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后半夜。市级机关办公大楼五楼常务会议室。

    雪荣从睡梦中被电话通知吵醒,匆匆赶到这里参加刘万里召开的紧急会议。先她而到市直部门领导个个一脸倦容,有的还不住打着呵欠。但个个表情凝重,一脸严肃。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开会,一定有大事急事难事。但到底什么事,总值班室通知开会时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因此,人人都懵懵懂懂的。

    刘万里走进会议室,独自一人坐到所有参会人的对面。对面参会人员正襟危坐,打起精神。刘万里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转而看着坐在门边的雪荣说,“坐到前面来。”

    雪荣只好按照刘书记手指的座位坐下。人是坐下了,可心里跟喝了猪大油似的,糊里糊涂,刘书记什么事情这么急呢?看样子,事情只装在刘万里一人肚子里。

    刘万里双手上下搓一搓脸,驱逐了脸上的倦容,“咱们开会。”刘万里上来就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中有哪个来前洗脸的?”大家面面相觑,没人接话。什么意思?半夜三更,通知火烧眉毛,谁有空洗脸呀。雪荣作为会场唯一的女人都忘了洗脸了,穿上衣服,拎包出门,没工夫喊司机,一路小跑着来的。哪有工夫洗脸呀?

    刘万里平静地说,“市区自来水流出柴油味,你们知道吗?”

    会场一下炸开了,人人脸上惊惶失措,彼此交头接耳,自来水里怎么会流柴油呢?谁再缺德也不能这么不计成本啊,柴油多贵呀。建设局马局长听出刘书记开会的目的,立即意识到刘书记的矛头直指他下属的自来水公司,无心参加议论,而是看着刘万里说,“刘书记,不可能吧,自来水厂对水质实行二十四小时动态监测,没接到这方面的报告呀。”

    刘万里挥手止住他,然后挥手让他出去,“请你现在就去洗手间去闻闻,”然后提高嗓门对大家说,“还有哪个不相信的,跟马局长一起去调研一下。”果真有两个人跟建设局马局长去了洗手间。

    雪荣隐约意识到刘万里说的事情与她也有关系,自来水流出柴油味,环保局能脱了干系?但雪荣不动声色,不扣到腮谁都不揽事情,雪荣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但是,刘万里眼直直地看着她说,“丁局长不想亲自去调研一下?”

    雪荣坐不住了,严肃地跑到洗手间去,拧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哗哗淌了一会,雪荣果真闻到一股柴油味。

    隔壁男洗手间里的几个局长们在那里大声议论,“自来水管里怎么能流出柴油呢?谁会把输油管错接到自来水管上向千家万户输送柴油呢?是不是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嫌油价越来越低瞎捣蛋的?”“现在家家都把门窗给堵上,放他妈一室柴油留着买去,那挣大钱了。”玩笑归玩笑,谁都意识到自来水管流出柴油味的严重性,纷纷闭嘴走出洗手间。

    雪荣先他们回到会场。

    刘万里一脸凝重,在面前本子上写着什么。等其他三人进来回到会议室座位上。刘万里才问他们,“有没有柴油味?”三人全一脸无辜地回答,“有。”建设局马局长居然神经质地站了起来问,“自来水怎么会流出油来呢?”刘万里一拍桌子大声说,“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你建设局长怎么能不知道自来水会流出油来呢?”马局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坐又不敢坐下,就把虾米般的腰挺得直直地站在那里。刘万里用手示意他坐下,他才敢坐下。挨了刘万里批评的马局长立即成了反面教材,心存疑虑的各位局长们大气不出,一声不吭地埋头做记录状,等着刘万里训话。他们知道,刘万里训起人来是不留情面的,何况他现在正心烦意乱的,像个炸药包,点着就炸了。

