门有钱,例如财政局、税务局、工商局、建委等,人家干部有住房补贴,分了钱自己买房,咱们这个部门没有活钱,住房补贴一直到不了位,可惨了啊,你看我工作20多年了,不还住的是祖上留给我的房子么?没有房子,你将来成家可都是个问题呀,现在的女孩都很现实呢,没有房子谁跟你呀?”

    这句话可真是戳到了程空的痛处,此前别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人家问的第一个问题和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有房子,可现在他们都还在宿舍里住,如果没有房子,那将来怎么结婚成家?可就凭那点有限的工资,在房价日益高涨的今天,何时才能买到房子?

    “而且,你们在这里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要想立足都很难呢!你看,我负责领工资,每个月200元的岗位津贴也没有你们的。别净听他们唱高调,什么重视人才,是拿你们装点门面呢。要有挣钱多的地方,待遇好的地方,就换换,人往高处走嘛!”

    “还真是的,要不自己的工资与别人差那么多呢。”程空心里想,“臧科长这人还真不错,给我们说实话。”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程空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说完他又后悔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能使别人产生误解,以为自己要走啊,其实自己还没有这个想法。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果然,过了没多久,他的这些牢骚话被添油加醋地放大后传得到处都是,大家都认为程空不安心工作,要走。

    国主任听到后,找程空了解了有关情况,对他说:

    “小程呀,年轻人刚走上社会,一定要踏踏实实,脚踏实地,可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安心工作。等你年长点了,你就会明白,任何工作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就像每个人一样。要珍惜拥有的机会,你要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们能上大学,还被政府机关招录啊,而且,现在咱们岸东市越来越重视人才,越来越重视年轻干部的培养和使用,你们是很有前途的,也许会有一些暂时的困难和曲折,但一定要有信心。”

    “……我是一时失言,当时是话赶话,被激得……”国主任语重心长的话语使程空一下子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向国主任解释了当时说话不当的环境和经过。

    “你们工资低的事,是这样的,因为还在见习期,所以那200元岗位津贴暂时没有,等见习期满了自然会有。房子的事,你们不要多虑,单位有考虑,至于怎么解决,现在还没有定案,但这么多干部,谁住在大街上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程空明白了,他被臧科长大大地涮了一把。

    最后,国主任善意地提醒程空:

    “以后说话注意点,特别是在有的人面前更得注意,别让人家算计了。”

    程空搞不明白,臧科长为什么对他下圈套、设绊子。也许是因为他对人家不够尊敬、不拘小节?也许是由于自己的学历、年龄优势,他对人家的地位构成了某种潜在的威胁,所以别人贬抑他、打压他?或者两这兼而有之?

    程空和刘家都感到了来自藏科长的排挤和诋毁,他们心里都很愤怒,但反映却不同,程空从此与臧科长不愿多说,尽量避而远之,甚至眼中难以掩饰怨恨。而刘家则对其表面上恭敬有加,不愿在面前暴露自己或显示自己,想法设法化解臧科长对自己的嫉妒。

    机关里吃喝的机会很多,有时是加班拉晚,领导一声招呼,众人簇拥着领导,找个或大或小的饭店撮上一顿;有时是某人有好事,邀请同事朋友推杯换盏喝两口;有时是单位之间你请我、我请你,或者托人办事、或者答谢人家;逢年过节的会餐也是很普遍,有钱的部门和单位阔气一点,没钱的部门和单位也是尽力而为,心理不平衡也没办法,自我解嘲道: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嘛。

    酒桌上的文化也是机关文化的一大组成部分,程空、刘家他们不由自主地也受到了这种文化的熏陶,尽管对于他们大多数人而言,这种生活方式是那么不习惯,也并非是一种享受,甚至对有的人来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程空和刘家都是来自农村,出身寒门,对于官员门的吃喝以前不仅没有见过,听到的也少,这时因为跟着领导出入饭店酒家,也成为了吃喝的主角,对于他们来说,这个适应的过程就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刘家初来乍到,显得很殷勤、谦虚,他努力地讨好所有的人,他本来不会喝酒,不能喝酒,但在酒桌上敬酒时,他奋不顾身,挨个敬,而且大口喝,第一次出去喝酒,就喝得酩酊大醉,呕吐不止,导致胃出血,被送进了医院,吓了大家一跳。

