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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不立。

  我决心让自己当官,我知道我的动机很不纯,不是为了祖国建设,更不是为了解放全人类,而是为了自己能够有车坐,能够有公款吃喝,能够在同学聚会的时候谈笑风生然后大声叫着自己来买单。

  要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就要当一个更好的公仆。这是老六说的,他这样解释自己强烈的当官欲望。

  我不知道,一旦我当了官,是不是就会成为贪官,我听说过"十官九贪"这个说法。

  可是我还是想当官,当贪官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东西就在那里,你不贪,别人也会贪。最简单的例子,局长换了好几个,局里哪次分房不是局长们先挑?哪次分房有我们的戏?难道他们都是贪官?这说明不管他们是不是都是贪官,好处都轮不到我们平头老百姓——

  摘自《伍天舒日记》

  同学聚会当晚,伍天舒久久不能入睡。他想了许多,从自己的爷爷开始想起。他想:如果我爷爷当官,我爹就不会那么穷;如果我爹当官,我就不会混得这么差。所以,我一定要当官,做贪官也比不做官强。

  伍天舒在上厕所的时候下定了决心。他知道深圳有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他决定把这当做自己的座右铭。

  从厕所回来,如花也醒了。伍天舒将自己的决心对如花说了,如花也支持他。

  "你要是当了官,我也可以在家里收礼了。从前看着我妈收礼,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吗?我妈常说收礼也是一门学问。"如花说,她是爱伍天舒的,虽然她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有的时候,假冒伪劣产品也不一定就比真的差。

  伍天舒给老六打了电话,是在火车站打的,他怕在办公室打被人听见。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问问老六该怎么下手。

  "你有钱吗?"老六问。

  "没有。"伍天舒紧张地看看周围,生怕有人在偷听。

  "有当官的亲戚朋友吗?"

  "那就是你了。"

  "那你只有一条路。"

  "说吧。什么?"

  "投其所好。"

  "怎么开始啊?"

  "先弄清你们局长有什么爱好,如果是高尔夫这一类花钱的,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如果有幸他有什么廉价的爱好,那就可以下手了。"

  "好。"

  "怎么你那边那么吵?你在哪里?火车站?"

  伍天舒挂了电话。现在,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有马大姐在,就没有什么查不到的。

  局长的爱好很快被伍天舒弄清楚了,就因为那一次去北京出差碰上了聂卫平,他喜欢上了围棋,从此天天下棋,每次都说自己跟聂卫平下过。他甚至喜欢在平时的工作中把围棋术语运用进去,如果谁也能运用围棋术语的话,他就会用很惊奇和很欣赏的眼光看着他。

  可是,伍天舒从来就不下围棋,他都弄不懂围棋是怎么围的,这下他有些犯难。他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下棋的料,否则也不会去学文科。自己唯一有一点知识的棋算是象棋了,什么"象走田马走日隔一个子好打炮"什么的,不知道围棋是不是也是这类东西。

  "废话,要是局长爱掏鸟窝的话,你明天就是办公室主任了。"如花急了,比伍天舒还急,"你要改变自己,而不是改变局长。"

  这些都是废话,道理伍天舒自然懂。要想当狗,就要学会吃屎,他爹早就对他这样说过。

  "如果爹会外语的话,他一定是个伟大的哲学家。"伍天舒突然觉得老爹是个很懂哲学的人。

  市里有一个棋苑,伍天舒决定去那里看看。哲学书上说:"先有感性认识,才有理性认识。"这样的狗屎哲学虽然没有什么狗屎用,但是他还是觉得先去看看比较好。

  棋苑里挺热闹,因为伍天舒是星期天去的。下棋的人不少,但是像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不多,不是老的就是小的。

  伍天舒转了一圈,发现下什么棋的都有,围棋、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都有。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自己该站在哪里看。去小孩那里吧,觉得自己丢人;去老头那里吧,觉得比较无聊。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来到了两个小孩那里,两个小孩看上去挺老实的。

