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凡把事情设想到这一步,就有点像前面我们说到的那种本不会游泳却突然落水的孩子,不同之处在于力凡多少还识些水性,他在水中胡乱扑腾一番的结果,不仅获得一种身心的愉悦与满足,还在水中无意抓摸到一条挺肥硕的大鲇鱼。白捡了一条大鲇鱼的于力凡开始意识到水中有宝,只要会抓肯抓,还有元鱼螃蟹大龙虾,那可是比鲇鱼更值钱的生猛海鲜呀!

  促使于力凡下了结网捕鱼的决心并进一步明确了捕捞目标的是一张看起来与他全无瓜葛的报纸。春天里风和日丽的一天,百无聊赖的杨科长从党委宣传部抱来一大堆过时的报纸,在漫不经心的翻阅中,突然眼睛一亮。那是一条极平常的省教委召开高校招生工作会议的消息,配着消息的还发了省招办一位副主任在会议上的发言摘要。杨科长自从孩子念了大学后,对高考方面的兴趣余热尚存,见了这方面的报道就要认真研读,读过还要发表一些议论。杨科长在死盯了那条消息好一阵后,便抬起头把眼睛又盯在了于力凡的脸上,说:“于老师不肯泄露天机,我也能破解其中的奥妙。你的那位帮了我大忙的朋友是不是也姓于?”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让人一时无从接话。于力凡怔了怔,反问:“杨大姐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明白?”

  杨科长笑了笑:“你还装什么装,坦白交代这位于主任是你的什么人吧?”

  杨科长说着,便把报纸推到于力凡面前来。于力凡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心里有电光一闪,一个主意已在瞬息之间形成。原来报纸上注明着的那位省招生办副主任,竟也姓于,名字与于力凡只有一字之差,叫于力平。世间竟有这等巧事,“平”和“凡”本可自然组词,而在现成的词汇中各取一字为本家族同辈的孩子们取名,古往今来中国人早已习以为常。冒认官亲,此乃天赐之机,即使你自己矢口否认,怕是别人都不信的,何况此前还有那种一言难尽的前提背景。

  “力凡,你可真沉得住气。”杨科长也早不再称于力凡为于老师,“看起来,你是能成大事的人啊!”

  “这事……杨大姐可千万不要再向别人说。”于力凡声色不动,一脸的郑重。

  声色不动再加上这种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的叮嘱,越发让人感到似乎已掀起了神秘面纱的一角。此情此景,不否认便是承认,不否认的效果往往比信誓旦旦的效果更明显。

  杨科长说:“放心吧,我又不是两岁的孩子。”

  于力凡却越发拿出了针对两岁孩子的伎俩:“那咱俩可就算拉钩上吊,绝对不能再向外说啊。”

  于力凡坚信,他越这样强调,杨科长越会把话传出去,女人的嘴巴嘛。于力凡现在需要这样的广而告之,没有传播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来找他谋划大事,没有人来找他谋划大事又怎能达到业余创收的目的呢?要想通过孩子的嘴巴替你传播某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叮嘱他几遍“不许”,许多女人在这类事情上常犯和小孩子一样的低级错误。

  于力凡已下决心要去省城认识认识那位和自己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的招生办副主任,并争取尽快发展双边关系。几天后,他对杨科长说,我想请两天假,去省城办点私事。杨科长立刻自作聪明地点头,说:“我替你去跟牛厂长说一声,就说我派你去买职教资料,差旅费咱们一年到头花不了几个,亏透啦。”杨科长说完,就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很快返回来,故作低声说,“去吧,我说好啦,牛厂长还特意批了你一千元招待费,你看着花吧。”于力凡便有些发怔,这女人,果然把话传给牛厂长了!杨科长似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解释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呢,我说你是去省里找人,给咱颁发职工教育省级合格证的事。”牛厂长连奔儿都没打(毫不犹豫),就点头啦。哼,招待费许他们花,咱为啥就不花,不花白不花!

  于力凡去了省城,直奔省招生办。他心里算计,眼下正是招生工作的淡季,人好找,也好见。果然,门卫师傅仔细看过他的证件,又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他一番,便很客气地告诉了于主任的办公室。于力凡知道,他的名字再一次让他做了假官亲,“平”与“凡”之间的不平凡会晤已是势在必行了。

  忐忑着一颗心敲开于副主任办公室的门,于力凡便知再玩假冒官亲的游戏不好使了,他必须摸石头过河,蹚着来。好在他早有准备,先是自报家门,那于主任便哈哈笑起来:

  “好,好,原来你我不光五百年前是一家,名字上也仅有一字之差,又都做着教书育人的工作,缘分啊!正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么百里之内呢,则必有兄弟,是不是?”