    程空倒有一定酒量,没有醉得那样厉害,但他本来是反对大吃大喝的,尤其是看到几十元甚至上百元的酒一瓶一瓶地下去,一顿饭有时几百甚至几千元,几乎每次吃喝都剩下和浪费很多,他想起自己做农民的父母亲和兄弟所付出的辛劳和微薄的所得,想起自己上大学时勤工俭学的艰难和生活的拮据,想起很多人还未解决温饱甚至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每次大吃大喝,他感到自己都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但他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被动地应付,鸡鸭鱼肉和美酒珍馐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享受,而是负担和任务。

    即便是老同志,例如国主任,也并非以大吃大喝为享受,这并不是因为他本人不吃肉,是个素食主义者,而且是因为他也是从贫穷和苦难的环境中过来的,在酒桌上喝多了的时候,他经常会讲起自己童年时在农村是如何贫苦,为了躲日本鬼子的烧杀祸害,他母亲带着他在青纱帐中跑了多日,有时一连几天都吃不上一口饭。其实机关中的人也大多是生产劳动者出身或工农子弟,许多人经历过饥荒、苦难、动乱,很多人也不赞成大吃大喝,自己过日子也是精打细算,但在这种氛围中,个别人是不可能改变这里的游戏规则的,大家一起吃饭,不会太寒酸,而且无酒不成席,你敬我,我敬你,往往是一醉方休。

    在应酬场合,喝酒往往成了工作任务,所以大家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早一瓶,晚一杯,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不喝还犯渎职罪。还有一个顺口溜:能喝半斤喝二两,这样的干部待培养;能喝二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党放心。

    国主任本人不胜酒力,有时为了应酬,他喝酒喝到半道,偷偷跑到厕所想法吐出来,回去再接着喝,喝了酒还得吃药,因为他的胃都喝坏了。现在这个世道,办事靠关系,工作靠协调,在家靠爱情,出门靠友情,作为办公室主任,他要协调的事情太多,应酬太多,请人喝酒或者被人请喝酒,那是逃避不了的,这甚至成为他的一项重要的工作任务,有时一个晚上要连赶几个场子,喝几顿酒。当然,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甚至是一种折磨,长此以往,身体也给搞坏了,心、肝等内脏都出了问题,只好用药顶着,该吃的还得吃,该喝的还得喝,该吐的还得吐。

    酒桌上的文化也成为一大景观,内容丰富,声情并茂。荤段子、黄段子、黑段子、白段子,各种笑话、顺口溜、小道消息也在酒桌上迅速地传播着。

    有一次办公室加班后,大家一起去吃晚餐,席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话也多了,说话也放肆了。管后勤的老李俏皮话多,他说;

    “给大家讲一个笑话:一个人早上起来后闷闷不乐,他的邻居看见了,就问:‘老王啊,你咋闷闷不乐呢,有什么繁心的事儿呀?’这个人回答说:‘咳,你甭提了,今天要去法院打官司。’邻居又问:‘是原告还是被告?’这个人说:‘是原告。’‘哦,原告,原告好啊。是什么案子啊?’邻居问。‘好个屁!’这个人说,‘老婆被人强xx啦!’”