  伍天舒基本上站得很直,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头稍稍有一点向下倾,用一种很轻视的眼光看着棋盘,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就叫"睥睨"。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像一个教练,或者像一个家长,这样不会让别人觉得他是一个不会下棋的傻瓜。

  两个小孩抬头看看他,然后继续下。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伍天舒知道是为什么,当一个大人突然用这样暧昧的眼光看着一个小孩的时候,那小孩不害怕才怪。

  看着看着,伍天舒也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弯下腰去了,那两个小孩好像也忘了他的存在。不过伍天舒什么也没有看懂,越看越糊涂。

  下着下着,下白棋的孩子突然从棋盘上拿起七八颗黑棋子来。这是干什么?对了,一定是吃了黑棋。

  可是,这个孩子竟然把黑棋子还给了下黑棋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吃了还要还给他?

  "你怎么把棋子还给他了?"伍天舒看不明白,脱口而出。

  两个孩子这个时候才重新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大人,然后用很轻蔑的目光看看伍天舒,好像发现了一个大傻瓜。

  "不下了不下了,咱们走吧!"下黑棋的小孩说。两个小孩迅速收拾好了棋子,一溜烟跑了,边跑边笑,还回过头来看伍天舒两眼。

  妈的,真丢人哪!早知道这样,不如去看老头下。

  感性认识就是这样了。看来,理性认识更重要。

  伍天舒买回了围棋,玻璃子的那种,云子他买不起。

  他从最基础的开始学起,什么叫吃子,什么叫紧气,什么叫征子,所有这些,他都学会了。

  他买了好几本书回来,除了入门的,就是布局、死活,还有著名的棋谱,什么聂卫平的、吴清源的、坂田荣男的、小林光一的,等等,然后开始认真学习。

  如花跟他一起学,从一开始她就下不过他。

  "你要是局长就好了,我天天赢你。"伍天舒说。

  "老公,你真行,你一定行。"如花挺崇拜地说。

  可惜的是,她不是局长,她只是局长的女儿,而且不是亲的,而且是前任局长的。每当想起这些,伍天舒就心情沉重。

  学棋两个月了,每次"家庭杯"伍天舒都是冠军。

  "我可以去找局长下一盘了吧?"伍天舒说。

  "我看没问题,你要再练练,就是专业棋手了。"如花说。

  听如花这么说,伍天舒决定还是再练一练,因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们很容易崇拜一个人,而她们崇拜的往往就是蠢货。

  "不行,我还缺乏一点实战经验。"伍天舒说。

  伍天舒又去了棋苑。他决定去那里看看,看看能不能找个人下一盘,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棋苑里依然很热闹,很多人在下棋。伍天舒在一张桌子前站住。那里两个四十多岁的人正在下围棋,都盘腿坐着,鞋随意地甩在地上,脚上都穿着有洞的袜子。

  两个人下棋的声响不小,噼噼啪啪地往桌子上砸着棋子。伍天舒仔细看着,这两个人下得不错,他觉得每一步都是妙手,好像聂卫平来下也就这样了。

  "妈的,老子刚刚把棋练好,厂长又不喜欢下棋了,倒害得老子上了瘾。"其中的一个说。真他妈巧,看来他下棋的目的跟伍天舒是一样的。

  又看了一阵,伍天舒有些受不了了,这两个人穿的都是尼龙袜,臭得一塌糊涂。最恶心的是,其中的一个人还经常用手穿过袜子上的洞去抠自己的脚趾缝,然后放在鼻子边上闻。

  伍天舒走开了。

  "下棋吧?"一个人在身后说,声音有些沙哑。

  伍天舒回头一看,见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老先生正站在身后。老先生带着一副眼镜,牙有些发黑,嘴里散发出一股烟臭,手上提着一副围棋。