    刘万里说话了,“这么晚找你们来就为一件事,刚才你们也知道了,市区自来水管里莫明其妙流出一股柴油味。本来我也不知道,还是一个市民打电话报告给我的。这个市民昨晚,不也就是今晚喝多了酒,找水喝没找到。两茶瓶开水都让老婆倒下去烫了脚。老婆是恨丈夫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见酒走不动路。结果这个市民就拧开水龙头向肚子里放水,结果就发生了意外。他说当他拧紧水龙头,直起腰时,肚子里的凉水像有只大手在搅拌,咕噜,泛将上来,冲破牙关,喷涌而出。他当时以为坏事,半夜坏酒了。不料,吧唧吧唧嘴巴,居然啧出一股柴油味来。他说他昨晚跟一个大官在一起喝酒,喝的是二三百块钱一瓶的名酒洋河蓝色经典,嘴里哪来的柴油味呢?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呢。结果他又拧开水龙头喝了一大口水,不停地啧嘴,吧唧吧唧,柴油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让他恶心。于是,他给我打了电话。我开始也以为他发神经了。但打开我宿舍里的水龙头一闻,果真有股柴油味。”

    刘万里绘声绘色描述把大家的困意全赶走了,有人听得非常轻松,有人听得非常沉重。雪荣听得处于轻松和沉重之间,既不敢造次得像个别人那样发笑,又感觉这事蹊跷。

    “现在,半夜三更请你们来,就是要让你们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肃性。你们瞧着吧,明天各大媒体就要蜂拥运河市了,市民就要上街抢买矿泉水了,咱们不及时应对,运河市的投资环境和对外形象将受到极大的损害。所以,请你们高度重视,充分认识到这事事关民生,事关稳定,事关经济发展大局,你们从各自的职能角度连夜给我查清原因。”于是,刘万里分别给各职能部门下任务。环保局负责对自来水污染源的排查工作。

    会议闪电般结束,参会的局长们看着刘万里走出会议室,才跟着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雪荣在夜色里带着分管副局长和相关处长扑向设在运河上游的自来水取水口。运河市的自来水取自大运河,取水口离市区三公里路。为保护水源地,市里曾专门拨款在取水口上下游各五百米距离设置隔离带,任何船舶都无法进去,取水口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监控。但是,防不胜防,这次突然冒出自来水流油的奇闻。此前,国内曾有城市停水停电闹得沸沸扬扬的先例,有的城市还因此处理了一批人。究竟为什么自来水里会流出柴油味,十分蹊跷,但肯定事出有因。

    非常简单,雪荣很容易拿到自来水取水口上游的监测数据,结果正常。

    雪梅攥起拳头擂着自己的胸口,“啊,吓死我了,要是上游出了问题,而环保局又没监测出来,我就成运河市的罪人了。”雪荣当即打手机向刘万里报告。

    刘万里的手机发烫了。半夜三更的,市民们纷纷给他打电话。因为他到运河市上任就公布了全市领导干部的手机电话号码,市民可以全天候找到任何一位领导干部,当然包括他本人。市民们有的如实反映情况,刘万里耐心解释,叫他们别慌,更不要在天不亮就抢购矿泉水等饮料,要相信政府会查清真相,会迅速恢复自来水水质的。有的破口大骂,刘万里听到市民骂娘,虽然有一种心怀子民的情怀,不与对方对骂,但也会恼羞成怒,中途掐掉电话。有的则跟刘书记调侃说,“运河市是不是一夜之间变成油库了,怎么一觉醒来自来水里都流油了呢。”弄得刘万里哭笑不得。刘万里更担心的是,第二天,市场上凡可饮用的东西都成倍涨价,他面临巨大压力。当务之急是找到自来水里有柴油味的真正原因。雪荣向他报告上游没有任何污染。他在手机里批评雪荣工作作风不实,没有污染,那柴油味难道是从下游进入自来水管道的?要求雪荣进一步查实。

    雪荣肯定刘书记的判断是正确的,既然从上游检测的数据中没找出柴油分子,那么就可能是从下游污染的,反正柴油味不会是从运河河床下面冒出来的,更不可能从天下洒进运河的。但科学仪器所反映的数据不能否认,雪荣再向上游一个监测点查看,结果还是没有。分管局长和几个处长耐不住秋夜的寒冷,开始抱怨。但雪荣不开话,他们谁也不敢走。雪荣在深夜的大运河畔沉思,突然灵光一闪,“走,去下游监测点看看。”

