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阳光集团的请柬迟到了三天,正好让乐文有机会跟波波鬼混。说鬼混也许不合适,乐文反感这个词,可波波就爱这么说,乐文也没法子。这三天真是快乐,坐在车上,乐文还在止不住地回味,美滋滋的,嘴角都兴奋得变了形。

  波波比以前成熟,也比以前性感了,尤其这三天,几乎把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弄得乐文既欢喜又害怕。乐文真是想不到,当年一个黄毛丫头,到广州那边遛了一圈,突然就出息了,而且出息得很不一般。乐文本来是不想跟波波太热火的,怎么也得保持一段距离,适可而止,这是乐文的行事原则。再说这河里蹚久了,难免不出事儿,尤其是妻子司雪抓住他跟乡下姑娘刘莹的把柄后,差点儿让这个家散伙,乐文更觉这种事类似于引火烧身,玩不得。劳神伤心倒也罢了,还要费力费财,没一点儿劲。

  可热火不热火由不得他,想想波波这次来,乐文的世界几乎被颠覆,感觉一下就没了方向。可波波还是不依不饶,骑在他身上说:“我要做你的骑手,让你不再有一点儿自由!”

  乐文惊出一身汗,三天的热火一扫而尽,吃惊地瞪住波波说:“我说小丫头,这话说说可以,千万别当真啊,我怕。”波波咯咯一笑,撕揪着他的胸肌说:“你看我这样儿,像说说么?乐文,你可得做好准备,这辈子,你得娶我。”这是波波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而且唤得自然,呼得亲切,就像他们真到了那份上。乐文惊慌一跃,将波波摔下身去,一盆冷水浇下来,浇得他浑身冰凉,心里也发出一片子冷。“波波,你是不是想好了目的,带着绳索来的?”波波的身子退潮,脸上的红晕也慢慢褪下。“乐老师,又把你吓着了是不?”波波豁然一笑,重新恢复了对他的尊称,乖巧可人地说:“放心,我没带绳索,不过我准备了一副枷。”说完,裸着健美的身子,咯咯地笑着跑进了浴室。一片水声中,乐文再次看到自己的结局,被人牢牢囚禁或阉割的结局。乐文穿好衣服,想认真跟波波谈一次,波波却在浴室唤:“乐文啊,快来帮我搓背。”

  去阳光集团采风的事儿早就定下来了,大约是在年初,叫高风的董事长找到乐文,说能不能组个作家团,去阳光住几天,顺便帮他们搞点儿东西。乐文笑笑,这事儿你找主席啊,或是文学院院长,他们才有权决定。高风擂他一拳,好你个乐文,跟我卖起了关子,看我不收拾你。乐文避开高风,高风那点儿心计他懂,只是不说出来。这小子八成又要谋个啥官差了,想让作家们一窝蜂地赶去,傻子一样为他贴金。

  “乐文,你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不就一个主席么,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让他屁颠屁颠的?”“信,信,你高大老板的能耐,谁个敢怀疑?”

  “少给我贫嘴,说,你那本书啥时出,我可揣着钱等着投资呢。”高风说的是乐文去年写的一部电视剧———《阳光灿烂》,这阳光当然是高风那阳光,高风看了书名,二话没说就扔给乐文五万:“一点儿小意思,权当你的茶水钱。”高风知道乐文爱喝茶,还尽挑名茶喝,有些名茶怕是他都没听过。不过那五万,还真为乐文救了急,跟乡下姑娘刘莹的事情败露后,司雪断了他的一切财源,包括文学院每月那可怜的一千五百块工资,也让司雪通过创研部主任马兰直接装进了自己腰包。马兰那女人,像是上辈子就跟他有仇,巴不得他天天出事,出了事好有机会在司雪面前显摆。她领乐文的工资就跟领自己老公的工资一样有理,那份霸道劲儿,想想都让乐文心里不舒服。

  这还不算,刘莹又寻死觅活,忽儿上吊,忽儿抹脖子,真就像要为他殉情而去。乐文装作很感动,乖乖将高风给的五万悉数奉上,嘴上说是为刘莹压压惊,其实心里却在吼:“拿上钱滚,少给我装正经!”乡下姑娘刘莹真是识眼色,看到一大摞百元大钞放在面前,泪立马停了,眯着一双小眼睛说:“乐老师,我真舍不得你,你要是哪天想我了,就到下石湾子来,我一定好好陪你放松。”

  放松?乐文笑得眼里差点儿没把血流出来,放松,我他妈哪次不是毁在放松上!

