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局长轻轻拍了拍脑门,似乎想起了这档子事,说:“两个人后来不是到底离了嘛。那个李什么华不是也调离了科室?”

  我答:“是。调到文具组当了组长。商场曾跟局里研究,想把肖吉平也换换位置,可一来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二来考虑到就凭一个女同志日记里的话,也不足以成为撤换干部的依据,所以部里当时就给挡下了。我记得这事跟您请示过。”

  朱局长沉着脸,点点头,好一阵,才说:“男女间的个人私事,不要过分去挑剔。现在不是过去了,屁大的事儿就闹得满城风雨。你记住我这句话,凡是能让两口子之外的人倾心的,总有他格外招人喜欢的地方。傻瓜笨蛋窝囊废想搞婚外恋,哼,谁稀罕!论孝,看心莫看行,看行世上无孝子;论淫,辨行莫辨心,辨心天下无完人。古人有些话,很经得起后人吧咂琢磨,你说是不是?”

  朱局长在机关工作多年,一贯谨言慎行,平时连玩笑也是很少开的。他的这番独出心裁的高论,新奇而开放,我还是头一遭听到。是观念更新独悟人生呢,还是专因肖吉平而发,有意为肖吉平开脱或者铺垫什么?我想了想,一时难得要领,又说:“肖吉平虽说年龄还合适。可身体状况却不尽如人意。考核时有人反映,说近一两年常见他气短。有时干着工作就捂着心口出虚汗。可他总当没事人似的,从来不说什么,也没休过病假。这次去上海,本来想派别人的,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去了。工作精神没的说,只是他的身体……”

  朱局长打断我:“什么叫身体好?三天两夜连赌不睡的身体好,半斤八两夸说不醉的身体好,可那是耍钱,玩邪的!带病工作的反不如他们了?如果仅从身体条件看,焦裕禄都不能当县委书记!我身体还不好呢,哪天不吃两把药片子?可我不也没耽误工作吗?”

  这是在研究古百领导人选时,朱局长发表的最长的两段议论,倾向鲜明而言辞激烈,颇让我感到意外和吃惊。朱局长平时惜语如金,城府很深,许多事都是点到为止,迂回婉转,曲径通幽;与那肖吉平,更是非亲非故,平时也没见与他有特别的单独联系。如此说,尽管朱局长心目中的人选仍然还没最后确定,但起码可知他的择将标准早有定谱。换言之。早已在心中铸就了一个模具,一个结结实实的模具,只待我们去按尺码挑选,谁更适合尺寸,便是谁了。

  我稳了稳情绪,试探地问:“那我……就带人去把肖吉平的情况再详细考核一下?”

  朱局长点点头,说:“也好。但一定要策略些,网撒得大一点,不要让下边以为我们已经有了什么目标。”

  我心中冷笑,唯唯而退。

  我虽然与肖吉平没直接打过多少交道,但对他的印象并不很好。除了那次风靡一时的桃色新闻以外,更重要的,我觉得他表面憨朴踏实,骨子里却藏着极难驾驭的那种机锋,有时甚至很让领导尴尬难堪,却又有苦难言。

  记得那一次,省内各市大商场负责人联谊会轮到了北口,省厅的大头头也来了好几位,市局的领导便全力以赴投入了会议接待中。那天午后,会议临时决定晚宴后增加一次舞会,因为舞伴不够,古百的总经理便自告奋勇打了电话。回来后兴冲冲地告诉大家说:“中了中了,我叫家里选三十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晚八点准时送到,放心吧放心吧。”

  联谊会每年一次,轮流做东,吃好、住好、玩好,便成了会议不成文的“潜赛”条件,各市自然都要尽其所能,表现自己的实力与热情。那天傍晚,许多男士客人酒足饭饱,红光满面地步出西山宾馆餐厅,被直接引进了三楼舞厅。舞厅内彩灯幽微扑朔,宇宙灯滴溜溜地将光斑播射得满堂迷幻,乐队已奏起轻曼抒情的乐曲。客人们分散四座,饮着咖啡热茶,剔着牙齿,雍容地谈笑着,静待着舞会的开始。

  八点将近,宾馆院落里有了汽车的轰鸣,接着便是高跟鞋敲击地面和女孩子们的唧喳声,一路急匆匆,直奔舞厅而来。有人极适时地打亮了舞厅内的所有灯盏,刹那间,明晃晃,亮堂堂,人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上百束目光变成了追光灯,都投向了舞厅的入口。

  进来的姑娘们果然年轻,身材也都匀称适中,只是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因为每个人都是黑糊糊的一张脸,挺新潮时髦的衣裙也都灰土土地失去了光彩。若将那些女孩子们比做非洲来的黑姑娘,可能也不至于那么狠地扫了众人的兴致,毕竟多么黑的脸蛋,也不会被汗水冲出那么多脏兮兮的汗道道啊。姑娘们几乎都在用手帕不住地擦着,抹着,可是越擦越抹,那些花季的脸庞反倒黑一块白一块,越发的惨不忍睹了。

  舞厅内突然变成了空寂无人的死谷,但很快,就有人憋不住,捂着嘴巴笑出声来。古百商场的总经理铁青着脸走过去,几位具体搞会务的也跟过去,肯定有文章了。

  “怎么搞的!肖吉平呢?”总经理沉着脸,低声喝问。

  姑娘们身后闪出更显狼狈的肖吉平。他几乎就是刚从井下出来的煤矿工人了,一张嘴显得牙齿雪白雪白,能让人立刻想到黑妹牙膏的商标创意来。“没迟到吧?我们紧赶慢赶,就怕领导着急呢。”肖吉平不住地看腕上的表,一副憨拙相。

  “我问你是怎么搞的?”总经理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已是低声在吼。

  肖吉平仍是满面茫然:“三十个人,一个不少,现在也刚到八点啊。”

  总经理只好直点要害了:“我是问你为什么把人都弄成这个样子?”