    凌晨,雪荣赶到自来水取水口下游一个环境监测点,在那里发现了水质异常。终于找到原因了,自来水污染来自运河下游,她有点兴奋。她再次打刘万里的手机,关机。看来刘书记也熬得扛不住关机睡觉了。原因找到了,该回家睡觉了吧。但雪荣凡事爱动脑筋,不错,原因看上去是找到了,但能站得住脚吗?哪有眼泪流向额头的?下游污染怎么会污染到上游?雪荣如何解释呢?她解释不了。

    这一天,运河市有手机的市民都收到短信,那是市委市政府安排发的,对自来水里有柴油味解释说,由于运河进入枯水期,自来水公司加大漂白粉投放量,导致自来水出现异味。注意,解释的是异味,而不是柴油味。因此,市民们不相信。短信要求市民们不要慌张,不要抢购矿泉水。但市民偏偏不听,天不亮就把各大超市所有能喝的东西抢购光了。各大媒体记者正像发现蛋糕渣的蚂蚁,纷纷赶往运河市。运河市即将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人们不禁要问,运河市怎么了?

    刘万里虽然关了手机,其实根本没睡。他哪里能睡着呀,他预感到这个突发事件的严重后果,决定先发制人,召开一次由市民代表参加的新闻发布会,请相关单位现场解答市民和风涌而来的记者的问题,尽快澄清真相。

    新闻发布会在下午举行,刘万里先作开场白。他说,“运河市区自来水污染,这已是不可否定的事实。但是,自来水里怎么会流出柴油,这的确令人匪夷所思。这事不大,但涉及千家万户,现在好多人还不知道真相,必须尽快给市民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清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自来水流出油的。油比水贵,谁都知道。但是,自来水里怎么会流出油来呢,谁会把油倒进水里呢?为给市民和舆论一个交代,今天,市委市政府在这里举行新闻发布会,请相关单位负责人从各自职能出发解释自来水受污染的原因,最后,我们再综合分析得出事情真相。”

    建设局长率先发言,声称从自来水厂的检测报告中没有发现污染。因此,建设认为,自来水里的柴油味并不存在,只是某些人的臆想猜测,其实是由于近期运河水接近枯水位,自来水厂增加投放漂白粉所致。

    卫生局长接着发言时说,从自来水管里取水化验,的确检测到了柴油的分子。那么,到底是柴油还是漂白粉,是市民们臆想出来的还是事实存在,争论这些问题都似乎没有意义,必须尽快查明真相,给市民一个交代。

    建设卫生两局的回答,记者不太满意。否定污染,指鹿为马,甚至不置可否,都是自己小局利益在作怪。刘万里听着听着脸子拉下来了。

    最后发言的是雪荣。她说,“自来水出现柴油味这是铁的事实,但究竟污染来自哪里?我们环保局还没有找到真正的污染源。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污染来自运河下游。”

    会场一片哗然,打断了雪荣的讲话。这是雪荣从未遇到过的现象,机关开会哪敢起哄?即使领导说错了,也不会有人站出来纠正的。可记者不管那么多,他们本来就来找岔子的,一听雪荣说污染来自下游,哈哈,哄堂大笑。记者一闹,刘万里也捂嘴笑了,不过他的笑只像一颗豆子炸开一样,响声很短,口形留着。

    雪荣看看刘万里,继续说,“我不是开玩笑。这么大的事情,这么严肃的问题,我怎么敢开玩笑呢。我说是运河下游污染,是因为取水口上游监测点的二十四小时数据显示,没有发现污染。那么,上游没有污染就一定能证明污染来自运河下游吗?当然不能,从常理上说下游不可能污染到上游,但是,请大家别忘了,大运河是我国南水北调的东线通道,正常情况下,它是以北为上游的,但根据我们从运河管理部门了解,从今年起,运河水已经从南向北流了,特别是昨晚上,为补充运河水位,国家再次从长江大量向运河调水。这样,通常意义上说的运河下游,实际上变成了上游。”

    记者们不笑了,有的点头,有的记着雪荣的话。一个记者站起来问,“那么请问丁局长,运河市自来水里的柴油味来自下游什么地方?”