  那次高风就把这事敲定了,当然是主席点的头,说好六月五日,阳光最为灿烂的日子,吴水那边的风光也最有看头,由副主席麦源带队,作协和文学院组团,去阳光集团采风。可到了六月四日,阳光的秘书突然来电,说高董事长正在接待一名重要人物,腾不开身,采风的日子能不能推迟几天?乐文正在跟波波缠mian,想也没想便说行,推迟几天都行。乐文本盼着阳光能把日程再往后拖一点儿,好让他更从容地处理好跟波波的事,没想第二天秘书又打来电话,声音软绵绵地说:“乐老师,考虑到作协已做好安排,你们还是八号来吧,请柬我已用快件发了过去,车子后天便到。”乐文仓仓皇皇结束掉跟波波的疯狂,便踏上去阳光的行程。好在波波远比刘莹那乡下姑娘有素质,愉快地吻了乐文一下,说自己也要往深圳赶,那边还有人等她呢。说完,脚步匆匆先乐文而去。这妖精,也学会了玩啊。乐文一想波波反复无常的样子,心就有些抖。

  去阳光集团的采风队伍一共五人,作协副主席麦源,《西部小说》编辑小洪,去年刚刚凭长篇小说《血漠》获得全国大奖的作家老树,乐文,还有一位是写了将近十年最近才有点儿名气的基层作者刘征。创研部主任马兰也吵吵着要来,说她这两年东西没少写,名没少出,凭啥采风老是挨不上她?副主席麦源一口否决。麦源是个老传统,尤其男女方面,正统得可怕。“下去那么长时间,带个女的,像啥?”他在会上这么反驳,弄得谁也不敢支持马兰,好像一支持真就有了问题。马兰愤愤的,却把恨记在了乐文头上,认定是乐文从中作梗,不想让她去。“公报私仇,可耻小人!”马兰骂。

  车子在高速路上奔驰,辽阔的黄土塬仿佛一本被人翻烂了的书,哗在眼前闪过。绿色掩不住的苍凉还有随时冒出的土坷垃枯涩着乐文的眼睛,隔窗望了一会儿,乐文失望地收回目光。

  车子内,副主席麦源正在昏昏欲睡,谢了顶的秃头在阳光下发出滑稽的光亮,让人对这个穷其一生也没能走出黄土塬的老文人生出一丝悲哀。基层作者刘征却很虔诚地双手捧着麦主席的喝水杯,望穿秋水般看着这个令他仰望了若干年的老作家。小伙子也算可怜,原本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如果安下心好好干,很可能会前程似锦,但他偏是着了魔地喜欢文学,还扬言要做麦源第二。这下好,因为一篇二流的官场小说,惹翻了单位领导,处处受刁难不说,还几次扬言要开除他。他老婆火上浇油,一看单位提拔他的事彻底无望,顿生嫁错人之感,整天叫喊着跟他离婚。小伙子走投无路,几番求到麦源门下,央告着要进文学院,谋一碗专业作家的饭吃。这年头,专业作家的饭也能叫饭?可偏巧就有刘征这种傻帽,做梦都能闻见这饭的香,以为只要混进文联大院,这辈子就能成为茅盾,成为巴金。麦源也是卖足了关子,弄得小伙子三天两头大老远背着沉甸甸的土特产来,就像朝圣一样叩向心中的门。

  一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儿,文学院那几个口无遮拦的人就喊:“刘作家,你这是长征走完了第几步呀?”或者:“刘作家,山头攻下了没啊?”刘征似乎不觉得自己愚蠢,一如既往咬着牙往麦源家跑,最后直感动得麦源老泪纵横,在文学院会议上讲:“这样执著的人哪儿还有,放眼文坛,现在哪个不是抄近道,不是变着法子玩另类?今儿个来个美女作家,脱了裤子靠下半shen写作,明儿个又冒出个美男作家,搞什么性感文学。文坛干脆不叫文坛了,就叫妓院,搞些个妓女往那儿一坐,准能火起来。”骂完美女又骂美男,末了又把话题扯到“80后”,鼻子里冒着青烟说:“那也叫写作,也配叫文学?我看跟扯*闲蛋差不多。”最后,才把问题落到刘征身上:“看看,像他这么执著的,这么把文学当崇高事业的,还有没有?”