  于力凡忙说:“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于主任不光幽默,还这么平易近人,我真没想到啊!”

  于主任又笑:“什么平易近人,给咱个小官当,叫平易近人,没了这个官,就是平头百姓一个。说吧,素昧平生地找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于主任长着一副心宽体胖的相貌,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这一天心情格外愉快,全然没端出为官作宰的架势,这让于力凡暗中庆幸,看来兆头不错!

  于力凡说:“也没有什么事。一是早知您的大名,只觉特别亲切,就想来高攀认识。二呢,前些天我在省报上看了您的讲话,深有感触,这些年我一直在学校做毕业班的工作,也有些切身的体会,想跟您谈一谈,也许会对您今后的决策有些帮助呢。”

  “真没别的事?”

  “真没别的事。”于力凡本来还想顺竿爬一爬,进一步试探试探,可他发现了在于主任笑眯眯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审视的光,便把话打住了。

  “那好,我马上把调研处的侯处长叫过来,我正要求他多收集一些来自基层师生的意见,你跟他详细谈吧。”

  于主任说着,就拿起了电话。在等侯处长过来的那一刻,于力凡又心有不甘地往前蹚了一步:“认识于主任也不容易,晚上我想请您随便用点饭,不知于主任能不能赏光?”

  于主任摇头:“不行,我有高血压,大夫早有禁令,不能喝酒,一点一滴也不让喝。”

  “那咱们就不喝酒,我对那东西也不感兴趣。咱们一边吃点饭,一边唠唠嗑,可好?”于力凡还想努力。他知道,只要上了酒桌,就有了进一步深化双边关系的可能。

  “我这人不客气,说不去就一定不能去。哦,不然晚上我也还有别的事,实在对不起,我就表示感谢了。”

  说话间,侯处长推门进来。于力凡注意到了于主任的介绍:

  “这位老师姓于,叫于力凡,跟我只差一个字,可以理解是我的兄弟嘛。于老师对招生工作有一些很好的建议,你跟他好好谈谈。”

  侯处长便跟于力凡握手,表现得很热情。于主任又说:“你们搞调研的,要多结交些下面的朋友。闭门调研不行,一定要走出去,多听听来自基层同志的意见。送上门来的建议更是弥足珍贵,不可忽视啊。”

  于力凡便和侯处长去了另一间办公室。好在于力凡来前有准备,对招生工作多少也算有些研究,便拿出一副此行专来谈建议的样子,子午卯酉地说了不少。那侯处长是个比他略年轻一些的瘦高个子,听得似乎也很认真。看看快到了机关下班的时间,于力凡便说:“我还有些想法想跟您深入探讨一下,咱们就到外面找个地方,一边吃,一边聊,您看好不好?”

  侯处长却好请,说:“边吃边聊,也行。不过,丑话说前头,这个账得让我来结,哪有到了我们这儿,再让你破费的道理。”

  于力凡明白侯处长这是在练嘴皮子,不必当真,便说:“我们单位效益不错,我跟单位领导也有些交情,时髦话,这个钱不花也是白不花,您就别客气啦。”

  侯处长果然顺坡下驴,笑道:“也好也好,平常咱只眼气别人公款消费,今天也跟着乘一把车,算找些心理平衡了。”

  两人便说笑着往外走,觉得关系拉近了不少。进了一家酒楼,选了一间安静的包间,于力凡把菜谱往侯处长面前递,侯处长也不客气,说既是吃公家的,咱也别太寒酸了,拿回去一张百八十元的发票反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我可就饿死鬼下笊篱,专往干的上捞啦?于力凡忙点头,说对对对,一看侯处长就是个实在人。侯处长便先叫捞过两只大海蟹来,一定要满黄满籽一斤多重的,验明正身后才可上灶。又点了一瓶五粮液,必须绝对正宗,又说茅台好是好,可那酱香型他不习惯,有股敌敌畏的味。只这一菜一酒,就惊得于力凡暗暗咂舌,算计着少说也得六七百元了,这个侯大吃真要猴嘴一张,再点出龙虾元鱼来,怕自己今晚就出不了这个屋啦!那侯处长好像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把菜谱往他面前又一推,说剩下的你来,要清淡些的,佐酒就行,咱们边喝边聊。

  两杯酒下肚,于力凡就敢装说酒话,*裸地试探了:“侯老兄,年年招生那一阵,我们那儿总有四脚难落地的,家长孩子闹心闹得要死要活,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乱求人,往后我就找你行不行?”