    雪荣回答,“我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告诉你,目前还没有查到确切的污染源。但请你相信,我们马上就会给你确切的答案。”

    刘万里听了频频点头。

    新闻发布会没有结论,令记者失望,更让刘万里感到难堪。给市民一个明白,还政府一个清白,两白一个不白,还差点越抹越黑,刘万里在总结时当着记者的面严厉批评有关部门没长脑子,未能实事求是,勇敢面对现实,而是找理由推脱。这种对民生极不负责任的态度是要不得的。他基本同意污染来自运河下游,但污染源在哪,责令雪荣迅速查清楚。

    陈利民出差。为自来水流出柴油味的事,雪荣被折腾得够呛。没等陈列晚自习回家,雪荣就躺下睡了。刚躺下,外面有人砰砰打门。雪荣压着烦躁,开门一看,任光达拎包站在门口,满脸堆笑,毕恭毕敬的。

    “有事吗?”雪荣把任光达挡在门外。

    任光达把手里的包背在身后,笑着说,“没事就不能来吗,看看老同学不行吗。”说着就自来熟地跨进屋了。

    雪荣只好退让,并把门关上。雪荣找双拖鞋给任光达换上。任光达第一次到雪荣家里来,到处张望张望,看到什么都新鲜。雪荣跟在他身后,对任光达说不出什么感受。幸亏陈利民不在家,否则,任光达的贸然造访,肯定又要引起一场家庭战争。雪荣急切地说,“到客厅里坐坐吧。”

    任光达坐到客厅沙发上,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火之前,东张西望找烟灰缸,茶几上居然没有,他把烟又收回了。

    烟灰缸被雪荣洗干净收了起来。本来她应该递上烟灰缸给任光达抽烟。但是,她故意不找给他。任光达知趣,装起烟。其实,他也很少抽烟,见着雪荣似乎找不到话说。

    任光达问,“最近很忙吧?”

    雪荣回答,“是的,市区自来水里有股柴油味,怎么也查不出污染源在哪,急死人了。”

    任光达说,“大运河里那么多船来来往往,拖煤的,拉沙子的,装油的,什么没有,有点柴油味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经媒体一炒,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不能单纯看成是简单的水污染事件了,而是上升到政治高度来认识了。”

    任光达说,“你们什么事都想到政治,下面哪有那么多政治呀,是不是有点牵强附会呀。”

    “你不在官场,你不清楚,不管政治还当什么官的。什么事情,一关系到政治,那责任就大了,谁也承担不起。”雪荣说着打了个呵欠。

    “你没睡好,眼睛红红的。”任光达看着雪荣脸。

    雪荣勉强笑笑,“在运河边上来回跑了上百里路,哪睡得了觉的。”

    任光达站起来就走,“那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

    雪荣眼疾手快,早发现任光达把拎来的包放在沙发背后,上去拦住他。“慢着,把包带回去。”她大步跨过去从沙发背后把包提出来,塞给任光达。

    任光达推让不接,雪荣坚决不让。任光达几次拉开防盗门锁,都给雪荣死死关上了。任光达干脆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你今天不收下,我就不走了。”

    “你带上包赶快走人。不然下次来我不会给你好脸子的。”雪荣着急。

    “自家姐妹,你说这话外气不外气。”任光达又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烟,但马上又缩回来。

    雪荣说,“有什么事,能帮忙的,没话说。你这么做才叫外气了,哪还像是老同学啊。”

    任光达说,“我带这点钱来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看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才给你点零花钱的。别人当上局长那风光得,你看你,整天只知道做事,自己太对不起自己了。”

    “跟你们富豪比起来,我当然只能算是穷光蛋。但是,跟那些下岗失业工人比,我们就是有钱人了,你把钱赶快带走吧。”雪荣差不多要求任光达开恩了。

    “听雪梅说你马上要出国,我换点美元,叫她送给你,她不同意。我只好自己送来了,你就收下吧。”任光达也非常认真地请求雪荣。

    雪荣听了先是一怔,马上脸色大变,她对沙发上那个黑色小包更加恐惧了,她迅速抓起来,塞给任光达。“用不着,我早换好美元了。”