    大家哈哈大笑。

    “大家知道什么是四大铁?什么是四大憋吗?”老李讲兴上来了,又问大家。

    大家纷纷说不知道,您给咱们说说。

    “这四大铁说的是关系最铁的有四类人:同过窗的、扛过枪的、嫖过娼的、分过脏的,也就是同学、战友、一起嫖娼和偷窃的。这四大憋嘛,说的是当代人有四种事特别憋屈,吃了亏也不敢说,那四种事呢?老婆被操,情人被撬,股票被套,赃款被盗!哈哈哈……”

    大家互相对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酒桌上就是热闹,就是放肆。

    国主任这个人,表面上与世无争,对上级领导唯唯诺诺,实际上他内心很要强,不仅喝酒上表现出来要面子,干工作也是拼老命,没黑没白。市政府里有一部分人是工作认真、勤勤恳恳地,他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国主任为何具有这种性格,与他的经历有关。

    国主任年轻时做了多年的教师,也曾经年轻气盛,胸怀大志,满腔革命豪情,属于“左派”人物。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他也参加了群众造反。

    当时,部分领导干部中存在的官僚作风、特权主义确实也引起了群众的反感,起初的造反活动中也有一些合理的成分,但后来群众运动被别有用心的人煽动和利用,并将造反的矛头、冲击和打击的对象扩大化,踢开党委,解散政府,砸烂公检法,实际上成了无政府主义,而一大批老干部被当作当权派、保皇派遭到冲击、打倒。

    国主任参加的造反派将他所在学校市立第4中学的校长进行了揭露、批斗,实际上夺取了学校的领导权,他们也曾到全国串联,也曾上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后来,那个造反派又参加了全市造反派的联合,与别的派打起了派仗。但国主任是教历史的,他逐渐看出了这种造反的方向有问题,并非真正在追求理想,也完全不可能达到反对特权、反对腐败的理想,而且冲击面明显过大,斗争手段不人道,许多好领导、好老师也纷纷受到冲击,有的处境凄惨,于是,国主任激流勇退,悄然退出了造反活动。

    在“文革”中有一个小插曲,后来对他人生的轨迹产生了重大影响。

    有一次,国主任所在的造反派去查抄一个“保皇派”老干部,当他看到老干部珍藏的各种勋章,有独立勋章,有解放勋章,看到老干部身上露出的战斗留下的伤疤,知道他当年参加八路军,和日本鬼子血战多年,后来解放战争中又屡建战功,他的心里困惑了,这个老革命怎么成了走资派?怎么能这样动用无产阶级专政对付?于是他拿起一个勋章,对造反派群众说:

    “当年毛主席给他颁发过奖章,他是毛主席的人,我们就原谅他一下吧!”

    造反派群众知道国主任是教历史的,他懂得多,也就将信将疑地走了,因此,那位老干部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和迫害。

    虽然国主任中途退出了造反派,“文革”中也没有什么血债或重大责任,但人生历史上却留下了一抹阴影,他的档案上也被记上了一笔,所以,虽然后来他因为自己出众的才华和正直的为人被选调进革委会,进了机关,但政治上曾长期受到冷遇,进步受到影响,直到后来那位在“文革”中受到过他保护后来复出的老干部为他说了话,证明他在“文革”中是清白的,不是造反派头目,也没有重大错误,不能算是“三种人”,所以,这才受到提拔,50多岁了后当上了岸东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这时,多年的历练已经使他养成了外圆内方的性格,年轻时那中热血澎湃、无所畏惧、敢冲敢闯的性格早已不复存在。

    刘家颇有心计,他说话谨慎,办事小心,常常自己在纸上反复地写一个词:如履薄冰。他与程空在机关宿舍里同吃同住,又具有相同的文化背景、相似的经历,处境也基本相同,所以交流的还算多一些,他不时感叹:“这个地方,凶险啊,可得谨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

    也许是性格使然,程空这个人朴实,直言快语,办事还是直来直去,缺乏灵活性,缺乏包容心,自恃自己有学历、有学识,心里想:我堂堂正正做人,谁能拿我怎么样?进了机关后连连失算,吃了不少亏,才明白沉默是金这句至理名言,才体会到言多必有失、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道理,才晓得机关中没有刀剑的争锋几乎无处不有。

    程空文思敏捷,熟读经书,在写材料时经常用上点典故、时髦的名词,并且提出新观点、新思路、新见解,时间长了,郑市长也感觉出来了给他写的讲话稿、文件中文才见长,就问国主任:

    “喂,国主任呀,你们最近给我写的讲话稿还老出成语、新词,水平见长嘛!”