  侯处长仰脖又是一盅酒:“咋不行!不行我也就不跟你来喝这个酒啦,我还不知道这五粮液不能白喝?咱这酒好有一比,懂不懂?”

  “比啥?”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这是于侯酒楼双结义。”

  “老兄帮忙也不能白帮,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我心里更有数,我可是第四杯了,你才第二杯。”

  “以后就是这么个比例,你二,我一,行不行?”

  “是不是亏了你点?”

  “不亏不亏,你能喝,也会喝,自然也就应该多喝。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市场经济嘛,就这么个规矩。”

  “于老兄了不得,有见识,还懂行情。”

  “初次相见,你不知我还有个优点,仗义,说话算数,吐唾沫落地是钉。你说让我喝多少,我保证喝多少,绝不藏奸耍滑。”

  “滑不滑,日后见,喝酒。”

  两人便再碰杯,侯处长又是一杯见底,于力凡果然只喝了半杯,还略少一点。侯处长哈哈大笑:“于老兄果然带才(北方方言,忍让别人),看得出。”

  “以后我有事,咋跟你联系?”

  “打电话嘛。一会儿我给你个手机号。”

  “有时候……必须和你本人或家里人见个面呢?”

  “一事一议,电话联系,再说。”

  一瓶酒,两人都喝下去了,又要了两瓶啤酒清肠漱口,便都显得有些高,舌头都有点大,两脚也发飘,可也没高到那种忘了正事的地步。起身离去时,侯处长没忘了摸出一张名片,还在名片后面写了一串号码。于力凡有些不放心,说可别到了我火上房想找你的时候,又是个拨不通的死电话。侯处长便呸了一口,说你老兄还不如骂我一句啥,这五粮液是喝人肚里去啦还是喝狗肚里去啦?你只管把这个电话记牢实了,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辈子就指望省招办这棵大树遮阴纳凉吃果子呢。于力凡忙赔笑说,我顺嘴说酒话,不过是开个玩笑,侯处长还当真了,对不起对不起。侯处长说:“你不放心也自有不放心的道理,你我总得经过几件事,打过几回交道,才能算彼此有些了解,敢剖心换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我这电话可只给了你,咱俩是单线联系。单线联系……懂不懂?我手机有三部,知道我这个号的可没几个。你要是不够交情,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啦!”

  于力凡打车先送侯处长回家,他是存了心思要认认侯处长的家门,虽说侯处长死活不让他下车,他也算大致知道了侯处长家的具体方位。回到宾馆时,那酒劲就越发上来了,摸出那种卡片式的电子钥匙捅了好半天,也没把房门捅开。服务员赶过来,接过钥匙看了看,说:“这是五楼,你不住在六楼吗?”那服务员挺负责任,扶着他一直送进了六楼的房间。进了屋,于力凡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于力凡软软地躺在床上,只觉脑袋仍木木涨涨的,口里干得要冒火,起身抓了隔夜的凉茶咕咚咕咚就喝了个底朝天,怔怔地想了一阵昨天的事,顺利得竟如梦里一般,有些不大真实。摸出侯处长给的那张名片,姓氏职务印得清清爽爽,背面的那一串号码也是白纸黑字,不能让人不信。于力凡抓起床头的电话,照了那个号拨了过去,电话里却回宾馆的电话不受理移动电话业务。于力凡起身洗了脸,刷了牙,打算吃过早餐后,就打马回程。在餐厅里,他见了柜台上的电话,就按那个号码又拨了一次,这次很容易地通了,正是侯处长接的。于力凡没话找话,说不放心侯处长是不是喝多了,又说一会儿他就要上车站回去了,这就算跟侯处长告别。侯处长的回话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希望今后继续保持联系,也请于老师多把基层的意见反映上来。于力凡翻腕看看表,便猜侯处长已坐在办公室里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应该或不正常。放下电话,服务小姐立刻很生冷地提醒了一句,这是公用电话。于力凡摸出一张两元的票子,见小姐还要找零钱,便很豪爽地说了一句,不用找了,那小姐立刻面露桃花,还说了一声谢谢。

  于力凡很高兴,因为他的顺利得到了初步的验证,他的口袋里已有了一个可以打通核心部门的秘密电话号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