    两人推来搡去,那个小包就成烫手山芋,谁也不想留在自己手里。雪荣熬了夜,心里喝了油似的,经这一争执,身上直冒汗。任光达劲大,但居然甩不掉雪荣的手。想溜,溜不掉。想塞,塞不下去。雪荣顺手把门反锁上了。“今天你不拿走,就别想出这门。”

    任光达说,“那好,我正好等着你家那口子回来。”

    雪荣说,“你等他干什么,他也不会收你东西的。”

    任光达趁着雪荣不备,伸手拧开防盗门,一脚跨出去。

    雪荣一手拎起包,一手抓住任光达的后襟,把包塞到任光达怀里,同时把任光达推出门,“咣”,雪荣重重关上了门。雪荣心慌得要死,她背靠在门上,手捂着胸口,平静一下自己。

    不料,门又响了。任光达在外面砰砰地打门,同时又摁门铃。砰砰砰,丁零零,吵死人了。雪荣没好气地把门铃上里的电池抠出来。门铃哑了,但门还在响。任光达梯道里嗡嗡地说,“老同学,你要帮帮我啊。”

    任光达要雪荣帮他什么呢?为热电厂项目的事,雪荣帮他的还少吗?

    天一亮雪荣就出现在运河热电厂区边上的排污口旁。那是一条暗河,一直通到运河里,一下根本看不出来是个排污口。运河丰水季节,那里汩汩冒出的污水立即被水流稀释。但现在是枯水季节,尽管南水北调从长江向运河补了水,但是,运河水位还比平时低得多。因此,热电厂那条暗河就像伸进运河里的一条黑龙,从运河水底汩汩向上冒着黑水,泛起一团团油污。阳光一照,油污在水面上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形成一条彩带。随着缓缓水流,那条彩带越拉越长,越拉越淡,像画家泼在画布上的油彩。

    看着那条彩带向北远去,站在运河边上雪荣一方面忧心如焚,另一方面感到欣喜。因为刘万里交给她查出污染源的任务顺利完成了,接下来如何处理,她将向市委市政府提出意见。昨晚任光达一走,雪荣就在琢磨,在自来水流油的节骨眼上,任光达突然给她送礼,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商人历来不做赔本买卖的。雪荣对热电厂恢复生产后任光达步步紧紧逼政府深表不满,已经不把任光达的经营行为当作是商人的精明了,而把它看作是人格的低劣,道德的败坏。从个人角度来讲,代表政府的官员们的确可以在一些事情上通融一下,甚至可以作出让步,但是,任光达不顾雪荣的感受一次次威胁乃至敲诈政府,那就变得令人十分讨厌,只能敬而远之了。尽管任光达送礼时只字没提自来水流油的事,但是,凭着直觉,雪荣感到,任光达一定是做贼心虚的。因此,她一早上就通知分管副局长有有关处长扑到热电厂外的运河边上,果真发现了污染源。

    运河里出现明显排污,应当成为历史。自她上任环保局副局长以来,为还一个清清的运河,让北京吃上放心水,遵照市委市政府号召,她组织力量对运河沿线排污进行过普查,该封的,封,能改的,改,有的企业干脆关闭掉了。没想到漏掉了热电厂排污口。想想也难怪,热电厂停产多年,已经无污可排,当然没能引起足够重视。现在热电厂恢复生产了,又死灰复燃向运河排污了。但是,烧煤的热电厂怎么会排出油污来呢?

    雪荣带着部下走进热电厂区,先来到巨大的沉淀池边。一池黑水平平静静,上面厚厚一层油污。雪荣安排部下录了像,然后向锅炉房走去。正走在路上,任光达的驻厂代理跑过来拦住雪荣,满脸堆笑请雪荣上楼去坐坐。打过几次交道,雪荣知道这个代表是个滑头鬼子,阴险得很。雪荣没听他的,径直去了锅炉房。任光达的驻厂代表退后打电话。雪荣在锅炉房看到司炉工向炉堂喷油助燃,问司炉工,“干吗喷油啊?”司炉工回答,“这批煤质太差,热质不够,只好用重油助燃了。”雪荣全明白了,回头就走。