  “没有!”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接着是一片哄笑。麦源尴尬了一秒钟,迅疾以拍板的口吻说:“我说嘛,现在谁还能把文学当回事,多亏了我们省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正要说下文,文学院副院长、作协副主席老胡插话了:“且慢,文学后继有没有人是另回事,问题是这个刘什么,刘什么来着,他发了多少作品,有叫响的没?他没有长篇小说吧,没有获过奖吧,这就对了,如果这样的人也能当专业作家,我看文学是彻底完蛋了。”

  老胡一竿子搅下去,这水不浑也得浑。本来调刘征当专业作家就是一句玩笑话,现在这世道,你还敢专业,谁还让你专业?就那几个工资,上面天天喊着要断奶,要让作家走向市场,自谋出路,居然还有人想专业?麦源提出来,无非也是做个样子给刘征看,他是努力了,至于能不能通过那是大家的事,文学院毕竟也是讲民主的嘛。

  刘征就这样被大伙戏耍了一通,不过他自己感觉不出,到现在还神圣,十二分的虔诚。这小子要么是脑子进了水,要么就是黑了心,吃定了文学,硬是赖皮着不走,不发工资行,不给岗位也行,只要让他留在文学院,打扫卫生他也觉得伟大。

  阳光集团在黄土塬东北部吴水市,乐文老家离这儿不远,跟吴水连着,对这儿还算熟悉。车子抵达时,阳光的秘书贺小丽早已等在门口,看着乐文一行从车上下来,贺小丽微笑着走过来,盈盈道:“乐老师,一路辛苦了。”说着就要伸出手。乐文赶忙冲她使眼色,示意先跟麦主席握。贺小丽大方地跟麦源握过手,迈着袅袅的步子,前面引路。乐文不怀好意地从后面盯了她一会儿,发现这妞越来越会走路了,那步子迈得跟旧时烟花院的姑娘们差不多,味浓,有态。不过那身材,确实没先前好看。上次乐文来,还感觉她像个准姑娘,这次,就有点儿老媳妇的恍然感。

  进了大厅,贺小丽给大家分钥匙,说好的,吃住都在阳光大厦,麦源一人一个套间,副主席么,总得讲点儿特殊,其他人随意住,两人一标间。乐文拿钥匙的时候,贺小丽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眼神在他脸上一荡。乐文怕她动歪心,接了钥匙便上楼,等打开门,他就傻眼了。

  贺小丽给他搞了特殊,居然也安排了一个套间。而且就是上次来时住的那套间。上次的事哗地闪在眼前。恍惚间,乐文就觉一股熟稔的气味幽然飘来。

  而这一天,司雪他们已从省城出发,紧急赶往红河。红河大桥的确坍塌了,现场惨不忍睹。事故惊动了中央,省委、省政府已派出工作小组,到现场指挥抢险。司雪是省交通厅公路桥梁局局长,不能不去。司雪他们走的同时,景吴高速公路二标段招标被迫停下,有关专家全部撤到红河,听候命令。

  临出发前,司雪想给乐文打个电话,告诉他红河发生的事,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怕不得乐死。红河大桥是周晓明的工程公司承建的,乐文要是知道周晓明出了事,还不定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挖苦她呢。