  肖吉平看了众女士一眼,似大悟,忙说:“唔,是这样,咱们商场的大客车这几天正趴窝检修,两辆面包车一辆临时借了出去,另一辆在会议上,没办法,我们只好坐了大卡车,一路上没少跟交警们说小话呢。”

  旁边有女孩子委屈地嘟囔道:“是白天刚拉过煤的大卡车,又开得飞快,煤末子刮得满天飞,躲又没处躲,还眯了眼睛呢。”

  肖吉平说:“卡车今天回来得晚点,一急,我就忘了该派人先把后车厢好好打扫冲洗了,都怪我考虑不周,这脑袋,缺根弦。”

  总经理说:“没车你就不会花钱租?还在乎那几个钱?”

  肖吉平说:“我是怕误了时间。”

  总经理恨恨地说:“行,肖吉平,你算会办事!”

  肖吉平痛心疾首地检讨:“这事是我没办好,一会儿我去给各位领导赔不是,行不?老总,您也别生气了,是不是先让姑娘们找个地方,抓紧洗洗手脸……”

  女孩子们立刻唧唧喳喳嚷起来:“就这一身还跳舞啊,我们又没带衣服换!”

  那个时候,坐在舞厅边上的朱局长脸色也很不好看,他示意我过去,低声吩咐道:“不是已弄来了几本内部带子吗?今晚就改为看片。跟各位领导和客人说好,明晚的舞会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大家失望。”

  肖吉平领着一群本该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旋风般地来了,又海潮般地退去。走廊里,姑娘们的笑骂声和责怨声迅速远去,还有肖吉平不住嘴地抱歉自责:“今天实在对不住各位了,我有罪,我该死。现在赶快去找处浴池吧,大家好好洗个澡。诸位要是还不解气,那就……”

  不管怎么说,那一次我觉得肖吉平是存心故意的,是有预谋地玩“涮”。他把省市的领导和外地客人统统“涮”了个哑巴吃黄连。一个区区的基层科级干部,拿如此多的领导开“涮”,又是在大庭广众面前,他那颗胆子真是晒干了都比倭瓜大了。此次古百总经理人选,朱局长如果真是仅仅因为肖吉平与这次案件没有牵连就看中他,怕是真被抓赌抓毛了!

  因为目标已很明确。所以再进古百时,我突然生出要见一见李碧华的愿望。是新奇,艳羡,鄙视,嫉妒,还是要做由彼及此的某种比较?是不是男人们的潜意识里,都会对那种女人生出那么一种兴趣?说不明白。反正想说,又觉不太堂皇,对一位有着许多风言风语的离婚女人,莫名地感起兴趣,算是怎么回事呢?可又忍耐不住,所以在再次论及肖吉平,论及那次桃色风波时,我便闪烁其词地问这个李碧华是怎样一个人。商场的组织科长很善解人意地一笑,说,那我就陪你们去三楼转转,百闻不如一见的。说得我们几个人都笑起来,哈哈,很那个的。

  我们便去了三楼,装作漫不经心浏览商品的样子。接近玩具柜台时,商场组织科长悄悄指给我:“正卖电子手枪的那位。”

  这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中等身材,微胖而愈显丰满,白皙清秀的圆圆脸庞,上了恰到好处的淡妆,一双黑亮的眼睛娴静而温和。这是我心目中典型的贤妻良母形象啊,怎么就做得出抛夫撇子的狠心事?那肖吉平真若与她有过什么卿卿我我的瓜葛,真也就算……我正默默地端详着她,却没想她猝然抬头,正与她扫过来的目光怦然相撞。更没想到她还会对我点点头,又微微一笑。这一下,倒弄得我有些尴尬,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看了,忙掩饰地走近柜台,装模作样地俯身看起玩具来。

  她走到我跟前,很职业地问:“先生想买点啥?”

  “随便看看。”我仍然俯着身,慢慢地向一旁移动。

  我知道她一直隔着柜台,随着我轻轻移步。待走至顾客稀落的拐角处,她突然低声问:“您是商业局来的领导吧?”

  “唔,”我应了一声,不得不直起身,“你认识我?”

  她微微一笑:“面熟,还有我们的组织科长陪着。如果我猜得不错,还一定与我们商场的新任领导有关吧?”

  我不好再绷以官相了,便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反问她:“你还能猜到什么?”

  几乎让我大惊失色的是,李碧华竟用手指在玻璃柜面上写了个“肖”字,一笔一画的,平静中透着自信。然后,她说:“如果您不觉得冒昧和唐突的话,我想单独跟您谈一谈。”

  这是我大量考核干部的工作中,主动找上门来的极特殊的一例,而且还是这种回避唯恐不及的特殊身份。我稳稳神,压下了再次强烈涌上来的好奇心,故作漠然地说:“我这一阵很忙,看情况,再说吧。”

  回到小会议室,我自然要把李碧华的请求告诉众人。谈还是不谈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戗口了好一阵,公婆都有理。商场组织科长说,人家既是主动请求,兴许就有独到之见,不谈总是不妥。可谈呢,李碧华那种身份,太郑重其事的,让商场人知道了,不定会胡猜乱想出些啥话来。我看不如找个什么机会,学一学毛主席的“乒乓外交”,事情要办,又非正式接触,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