    在热电厂的大门口,雪荣迎到刚刚下车的任光达。

    任光达远远伸出手来,“哎呀,丁局长,到热电厂来检查指导工作,事先也打个招呼呀,你看弄得我们措手不及的。来来来,上楼上坐坐,有什么指示,我们坚决照办。”说完抓住雪荣的手向办公楼走去。

    雪荣的手一下夹进老鼠夹子里似的,彻骨疼痛,疼及全身,抽不回,甩不掉,只好乖乖跟着任光达上楼。走上楼梯,任光达才松开雪荣的手,走在雪荣身后,把雪荣拥上楼。雪荣坐到会议室,还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揉着那只被任光达用劲拽过的手。

    任光达坐到雪荣对面,眼睛有点邪乎地看着雪荣,“丁局长,我先向你汇报一下热电厂恢复生产以来的情况。”

    雪荣摆手,“不用了。我不是来听生产情况汇报的。我是来检查自来水污染源的。任老板,运河市自来水出现柴油味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媒体炒得很凶,丁局长压力不小吧?”

    雪荣说,“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们环保局当然有责任。但是,任老板,你知道为什么自来水里有柴油味吗?”

    任光达一耸肩,双手一摊,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别人说,“这个我怎么能知道。”

    雪荣严肃地说,“那我告诉你,任老板,根据我们的排查,污染源就是你们热电厂。刚才我看到你们司炉工为增加热质向炉内添加了重油,这一点你能否认吗?”

    任光达继续一脸无辜的样子,“我添加重油怎么了?那与自来水有柴油味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怀疑我把重油排进运河吧?”

    “不是怀疑,而是事实。”雪荣语气很重。

    任光达哈哈大笑,“你果真怀疑是我污染了自来水,你说我是疯了还是傻了,把几千块钱一吨的重油排向运河?”

    “你能保证重油助燃时没有废渣吗?”雪荣目光咄咄逼人。

    “那又怎么样?”任光达收回狂妄的目光和口气。

    “我现在口头通知运河热电厂,必须立即停止向运河排污,必须接受环保部门的处罚,必须迅速向媒体作出郑重说明,澄清自来水流油的真相。至于正式整改通知书,随后下达。”雪荣说完站起来走人。

    雪荣刚走出会议室,任光达跟后一拍桌子,大声说,“丁雪荣,你想干什么?!”

    雪荣折回来,瞪大眼睛看着仍然坐在桌边的任光达,手指着他说,“你说我想干什么?我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没有任何其它意图。”

    任光达说,“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雪荣想了想,让部下先回去写出报告,开出整改通知书,自己留下来跟任光达单独谈谈。于公于私,她都不想得罪任光达。虽然她对任光达所表现出来的商人习气不屑一顾,但是她也不能不顾任光达与妹妹雪梅的关系,毕竟雪梅跟他已经有了两性关系,而且为他堕过胎。如果雪荣青面獠牙地跟任光达过不去,那么岂不寒了妹妹的心。因此,雪荣也想通过单独交流,奉劝任光达守法经营,规范操作,在国家法律法规允许的范围内获得最大利益,而不能唯利是图,利令智昏。她重新坐到任光达的对面。

    偌大一个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像一条船,一个在船舷这边,一个在船舷那边,相距是那么近。但深紫色的会议桌更像是一架大山,一个在山这边,一个在山那边,相隔得那么远。

    任光达历数热电厂恢复生产以来的艰辛后说,“煤炭价格刚刚回落,发电供气有点微利,可由于锅炉太老,煤质又差,热质跟不上,用户纷纷投诉,只能添加重油助燃,完全是企业迫不得已的事情,主观上并没有想污染运河的意图。”

    雪荣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但客观上已经造成了严重影响。”

    任光达祈求说,“在你的职权范围内,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雪荣说,“难。要对市委市政府和民众有个交待,不能不实事求是。”

    “那我的压力太大了,我成运河市的罪人了。”

    “企业理应承担起一定的社会责任。只要你立即整改,市委市政府和民众会理解你的。”

    “可我一时半会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整改呀,现在我的资金链很紧。热电厂才刚刚有点盈利,运阳财富广场项目刚刚启动,需要大量资金,我哪还有闲钱投到环保上呀。”

    雪荣说,“这都不是理由,关键是思想上没重视,短期行为。”

    “我承诺整改,能不能现在不处罚我?”