  第二节

  阳光集团是吴水市最大的民营企业。说它最大,不只是做得大,重要的是它宣传得大。拿乐文的话说,阳光舍得在这方面烧钱。高风最先是一小包工头,这年头,发大财发横财的好像都是包工头。后来高风做工程做出了事,脚手架上一次摔死三个民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安全措施不到位,违章作业。这事要放现在也不是个事,高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摆平,可当时高风刚起步,腰里还没几个钱,方方面面的关系也才开始,这事偏又让几个记者盯上,闹得沸沸扬扬,摆平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加上这工程又是从别人手里转包来的,他的上线也就是工程真正的承包者是吴水起步最早实力最大的吴水一建。出于多方面考虑,有人给高风做工作,让他自个儿把事情扛了,咋处理咋接受,千万别跟有关方面较劲儿。当时的高风哪有劲儿较,一看说话者的来头,点头还来不及。最后高风赔了十几万,罚款交了十几万,这还不算,还被有关部门通报批评,吊销了施工队资格。高风算是让人一棍子给打趴下了。

  这事给高风提了个醒,人要是不被别人打趴下,就得比别人高,比别人硬,比别人还别人。高风没跟谁闹,悄悄解散了自己的施工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六年后高风重新回到吴水,腰杆子挺得就比谁都直了。

  当天下午高风没来,为作家们接风的是阳光集团副总,人称李诸葛的李正南.此人三十多岁,看上去很有学问,也很有派头。乐文只知道他毕业于北京一所名校,原来在铁道设计院工作,怎么到了高风手下,怎么跟高风趟进一条河,就不得而知。不过李正南对乐文倒一直客气,外带着尊敬,一开始认识,便称呼乐老师,乐文让他改口,他就是不改。

  接风仪式搞得相当隆重,热闹气派而又不俗。鲜花礼品早就摆在宴会厅,让作家们望一眼便心情愉快。宴席分了两桌,麦源跟乐文坐一桌,由李正南和贺小丽陪着。老树、小洪还有刘征坐另桌,由阳光的办公室主任和一位更年轻的女秘书陪着。当然,作陪的还有几位,都是一些似曾相识却又淡了印象的脸,也难怪,乐文上次来是去年三月,这都一年多了,一年的时间是很能改变一些事物的,包括人。

  李正南刚致完欢迎辞,就发生了件有趣的事。老胡来了,扛着个大包,风尘仆仆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刚从沙漠考察回来,一进大厅便嚷:“好啊,你们在这儿搞腐败,却独独不叫上我。”麦源刚要讲话,手都拿起话筒了,突然让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胡打断,心里颇为恼火。他望一眼老胡,没说啥,极为别扭地把目光扭到了贺小丽脸上。贺小丽赶忙奔过去,接过老胡的包,说:“胡老师来得正好,我们的欢迎仪式刚刚开始。”

  “欢迎,欢迎谁?”老胡故意装愣,说时还将目光怪怪地对在了麦源脸上。麦源咳嗽一声,意思是让乐文赶快处理这意外事件,别扫他的兴。乐文起身,很恭敬地将老胡迎到桌上,坐了他的位子,自个儿来到刘征他们这边,还没等他走过来,刘征便已起身让座。这样,乐文便跟阳光那个更年轻的秘书坐在了一起。

  麦源的讲话有声音没激情,干巴巴显得枯涩。麦源一向是把讲话看得很重的,车上的时候,他在心里就已反复为这场即兴演讲做好准备。原想可以激情勃勃讲半个小时,不料讲了还没五分钟,头上就已冒汗。一看餐桌上压根儿就没人听,喧闹声吵得比他还响,尤其乐文,已跟那位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叽叽歪歪了。麦源心一灰,草草收场,将话筒交给了贺小丽。都是老胡害的。

  一场本来可以高xdx潮迭起的宴会就因麦源兴致不高而平平淡淡结束,作家们甚至连酒也没喝。老胡倒是嚷嚷着要喝,李正南一看麦源脸色,便将陪酒的兴头收了,拉着老胡的手说:“胡老师想喝,有的是时间,改天,改天我一定陪你尽兴。”

  宴会后是舞会,因为初来乍到,阳光方面也不好搞得太过,本来这样的接待应该直扑歌厅而去,现在谁还老土得办舞会啊。不过麦源看上去对舞会的兴趣更浓一些。麦源在院里多次会上拿歌厅之类的娱乐场所开骂,将它统统划到下流肮脏的一类词下,就差把它说成是妓院了。乐文想,阳光这样安排,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点。不过他对跳舞是没一点儿兴趣的,好像这辈子只进过一次舞厅,还是在追求司雪的时候。一看阳光精心布置的舞厅,乐文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乐文他们还没坐定,办公室主任已从公司里调来一群女孩,仿佛哗啦啦一下,飞进一群鸟儿,个个青春,个个性感,旋转的彩灯下立刻多出一种让人睁不开眼的迷离。