  "你看别人下已经很长时间了,何不自己下一盘呢?"老先生说。

  "嘿嘿。"伍天舒拿不定主意,想下,又怕下不过他。

  "别看不起我,我可是陈祖德的师弟,当年一起下棋的。"老先生说。见伍天舒有些吃惊,老先生接着说:"我叫陈祖文,跟陈祖德有关系呢。"

  陈祖德?伍天舒自然知道,那可是聂卫平之前中国的第一围棋高手。跟他的师弟下棋?伍天舒简直不敢相信。

  陈祖文见伍天舒好像有些犹豫,连拉带拽,把他拉到了一张桌子旁,不由分说,摆好了棋盘。

  "黑先白后,你先。"陈祖文让伍天舒下黑棋,一边说,一边也脱了鞋,蜷了腿坐在石凳子上。伍天舒注意到,陈祖文的袜子也都是洞,而且也散发着奇臭的气味。

  难道,难道这就是棋手流行的习惯吗?

  这就是伍天舒下围棋的处女秀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次会是跟陈祖文。陈祖文的动作看上去很专业,伍天舒则很紧张,下棋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陈祖文棋下得飞快,而伍天舒则慢很多。因为是第一次下,他想一定要下好一点。

  "看来,你是长考派。"陈祖文说。妈的,什么是"长烤派"?伍天舒没听明白,不过还是假装赞同地点点头。

  伍天舒的处女秀下了三个小时,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因为他很紧张。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的结果竟然是伍天舒获胜了,陈祖文的一大块棋被征吃掉了。

  伍天舒兴奋极了。妈的,初战告捷啊!这简直是初出茅庐第一功。而且,他战胜的是陈祖德的师弟,那是个什么人物啊!

  伍天舒笑了,忍不住笑了。

  陈祖文也笑了,看上去他并不在乎输赢。

  "不错,你下得真不错啊。学棋多长时间了?"陈祖文摘下眼镜,一边用手纸擦着,一边问。

  "嘿嘿,不长。"伍天舒说,不知道该不该自吹一把。

  "你不会告诉我你才学了两年吧?"陈祖文问。

  "两个月。"伍天舒说,不免有些自鸣得意。

  "啊?"陈祖文吃了一惊,手一抖,眼镜掉到了地上。伍天舒急忙帮他捡了起来。

  捡眼镜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张良和黄石公的故事,心想这陈祖文不会就是自己的黄石公吧?

  "两个月?你真是个天才啊!我下了这么多年的棋,见到的最聪明的就是陈祖德了,可是你比他还要聪明。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学的?"陈祖文兴奋起来,比伍天舒还兴奋。

  伍天舒高兴起来,就把自己学棋的经历告诉了他。

  "你跟你老婆就学成这个样子了?天才啊,无师自通。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才?就是无师自通。"陈祖文又戴上了眼镜,仔细地端详着伍天舒,一边的镜片已经摔裂了,"你老婆一定也是天才,天才和天才下棋才能提高得这么快,就像陈祖德和聂卫平一样。"

  "陈老过奖了。"伍天舒说,现在他叫陈祖文陈老。

  "唉,可惜你岁数大了一点,否则我把你推荐给祖德,保证你能当全国冠军。可惜了可惜了,唉!"陈祖文叹口气,很惋惜的样子。

  看陈祖文说话真诚的模样,伍天舒不再怀疑自己是个天才了。这个时候他真的很后悔投生投错了地方,他这样的天才,爹娘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他们不仅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还给天才儿子起了"二狗子"这样弱智的小名,让人乍一听以为是汉奸伪军的后代。

  伍天舒笑笑,表示遗憾,真的遗憾。

  "不过,论你现在的水平已经很高了,应该算是个业余高手了,大概相当于业余五段吧。"陈祖文继续说。

  伍天舒不知道业余五段是个什么水平,想来还不错。

  "你可以去参加市里的业余比赛了,肯定进前六名。别人要是不信,你就说是我说的。"陈祖文拍拍胸脯,干瘪的胸脯传出骨头相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