    雪荣想笑,又笑不出来。她以为任光达单独跟她谈话会不再纠缠污染源的事了,没想到任光达转来转去还是在污染这件事上,看来商人转来转去转不出方孔。事实上,雪荣不是不能通融,也不是没给别的企业通融过,而是这事影响太大太恶劣,她不敢通融,不能通融。至于能不能不处罚热电厂,雪荣可以通融,但她不会轻意松口,她把皮球又踢给任光达,“这个要看你整改情况了。”

    任光达眼睛一亮,“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雪荣却突然感到了威胁,“你放心什么,我没说不处罚你,法律法规不能通融。”

    “你想把我整死掉?”任光达软软地说。

    雪荣说,“按说我不该给你出馊主意,但考虑到咱们的特殊关系,特别是考虑到你是市委市政府招商引资老板,我给你指个路子,你走,能走通,就免于处罚,走不通,你也不要怪我不近人情。”

    任光达突然来了精神,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请你指教。”

    雪荣说,“你争取主动,把排污情况写成一个报告,送给刘书记批示。有了尚方宝剑,我就好办。”

    “好,我马上安排。那你不打算向上报告了吗?”任光达问。

    雪荣说,“我的报告随后再送上去。”

    任光达面前的船舷失去距离,横隔在他和雪荣之间的大山轰然崩塌,他一激动站起来,转到会议桌对面挨着雪荣坐下,握住雪荣的手,深表感谢。雪荣居然没感受到任光达的手有多少威力,相反,却感受到绵软温热。任光达如此近距离接近雪荣,雪荣感受到威胁。她松开任光达握着的手,站起来边说边向外走,“就这么说吧,我还有事。”

    雪荣想想有点后怕。自己是不是丧失了原则性?会不会引起别人的误解?但早已熟稔官场规则的雪荣马上否定了自己的顾虑。她有把握相信,她处理这类看似棘手的问题所把握的分寸是精准的。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既给对方出路,又不失自己地位尊严,既让上级领导有台阶下,又让别人抓不住自己把柄,其火候,其分寸,一定要拿捏得准。如果原则性太强,灵活不够,处理不当,反而不仅送仇结怨,而且还可能获罪丢官。果真,刚回到自己办公室,雪荣就接到刘书记派秘书打来的电话,了解污染源排查出来了没有。雪荣想了想回答,发现了排污口,但正在顺藤摸瓜排查源头,一旦查出来,立即报告。

    下午,雪荣把反复斟酌的一份自来水污染源排查的报告送到市委办,刚出现在刘书记秘书办公室门口,就让刘书记秘书招手喊进去,一份刘书记批示的热电厂排污自查自纠报告出现在雪荣面前。刘书记批示说,“宣传部凭此对外公布自来水污染源结果。考虑到热电厂在全市经济运行中的地位和态度,环保局免于处罚,责令其整改,下不为例。”雪荣一脸委屈对刘书记秘书说,“你看,我们的处罚报告都报上来了,既然刘书记有指示,那我们只好吃客商一个死苍蝇了。”

    雪荣坐到刘书记秘书办公室里,等着向刘书记汇报。她亲眼看着秘书把刘书记批示传给热电厂,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给任光达指的路子是对的,有效避免了任光达的损失,也给自己找到了开脱,但是,拿到领导批示就可以置国家法律法规于不顾了吗?掠过雪荣心头的难过马上过去,她立即恢复平静,拿起一张当天的市报看起来。

    刘书记办公室走出一个人来,秘书告诉雪荣,“你可以进去了。”雪荣便敲门进去向刘书记作了汇报。刘书记表扬了她,“你反应快,出手早,要求他们整改是非常正确的。不是你们扣住他们的腮,他们还不一定承认是他们排的污呢。但是,发展是第一要务。我看他们不再向运河排污,就不要再追究他们了吧。”雪荣说,“我听刘书记的。”

    运河市自来水流出柴油味的事情终于查得水落石出,但最后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