  乐文选择个安静的位子坐下,刘征已端着水杯去找麦源了,他是一刻也不敢离开麦源。老胡吃完后跟着贺小丽上了楼,他还没住下呢。趁乱的工夫,乐文给波波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到了吴水,同时问她现在在哪儿。摁动按键的一瞬,他又想了想,加了四个字:挺想你的。刚发完短信,一抬头,竟见刚才陪他的女秘书站他身边,脸上怯怯的,却又暗藏着一团暗红,眼神似乎在问:乐老师,我能坐下么?

  这个女孩叫橙子,原本不是什么秘书,是阳光集团房产销售部售楼员,因为跟贺小丽关系好,被贺小丽临时拉来当陪女。乐文也是刚才在饭桌上知道的。

  陪女是阳光集团的一种叫法,公司做大后,方方面面来的人多,单有领导作陪似乎不够,跟不上时代潮流,因人而异,就在公司里预备了一些年轻漂亮能拿得出手的陪客女孩。跳了两曲舞后乐文才知道,橙子还是个文学青年,痴迷着写作。怪不得呢。

  不过乐文随后就想,兴许是橙子故意拿话让他开心,这年头,哪还有什么文学青年?

  采风的事第三天才提上日程,乐文正在睡大觉,就听楼道里响起高风一贯的大嗓子:“大作家啊,怠慢了。”乐文从床上跃起,冲走进门来的高风嚷:“好你个高土财,敢戏耍我?”“哪啊,你可千万别多想。”说着,一人给了对方一拳,既算是亲密,又算是欢迎,乐文算是把两天的寂寞给打走了。等到了会上,两个人便一本正经,高风成了高董事长,乐文成了乐老师。

  高风说话还是那么直接,一点儿不带弯儿,间或还夹杂着一两个脏字“操,”他说,“请你们来,就一件事,写,写越多越好,我高风按字儿论价,谁写得多我不亏谁。至于写啥,你们看,写啥都行,反正你们是作家,笔你们拿着,写啥还不由你们?”麦源眉毛皱了一下,很不舒服。“麦主席,你老别听着不惯,我高风是个粗人,文文捏捏的话不会说,总之就一个字:写。”高风干笑了两声,坐下,将话筒让给了李正南。李正南毕竟念过书,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先是恭维了一通麦源,将麦源那些成就全抬了出来,

  还用了“仰仗”这个词。麦源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高风心里恨恨的,骂了句脏话,人却殷勤地给麦源递了支烟。李正南言简意赅,将阳光的意图道了出来,阳光要搞大庆,打算舆论上造点儿势,特别想借作家的笔,给阳光美言几句。“当然,能揭丑最好,巴不得你们把意见提出来,帮我们改进。”李正南这么说。

  麦源脸上便有了神色,跃跃欲试的,想接过话筒,来几句什么。李正南装作没看见,说完又将话筒还给高风。高风笑笑,还是那句话:“来的都是客,大家吃好玩好,我最近忙,不忙不行啊,几千号人跟我要饭吃呢。实在没空陪你们,事儿都交给李总,需要什么,只管提,谁客气就是不拿我高风当人看。”说完,就宣布会议结束,“吃饭吃饭,今儿个我亲自陪,李总,叫几个能喝酒的,今儿个放不翻他们,不饶!”

  去餐厅的中间,高风眼乐文相视一笑,两人藏有什么鬼似的。其实也不是鬼,乐文怕麦源讲个没完,提前特意叮咛,千万别让话筒落在麦源手里。

  麦源大约是会上没讲上话,又觉这样的会不伦不类,心里忽然就别扭,加上李正南正陪着老胡,叽叽咕咕说啥,越发不是味儿。本来这次采风就没老胡份,他倒是想来,比谁都积极,麦源一票给否决了。没想这家伙还是跟来了,脸皮还那么厚,有点儿赖着不走的意思。麦源心想,文学院这张脸算是让老胡给丢尽了,多来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人家阳光怎么看?