    国主任笑着问:

    “嘿嘿嘿,市长过奖了,不知您说的哪几篇讲话?”

    “比如上周我在国庆升旗仪式上的那篇讲话。”

    “哦,那是新来的大学生程空写的初稿,这孩子是学中文的,挺有文才的。”

    “对,我看过他的简介,好象以前就发表过不少东西,文才不错。而且,我觉得小伙子挺有思想,对历史和政治现实研究得还挺深,是个人才,孺子可教,将来会有出息的,你可要好好培养哦。”

    “是,是,我会尽心培养的。”

    但是,国主任口上虽连连应诺,但心中却自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程空这个孩子才华出众,但个性太强,缺乏世故,如果做个记者、编辑也许不错,要在官场混,起码还得经过一番历练。

    为何会这样?人常说以小见大,从一件小事情中他就产生了这样的判断。

    岸东市政府大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吵吵嚷嚷,有几个老太太端了马扎,坐在马路中间,造成大这条路上严重的堵车,车流排起老长的队。这是一群上访的群众。

    市政府的大铁门紧锁,几个警察挡在门口,和几个市政府值班室的干部一起,对群众做劝说解释工作,他们试图劝说群众到信访办去谈问题,但群众说信访办只能踢皮球,解决不了问题,坚持要见市长。

    这些年来,各种上访案件激增,有因为拆迁的,有因为党政干部或企业干部腐败的,有因为城市管理的,有因为工资或生活费拖欠的,有因为医疗事故、教育问题的,有因为下岗失业的,有因为司法不公的,等等等等,上访人数有多有少,群体上访不少,上访群众围堵政府门口也已是屡见不鲜,有的还多次上访得不到满意处理,进京上访,长期上访。

    一有进京上访人员,接访的中央信访部门会打电话给地方,所在地方和所在单位必须立即派车派人进京去把上访人员接回来。由于进京上访影响地方的声誉和形象,甚至对领导的仕途会产生不良影响,各地都派出警力在北京堵截进京上访人员,甚至秘密抓捕、关押,尽量减少进京上访成功率。岸东市政府也专门责成公安局派出几名便衣警察在北京几大中央信访接待部门附近堵截进京上访人员。

    今天,这些群众不知又是因为什么问题上访?

    程空从外面办完事回来,被锁在了市政府大门外,他装作老百姓,站在靠近上访群众的路边,注意听他们说话,调查他们因为什么问题上访。

    ——原来又是拆迁问题。

    近几年来,岸东市城市建设的步伐大大加快,但大拆大建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例如拆迁补偿费用偏低,在不断高涨的房价面前,被拆迁房子的群众拿的拆迁补偿款很难再买到附近地点同等面积的新房,只有去偏远地点购买价位稍低的房子,群众意见很大,拆迁难度也很大。被拆迁的公建更是惨不可言,门脸房市值每平方米可卖到七八千元,但拆迁补偿只给1000元,而且没有商量余地,无条件地说拆就拆,有许多商业网点中原来就业的职工便因此下岗失业了,引发了一系列问题。拆迁模式基本都是推平重建,其中拆掉了不少有特色、有历史、有价值的老建筑甚至文物,城市的文脉遭到破坏,有的地点拆掉原有的真正的古建筑,重新盖起仿古的建筑,破坏了古董,制造假古董,有的地点崇洋媚外,盖起了洋楼,但建筑风格缺乏整体考虑和科学规划,整体风格不协调,受到专家学者和群众的强烈批评。

