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缝着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静美侧脸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是的。”她说“你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一次也没有,所以我能够分辨,你刚才说的全是假话。”

 “你和蓝萱,当时确实让人很痛,感觉无法接受,心死了。”她又说“但是后来,上官仪告诉我这些事情…对不起。”

 我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谁,没必要道歉。应该说,你是我的受害者之一…”

 “也许吧。”苏静美淡淡一笑“但是从另一面看,其实你也是受害者。因为爱情的排他性,缺乏包容之心,没有尊重你的想法,我也伤害到你了。”

 “来此之前,我去看过蓝萱。”她说“看到她手指上那枚戒指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爱,还是痛苦,让自己痛,让对方痛,让其他人也痛,我才发现,我和她都错了。”

 “爱,不应该是伤害,应该是祝福”她说“不要勉强对方,给他自由,让他快乐,看着他陪着他,让他以自己的方式随心飞翔,不能用爱成为约束爱人的理由。但是我和她,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们都受到伤害…”

 钟律师抬眼看着苏静美,表情莫名其妙。

 “好了行了。”我说“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场所,是不是说这些东西的地方,跟你的来意有没有关系…”

 “不,有关系,你听我说完。”然后她转了个话题“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呆在那个圈子里吗?因为你太真实,缺乏矫饰,在需要极度虚伪的场合下,你无法生存。”

 “是的,真实,真诚,你的全部优点。”苏静美凝眸看着我,声音很平静“不仅仅是我,那些女孩全知道,她们心甘情愿地为你承受伤害,纵死无悔。很矛盾的地方在于,你长得不帅,没有钱,你的领导当得很不潇洒,不会为她们提供任何利益,而且你也没有对谁许过山盟海誓,没有欺骗女人的花言巧语,但是那些优秀的女孩,却无动机无条件地愿意为你而死,这太奇怪了,太不合理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感觉不太明白,我没考虑过,真的。还有,我也不知道苏静美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来说这些。

 对面的钟律师也在大摇其头,他傻不愣登地盯着我,样子更加迷惘,显然他不象苏静美,对我的所有往事了如指掌,他的迷惘很有道理。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追溯,关于你的点点滴滴。摒弃情感带来的成见以后,我看见很多以前没有想过,或者说刻意回避、不愿意去考虑的东西,我知道了那是为什么。”苏静美看着我,眼神清澈明亮“因为你能够坦然面对世界,能够真诚地为他人付出,那些女孩,你不计利益不顾生命地为她们承受苦难和伤害,而且不图任何回报,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够不让人倾心呢?这是一个完全对等的关系。”

 “我理解了她们的行为,也了解到你…比以前看得更加清楚。所以我在想,不能相信这些证据,哪怕它们再合理,再有逻辑,我也不会相信。”苏静美在案卷上敲了敲“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你。沈宜修,你这样的男人,在为人处事上,可能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但是绝不可能背弃自己的人性,做出如此疯狂残忍的事情来,一件也不会,永远也不会。因为你的心,我能够看见。”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为你发掘真相,你要相信,那就是我,苏静美。”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凝视我的眼睛“请告诉我事实,告诉我,我的判断是对的,你没有罪。”

 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感觉眼眶有点发热,干涸几个月的泪水有滴下来的冲动。

 “开始吧,你作笔录。”苏静美的样子很冷静,她朝着钟律师点点头,又从皮包里掏出录音机,按下按钮,推到我面前。“说出来吧,每一个细节。”

 “没有意义。”我缓缓摇头,艰难地抵抗她的凝眸。“情况我清楚,已经无法挽回,你什么也做不到。不过我要谢谢你,静美。”我说“即使离开,我没有遗憾,却会为你留下负担”

 “是的,很有可能,我们什么也做不到。”她点点头“之前一个月,我一直在调查这件案子,但是形势非常不好,找不到任何有利于你的证据,除了那些声讨控诉的东西之外,其他所有都湮没了…嗯,我是不是应该安慰你一下,不告诉你这些?”

 我笑了笑。“你不说我也能够想象得到,不需要安慰。”我说“政治,法律,舆论,全世界的同仇敌忾…对手太强大了,放弃吧,不要给自己制造无谓的灾难,没有价值。”

 苏静美展颜微笑,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人固有一死,我们都不害怕。但是我一定要了解真相,我要告诉人们,你因为什么而死。”她的掌心很温暖,声音很平和,她的眼神圣洁高贵,坦然无惧。“哪怕全世界都是敌人,我也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不放弃,永远不离开,我们以什么方式开始,就以什么方式结束,让爱有始有终,画一个最圆满的句号。”

 泪水悄然滑落,迸溅在我们手上。

 “这是两个人的故事,你不能偷偷溜走哦。”她笑着摸摸我的脸“你说过的,孤独盛宴,寂寞狂欢,不是你想要的。”