  吃饭的气氛倒是愉快,高风这人这一点强,多别扭的场面,只要他不想让别扭,就能把局势扭转过来。他端着酒杯,一口一个老师,轮着给作家们敬。麦源本不想喝酒,怕失态,失态毕竟是很让人难堪的,喝了酒又不失态,麦源做不到。无奈高风一口一个主席,敬得那么虔诚,哪能不喝?几杯下去,就觉晕乎乎的,有点儿飘飘然。李正南接着来,完了是秘书贺小丽,办公室周主任,轮番敬下来,麦源就有点儿把持不住,拉着乐文的手说:“老乐,你可得帮忙,不能让他们出我洋相。”乐文很放心地说:“有我哩,怕啥,喝。”

  这边还客气着,老胡那桌已猜起了拳。老胡是个酒鬼,一闻着酒,啥也不管不顾了,况且今儿个又上的是茅台,哪能不喝?只见他抡开胳膊,伸出那只有点儿像鸡爪似的手,三啊五啊地叫。边上的刘征坐立不安,不停地拿眼望这边,生怕麦主席让高风他们给灌醉。

  高风头一个打关,一拳两杯,一出手就给了麦源六个零。麦源端着酒杯,望望乐文,乐文很干脆地说:“喝,喝,输了就喝,以你主席的酒量,还怕喝不过他们?”

  一场酒喝得天昏地暗。麦源当场就给喝翻了,一头栽到桌子下,不省人事。乐文提前就歪在桌子上,双手舞着,说自己没醉,自己还能喝。麦源一翻,他倒是抬起了头,看上去竟好好的,一脸坏笑地望着高风。那边,老胡毕竟抵不过阳光四五个陪酒的,小洪和老树又不情愿帮他,这阵,已醉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摇摇摆摆,逮着谁跟谁过不去,嘴里尽是脏话,就像泼妇骂街一样野蛮。

  其实文学院这帮人,酒后失态是常事,而且一失态就出洋相,还是大洋相。

  乐文说:“好了吧,高董事长,洋相让你给出尽了。”高风哈哈一笑:“你说行就行,洋相不洋相的,不提!”

  李正南带人一一将作家们送回楼上,跑来跟高风汇报:“除了老乐,都醉了。”高风痛快地骂了句他妈的,笑着道:“过瘾。”两人嘀咕了几句,话题忽然就扯到麦源身上。“这老家伙,到哪儿都装正经。”高风骂。“他是主席,摆惯了架子。”李正南道。“鸟的个主席,就他那点儿墨水,也配叫主席?”高风向来看不上麦源,不是他粗,是他见不惯这些人的酸气,高风喜欢直来直去,吃喝是多大个事,嫖又是多大个事,干吗非要硬装出一副嘴脸?李正南接话道:“你还没见他跳舞那个样,嘴里说不跳,人却恨不得死在舞伴怀里。”

  “真的?”高风忽然来了劲儿。

  “还能假?那晚他对贺小丽,几次都动手动脚的。”李正南话说一半,猛觉失了口,噤住了。都怪这酒,看来谁也不是神仙。高风哑了哑,忽然说:

  “那就给他来点儿实的,叫他显一回形。”

  3

  花这么大代价请采风团来,阳光绝不是没有目的的。高风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原则,该花的钱恨不得跟你抢着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你也甭想得到。“给我盯紧点儿!”他这么跟李正南说。李正南自然清楚,眼下高风有两样事要做,一是吴水政协换届,高风对副主席一职志在必得。这事本来已运作得差不多了,不久前事情突遇麻烦,有人对阳光的发家史不满,怀疑里面藏着许多猫腻,高风必须澄清。另一件事儿,吴水开发区已经立项,工程开工在即。这是块肥肉,很肥,市政府那边还未放出风声,建筑商之间就已争得头破血流了。这些年已渐渐退出房地产业的高风想卷土重来,而且胃口大得很,想一个人吞掉。

