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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绅士风度闻名世界的英国人其实小气得很,说是大餐,其实只有六道菜:奶油芦笋汤、中式豉椒牛扒、栗茸酥金枪鱼卷、珍菌香瓜盅、鹅肝排、烤大虾苏夫力,外加点心、水果,只有那瓶酒还算拿得出手,照国内的排场差多了。同样是饭局,差距咋恁大呢?回到饭店,我开玩笑道。司小吟说,看来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异。

    莎士比亚研究中心设在英国的伯明翰,我是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受邀前来的,而司小吟的身份则是我的助理。与何冬圃商议,他力主我带司小吟来,因为她的英语可以弥补我在交流方面的不足。英国方面给我们的礼遇出乎我的意料。我们被安排在伯明翰大学文学院下榻,一进校园,便看到四处张贴的关于我的大幅宣传画,占据中心的是我的头像,下面是我的几部戏剧作品的英文介绍。这令我非常意外,即使在国内,也没有哪家研究机构对我的资料收罗得这么齐全。英国人不愧是头牌的资本主义大佬,印刷技术真是没得说,其貌不扬的我被他们五彩缤纷地一装饰,居然也人模狗样地有了一副学者作派。司小吟看了一个劲地掩嘴笑,不住地问我:哥,这是您老人家吗?在希思罗机场一下飞机,梅恃雪见到司小吟,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得体地笑了,给英国人做了介绍。他是专程从巴黎飞过来的。这小子现在兜里揣着满当当的硬通货,说话的底气都比过去足了。礼遇之高体现在学术活动的规格之高。从伦敦抵达伯明翰的当天下午,莎士比亚的嫡孙菲利普先生便登门看望,他现在是莎士比亚研究中心的董事会总监事。晚上,研究中心的另外几位头面人物出面请我们吃了一顿正宗的英国大餐。说是接风宴,其实后来也变成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东道主向我赠送了英文版的《日落煤山》,精美绝伦的印刷和富丽堂皇的装帧令我和司小吟爱不释手。这几个戏剧研究的专家对我这出戏颇多溢美,而那位以研究莎士比亚悲剧而知名世界的白头发老者则专注于《日落煤山》究竟属于正剧还是悲剧,由此引发了对中国悲剧艺术的讨论。恕我直言,秋博士,这位拜登先生带着一种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天生优越感说,贵国的戏剧舞台上虽说不乏阳春白雪之作,但在我看来,每部作品追求的都是一个欢欢喜喜的大团圆结局,人们似乎很少能欣赏到具有震撼力的真正的悲剧艺术。

    说来奇怪,本来我这个人是不善于与人争辩的,但当司小吟把他这段话翻译给我之后,我却油然生出一种交锋的激情,于是也把彬彬有礼四个字忘到脑后了,总不能一交手就甘拜下风吧?何况人家还尊我为博士呢。阁下何以见得?我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杯中的马爹利酒在灯光下像琥珀一样泛着金黄色。拜登侃侃而谈:三十年前,我曾经在剑桥的东方研究所专门进修过中国古代思想史这门课,也听过杨荣国教授做的讲座,他的观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照他的理论,贵国的民族精神崇尚的是儒家学说,孔夫子所创立的儒学中最核心的一点便是天下大同,而实现天下大同的途径便是忍为高,和为贵,因此,几千年来,东方人都是在忍与和中度过的,这是一种忍辱负重的伟大韧性,它使得东方民族更喜欢完美圆满。而悲剧则是反其道而行之,破坏甚至阉割了这种完美圆满,所以才难为历代所接受,这也是贵国难以产生伟大的悲剧作品的根本原因。他举起杯致意,说了声sorry,表情上却很得意。司小吟翻译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梅恃雪也不安地往我这边瞥,他大概知道我是个激不得的人,担心拜登这番多少带有点挑衅味道的话会引发我的出言不逊来。我礼貌地举举杯,然后微笑着说:这位先生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令我感佩,您的观点足可以成为一家之言。其实不仅是贵国,即使在中国,持这种观点的人也不少。但是恕我直言,阁下的论点忽略了历史论据的支持。我有意停顿一下,桌上的人都屏住气息听我说下去。据我所知,早在一百多年前,英伦三岛的戏剧舞台上就上演过一部改编自中国传奇的话剧,叫做《中国孤儿》,是吧?众人纷纷点头,拜登确认这一点,补充说,这部剧作在《英国戏剧史》中提到过。不错,这部剧在中国的名字叫《赵氏孤儿》,讲述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发生的一场宫廷斗争,表达了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不朽真理。即使按西方标准衡量,它也是一部典型的、正宗的、名副其实的悲剧。由此可见,中国不但有悲剧,而且中国的悲剧还曾对西方戏剧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中国文化史上被称做十大悲剧的作品中,像《赵氏孤儿》这样的杰出戏剧不胜枚举,比如《窦娥冤》,比如《汉宫秋》,比如《长生殿》,比如《桃花扇》,每一部都有几百年的历史。我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司小吟边翻译,脸颊上边泛出红润的光泽,好像我给她争了多大的荣耀似的。