    这次是群众不满意拆迁补偿标准,要求暂缓拆迁或提高补偿标准拆,他们几次堵截郑市长,想向市长面陈苦衷,都被门卫拦住,支往信访部门。但信访部门权力有限,作用很有限,工作也不积极,来了问题奉行“谁的孩子谁抱走”的政策,哪里来的,又给踢回哪里,只是个二传手,许多信访问题多年都解决不了。

    最终,上访的群众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地见到郑市长。郑市长此刻就在市政府大楼里,躲在三楼自己的办公室里,从窗帘的缝隙中暗中观察着市政府大门口上演的一幕。他也知道群众上访的原因,但他不好出面,因为拆迁政策已定,补偿标准是文件规定了的,城市改造资金紧张,即使想增加补偿,他这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坚持原有的补偿标准,况且答应了这些人,另外的更多的已拆迁和待拆迁的人怎么办?

    程空去拆迁工地调研时也了解到了一些内幕情况,比如拆迁补偿费用偏低,有的工作人员收人好处后营私舞弊。他很震惊,也很气愤,回来后将这些情况向国主任进行了汇报。

    国主任听完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缓缓地说:

    “你说的这些,我们也都知道,但是,这种事情不归我们管,而且,现在这种风气,谁管谁?能管好自己就算不错了,再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要注意与同志和兄弟部门搞好关系哩!”

    程空竟然不以为然,争辩道:

    “我们是人民政府,是人民公仆,群众的事怎么能坐视不管呢?那些人受表彰,受奖励,可还有的人在拆迁中捞好处,捞房子,咋就没人管呢?”

    国主任嘿嘿干笑了两声:

    “小程,你还年轻,以后慢慢会懂的。去吧,。”

    可是,程空终究是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他借给郑市长送材料的机会,向郑市长反映了那些拆迁中暴露出的问题。

    本来,以程空的级别和身份,是不可能参与市政府的决策的,也是不可能与郑市长直接对话探讨工作问题的,但郑市长倒还民主,耐心地听程空讲述完,他才顿了一下说:

    “你的这种积极主动的参与精神值得肯定。但你也不要听信某些人的一面之词,你说,政府手头就那么点钱,还想改造城市,那怎么办,就得历史的人办历史的事嘛。以后也不要对别人再讲这些了。”

    国主任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没有说什么,但对程空不听劝阻越过自己多管闲事很反感,他想:这个年轻人啊,年轻,不懂事,要吃大亏的呢!

    后来,拆迁办的领导杜主任被郑市长叫去谈了话。郑市长问道:

    “杜老弟,你那里最近工作情况怎样啊?”

    “正在按计划进行,今年拆迁的5大片,已拆了3片。虽然工作难度很大,有不少钉子户就是赖着不走,但有您和市政府的大力支持,有公、检、法的积极配合,对赖着不走的,我们坚决执行强迁!还有的户,咱们私下请了些描龙刺凤的黑道上的混混去给点厉害,吓唬吓唬,就乖乖地走了,嘿嘿嘿……”杜主任恭敬而自信地说,他坐在郑市长的旁边,身子倾向郑市长。因为郑市长不抽烟,他进来之前早已掐灭了总不离手的香烟。

    “哦,拆迁工作进度倒还可以,值得表扬。我还要给你提个醒啊,要管好手下的人,别出什么乱子,据说有的人弄虚作假,骗补偿款,甚至骗房子……”

    “……不会的,您放心。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给我们造谣啊?我们那个地方,直接经手钱,拆迁补偿资金又有限,容易得罪人啊,请市长您明查!”杜主任心里一惊,但他装作镇静,一则他和郑市长是多年的交情了,关系也很铁,他能难为杜主任么?二则现在的风气大家都明白,上级监督太远,同级监督太软,下级监督不敢,那么多猫腻事,谁真去查了?谁真去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我知道,不过你还是注意点好,该办的事要办,但也不要太露了,要懂得工作艺术,掌握个度。”

    “是的,是的。”杜主任连连点头称是。

    杜主任从郑市长那里出来,肚子里老大的不高兴,心里想:

    “哼,谁在告老子的黑状?我还算是廉洁奉公的呢,不就是从上边的资金里为自己抠一点么,这点钱算什么?建委主任比我还厉害,人家管工程,别人能送的都送了,能请的都请了,住的房子里汽车能掉头,外边房子还有好几套,包养了两个小姑娘,搁天就去打双飞,快活得跟新结婚一样,谁管呀?那次香港那个房地产开发公司为了拿下我市上风口的那一块地,请他出国环球旅游,还有俄罗斯小姐全程陪着,他回来时我去机场接他,你瞧他,眼圈发黑,哈欠连天,下飞机时腿都发软,玩得肾虚尿频,我哪能跟人家能比?我玩的小姐不少,但洋妞还没玩过,等找机会出去一趟,也开开洋荤!”

    杜主任通过郑市长身边的人了解到了是程空反映他们工作中的问题,他专门找到国主任,问:

    “国主任呀,老弟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么?逢年过节我也没忘了您老哥呀。”

    “哎呀,老弟,你这是哪儿话?怎么啦?”国主任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肯定是程空这小子给我惹的祸!但他又不能明说。

    “您老人家对我的工作有看法,就对我直接说嘛,咱老哥俩咋还绕啥弯子呢。”

    “你是说的那门子事啊,老弟?”国主任还得装糊涂。

    “是你让你们这儿新来的那个叫程空的毛头小子去郑市长那儿反映我们拆迁办的问题的吧?”

    “看你说的,兄弟,怎么会呢!这小子太嫩,他跟我说过一些事,我让他不要多嘴,不要多管,不知他又跑哪儿说去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育他!”国主任说着,递过一根烟去。

    “我说呢,怎么会呢,你我20多年的交情了,咋会这样呢,我也知道你老哥绝不是这样的人。既然这样,那就不多说了,我的人我会好好管住,你的人你也好好管管。”杜主任点燃了香烟,大度地说。

    “当然,当然,你放心。”

    “今个儿的事,出门就忘,可别传到市长大哥那里去呀。”临走时,杜主任扭过肥胖的身子,回头对国主任说。

    “放心,放心。”国主任陪着笑,送走了杜主任。

    此后,他把程空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但他不敢讲杜主任来找自己的事,怕这小子嘴不牢,又给传出去。虽然他念及这孩子一身正气、出于公心,但从此,他对程空也有了看法,更加觉得他不成熟。

    拆迁办的人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那些玩手彩捞了好处的人恨死了程空,说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并随后编造了不少程空的风言风语,例如他有生活问题呀,他骄傲自大呀,他说领导坏话呀之类。

    刘家虽没有程空那样才华横溢,但他比较谦虚,塌下心来钻研公文写作的诀窍,虚心向别人请教,所以长进也很快。他是历史系毕业的,没有发表过什么文学作品,也没有出过什么研究文章,但文秘工作岗位他很快就能胜任了,写出的材料符合套路,虽说看不出什么太精彩的地方,但也难以挑出什么错来,所用的体例遵循惯例,所用的内容和用语多是各种正式文件和党报党刊上的官方语言,放之四海皆准,结合实际也言必有出处,事必有根据。对于这种讲话,大家的评价是:说了半天,也听不出太多的新意,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说,上下一般粗细,左右都要对齐。但在官场,这种讲话最普遍,最受讲话者的钟情,因为这种风格的讲话没有风险,下面可能有人没兴趣听,上面的人却喜欢,认为上下保持一致做得好,讲政治,讲纪律。

    刘家很注意与周围的同事特别是上级领导处好关系。每天早晨,抢着为领导做卫生、打水,勤请示,多汇报,小心谨慎,赢得了领导和一些同志的好感,国主任心想:这孩子机灵,孺子可教,有培养前途。

    所以,当程空和刘家1年公务员见习期满成为正式国家公务员的时候,他们已经形成了不同的发展势头,随后的发展道路也必然地出现了分别和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