  这事确实有难度,否则高风用不着请这些爷。作家是个特殊的圈子,这圈子啥鸟都有,别看平日他们闲着,无声无息,除了写点儿傻子才看的文字外,好像这个世界跟他们的存在没多大关系。但关键时候,这些鸟还能给你飞出一点响动,特别是文学院这帮鸟,他们吃着皇粮,有时候也干着皇事,而且手头拥有着皇家资源,他们要是齐刷刷喊一声,准能给你喊来一点意外。这是高风对作家的认识,虽说片面,却也暗藏着真理。身为副总的李正南自然清楚高风这意图。当然,高风有没有别的用意,或者还有什么事求着这帮鸟爷,李正南不得而知,他只是奉命行事,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对这帮鸟爷,李正南没兴趣,真的没兴趣。

  这天下午,李正南拿着卡,挨房门儿送。这卡是阳光集团的一件秘密礼品,拿出来算是对作家们劳神劳心的额外补偿。阳光大厦拥有本市最豪华最开放的娱乐城,唱歌跳舞桑拿按摩一应俱全,只是费用高得吓人,拿着这卡就不一样,可以享受到很大优惠。吴水高层对这卡有一种特殊的叫法,叫黄卡。一则这卡真是黄色,金黄,另则拿了这卡,你不黄都不行。高层间互相走动,开起玩笑来免不了问一句,你卡了没?这卡便是指高风这卡。

  这卡虽是黄色,却又分好几种颜色,金黄、淡黄、橘黄,颜色不同,享受到的内容也不同。李正南先是拿着卡,如此这般,跟麦源费了半天嘴皮。麦源这人真是麻烦,要就要,不要拉倒,偏是给你来一通大道理,说得他真成了庙里的佛爷,干净得都不用拿衣服遮。真要不给他,怕他会立刻跳起来走人。李正南跟麦源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人肚子里有几个道道,心里恼着,嘴上却还得甜言蜜语,捎带着还要做一番自我剖析,弄得自己跟暗娼一样。一出门,就恨不得把卡给撕了。

  麦源住九楼,他不住八楼,说自己不信那个邪,八怎么能叫发,岂有此理!六楼九楼都行。跟他同楼的是小洪跟老树,李正南扔下卡就走,说有空去下面放松放松,别累坏了身体。刘征和老胡住七楼,本来只安排了刘征一人,这也是别有用心的,知道这一伙人中,将来真正能出力写点儿东西的,怕就这个刘征了。没想半路里杀来个老胡,原想待一晚他就走,谁知到现在他也没走的意思。李正南看着给他俩准备的卡,心里似乎有点儿同情,却也一闪而过,没让它挡住自己的步伐。乐文住八楼,乐文的卡不用李正南送,一应事儿由贺小丽照应着,想必这阵儿,他早已将卡拿到手中。

  当天夜里,就有人持卡到娱乐城找小姐,第二天李正南看到单子,心里恨恨地笑了笑。

  按照分工,麦源跟刘征一个组,重点写一部反映阳光搏击市场的报告文学,稿子要是写好了,可以拿到省报发表,麦源很自信地说。小洪和老树各干各的,小洪说要写小说,将来在《西部文学》主打,作家老树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说题目已有了,这次重点是搜集素材,等把素材搞扎实,自然有戏。一听这口气,乐文就知道老树要另辟蹊径,定是想整一个剧本。这些年省内剧作家闹荒,几个剧团已经好些年没排出什么有影响的戏了,如果真要闹得好,说不定老树又能在剧作方面火一把,获个“五个一”什么的。乐文没给自己定任务,他不想有任务,他的任务就是把这帮爷引来,至于能不能出成果,就看高风的造化了。

  当天下午,乐文跟高风有一次单独谈话。高风还是离不开乐文那部《阳光灿烂》,说他北京有个哥们儿,影视界挺棒的,想导乐文这部戏,演员都选好了,都是眼下火得要跳楼的角儿,就等乐文一句话,看能不能把本子给他。乐文照样是打哈哈,不说给也不说不给,急得高风自己要跳楼。末了,乐文话题一转,突然说:“给可以,不过你得跟我说实话,你个土财主,是不是惹出什么事了?”一句话惊得高风立刻绿了脸。“姓乐的,少拿乌鸦嘴咒我,你要动这种心眼儿,我跟你急!”乐文呵呵一笑:“不说是不,不说我就在这里白吃白喝躺着!”气得高风一把拉起他:“好啊乐文,弄半天原来你在算计我。”乐文打开高风的手,一本正经道:“高风,听我一句,不该趟的浑水别趟,你有过一次教训,我不希望你再栽跟斗。”