 “开始吧。”她重复了一句,声音很坚决,不容置辩。

 于是我整理思维,把那个残酷夜晚的历经,所有案情,重新陈述一遍。其实过程并不复杂,十几分钟就说完。我的叙述非常流畅,没有窒碍,但是看见对面钟律师的白痴表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太不合理,太没有逻辑,我承认。

 钟律师手上记录不停,不时抬眼看看我,他张着嘴,喘着大气,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说到从楼上摔下来之后,故事讲完了,会见室里沉默了一会。

 “就是这样?”钟律师手上连插了好几把,才将笔插进笔筒,然后他开始搔脑袋,翻前面的案卷,脸上表情异常烦躁。“简直是疯了。”他说“这是我这几十年来,看过的最可笑的陈述。”

 “是很可笑。”我说“我理解你。”

 “对你的历史,我有一点了解,很多事情不好评说。但是恕我直言,我个人认为,苏小姐对你的考虑,带有很大的个人倾向和片面性,太主观了。”他说“事实上这个案子,司法界已经形成一致定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犯下的罪行都不存在疑义,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就算那些证物证言动机目的不够完整充分,抛开那些,只谈你的性格心理。”他说“关于你的性格特征,目前有很多材料引述,也有很多专家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提出过分析,我认同他们的看法。包括你从前的职务行为个人表现,处处都能体现,你这个人从来就是任性冲动,做事不计后果,不负责任,离经叛道,哗众取宠,这些特点跟你在本案中表现出来的心理是一致的,可以互为引证…你在愤恨绝望之下,有可能铤而走险,制造惊世巨案,这样的行为,跟你好表现好作秀的心理表征基本吻合,这才是理性的推断。”

 “是的,很合理。”我点点头。

 “还有,你对女性的态度。有很多东西可以证明,你的欲望很强烈,也就是大家所说的,你好色,不假吧?虽然我和外界一样,并不清楚你们之间是否存在感情纠葛,也不了解这样的事情跟本案之间的潜在联系,但是至少你的纵欲表现,可以说明本案中的**未遂,从心理上看,也有充分的定义依据。”

 我笑笑,不说话。

 “跟你共过事的同事和下属,对你看法很不好。”钟律师又说“你当着很多人的面,痛打一位县委书记,有这样的事情吧?”

 “有的。”我说。

 “简直闻所未闻,奇谈啊…你怎么解释你的行为?”

 “需要向你解释吗?”我看看手上的铐子,不无讥讽地笑。

 “你当然无须跟我解释,要判你死刑的也不是我。”他冷笑一声“是法律,是舆论。”他说“其实他们也不需要你的解释。只不过你的这些行为,充分证明你的暴虐本性,唯我独尊,不可一世,因此就不难判断,你为什么会开枪打死自己的同伙,而且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因为你冷血,不懂得尊重他人的生命。”

 “是吗?分析得很有道理,我都相信自己是个坏人了,呵呵。”我说。“所有人都这么想吗?”

 “当然。”他说“你的所有行为,都已经盖棺定论,没有人不知道的。法律民心、公道正义之下,可以说你难逃一死。”

 “你的这份陈述,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相信,可笑到无以复加。”钟律师拎起材料纸来,不屑地抖了抖“这是一个英雄的幻梦,以自杀拯救大众、以道德感化敌人、因为尊重生命,你愿意为对手付出生命,天哪,太高尚了,太让人感动了,你编造了一个欺骗小朋友的谎言故事,可惜太不真实,你应该醒过来,面对现实吧,你是一个罪犯!”

 我无可奈何地朝苏静美一摊手“你看,疯了。”我说“我如果交待自己做了这个案子,大家说我是疯子,丧心病狂;现在我说自己没做,他们更认为我是疯子,我有妄想症。算了吧,你别指望了,小心你也会发疯。”

 苏静美看着我,很久很久。

 “你做错了什么,现在知道了吗?”她说“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高尚,所以不会有人相信你认同你,你是一个疯子,没有逻辑没有理性,你应该被枪毙。”

 “是的,我同意。”我点点头“但是重复一遍,我没有做错,也不会后悔,错的是他们,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应该忏悔。”

 “我同意。”苏静美按着桌子缓缓站起身,她凝视我,伸出手来轻抚我的脸,怜惜无限,柔情万千,透明的泪水终于掉落下来。

 “我为你骄傲。”她在微笑中落泪“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一块疯,一起死。”

 我抬脸看着她。是的,我在想,从遇见她的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同时陷入疯魔痴症,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死亡放在心上…对比爱情的绚丽瑰伟,死算什么?太渺小,太卑微了,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身子有点颤抖,手铐脚镣同时叩响,声音清脆悦耳,动人心弦。钟律师僵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笔凝在半空中。他愕然看着我们,表情极其古怪郁闷,估计这位律师正在思考自己的心理状况,是否也会有发疯的可能。

 我想他不明白的一点是:爱,没有理性,没有逻辑;只有信任,只有依靠,只有向往,只有伴随,只有为对方,无条件地奉献和牺牲。

 不离不弃,永生不灭。

 纵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