    至于您所说东方民族更喜欢完美圆满,这一点我很赞同,在中国的戏剧里,喜剧式的尾巴比较常见,即使如《赵氏孤儿》,其结局也是孤儿最后长大成人,铲除了奸佞,报仇雪恨,重建国家。我认为,这种思维与我们这个民族崇尚光明未来的传统有着不可割断的关系。当然,是不是每一部悲剧都需要这样结尾,在学术上是值得探讨的。ok!拜登翘起大姆指,带头举杯,众人也纷纷响应,觥筹交错间,气氛显得很融洽。我看到,梅恃雪轻松地冲我点点头。以绅士风度闻名世界的英国人其实小气得很,说是大餐,其实只有六道菜:奶油芦笋汤、中式豉椒牛扒、栗茸酥金枪鱼卷、珍菌香瓜盅、鹅肝排、烤大虾苏夫力,外加点心、水果,只有那瓶酒还算拿得出手,照国内的排场差多了。同样是饭局,差距咋恁大呢?回到饭店,我开玩笑道。司小吟说,看来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异。第二天,梅恃雪乘高速列车通过英吉利海峡赶回巴黎,他的旅法行程该结束了,我则要在英国停留一周。转道伦敦下榻后,东道主安排我参观了著名的伦敦大剧院,观赏了一场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代表作《第十二夜》,在学校时,我曾看过根据这部戏剧改编的电影,但在现场观看剧作,那感受果真不一样。看得出来,司小吟也兴奋不已。在伦敦,除了到剑桥大学演讲,与一些研究东方戏剧与文学的学生进行交流,到图书大厦与读者见面并签售外,我们还专程去了一趟斯特拉福,那里距离伦敦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是莎翁的故乡。斯特拉福宁静的步行街上,矗立着一幢看上去很普通的两层楼建筑,这里就是莎士比亚出生的地方。前来瞻仰莎翁的人不少,其中也有一些中国人,我和司小吟一道,随着众人在故居前环视一周,互相留个影,随后去旁边的莎士比亚纪念馆参观。这里还有莎翁曾经就读的学校和经常去做礼拜的教堂。令人惊讶的是,不足两万人口的小镇居然有三个剧院,著名的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就是其中的一个。就像中国的庐山电影院每天必映《庐山恋》一样,这个剧院每晚都要放映获得奥斯卡奖的美国大片《莎翁情史》,司小吟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要看一场,哪怕赶夜车回伦敦也不介意。年轻的莎士比亚与维奥拉夫人的跌宕爱情故事令这个痴情妹妹哭湿了几包纸巾,唉,没办法,在人文气息极浓的斯特拉福,就连艾文河里的白天鹅仿佛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夜色笼罩着古老而现代的大不列颠,远远望去,伦敦眼像天穹下一个巨大的魔法圈,不仅莎士比亚的命运,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美丽的童话都被吸纳在里面。车上,司小吟抱着我的肩头,仰起脸悄悄问道:你能像莎士比亚一样,为我去与别人决斗吗?一个傻气的孩子,一个更傻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