  乐文说这话,也是有他的担心,这些年,工程建设方面不断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单是他从司雪嘴里听到的,今年就已不下五起,每起都惊动一大片人。乐文怕高风哪一天也给一头栽进去,爬不起来。

  这种事,出不起啊。乐文禁不住就想起高风以前的日子。

  高风突然无话。按说他应该听乐文的,在他最黑暗的时候,乐文帮过他。那时乐文远没现在这么大名气,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拿笔杆子讨生活的,但在关键时刻,乐文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救了他,硬是将那件摔死人的事儿给摆平了,这才让高风躲过一劫,虽在金钱上损失惨重,但自由算是保住了,没被关进铁笼子。要知道,当时真有一只大手,硬是要将高风往铁笼子里送。因了这件事,高风跟乐文,才有今天的关系。可乐文今天这么说,高风心里就觉不平衡,毕竟,他高风早已不是当年的高风,这条道上,他摸打滚爬,吃的苦受的气闯过的大风大浪又岂是乐文这样的书生能想到的。乐文还拿以前的目光看他,令高风不快。他现在早已不是靠蛮打盲干闯天下,他的阳光,是正正规规的企业,他高风也是正正规规上了趟的商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再也不干了。

  “算了,乐文,不说这事,你忙你的,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高风悻悻离开。望着高风有点儿趔趄的身子,乐文忽然想,这趟是不是来错了,高风葫芦里到底卖着啥药?

  乐文正在看电视,电话突然响了,一听是老朋友吴世杰的声音,乐文兴奋了:“吴世杰,到了你的地盘,你咋屁也不响一个?咋,怕我蹭你啊?”那边吴世杰爽快地一笑:“乐大作家,听说你被人三包了,不敢打扰啊。”“少废话,你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坐班啊。”“坐班你骚扰我干什么,还当你腐败呢,想沾点儿光。”乐文打着哈哈,知道吴世杰绝不在办公室。果然,吴世杰说了一个地方,问要不要来车接他。乐文说免了,我还打得起的。

  到了地方,吴世杰一个人在包厢,秘书也没带。乐文挖苦道:“这还像回事,单独接见草民,没把本忘了。”吴世杰说:“我刚从下面回来,事儿多,一下去就上不来。”乐文说:“这话我好像哪儿听过,是某人在做报告吧,警示教育,千万别让人拉下去,一下去就上不来。”“是司雪告诉你的吧,又想拿它当素材?”吴世杰给了乐文一拳。乐文说的某人是省上某官员,去年进去的,年前搞警示教育,让他现身说教,里面就有这句台词,后来成了酒桌上一段子,传得很开。吴世杰是吴水市市长,自然知道这话的出处。

  两人斗了一阵嘴,乐文问:“找我有事?”

  吴世杰说:“找你能有啥事,我又不是文学青年。”

  “这话对,这话极对。”乐文大笑,笑谈中也把自己奚落一番。这年头,自己竟也俗了起来,一听人约,心里就想定是有事。

  吴世杰言归正传:“下午正好有空,陪你好好喝杯茶。”说话间便有茶女捧来茶具。这是一家装修古色古香的茶室,名也起得好,巴山夜雨,给人一种抒情的感觉。茶女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对茶还是对品茶者,都有一种清新淡雅而又融入其中的态度。吴世杰却打发了她:“你去吧,我们自己来。”

  两人一边品茗,一边拉起了话题。吴世杰跟乐文是小学同学,都出生在那个叫桃儿湾的小山村,两人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大学时乐文读中文,吴世杰读经济。有趣的是吴世杰的处女作比乐文早两年,而且还获了奖。吴世杰当年恨憾地说:“我要是读了中文,名气一定比你大。”乐文深有同感。乐文在这条道上走得太苦,成名也太晚,好在他总算混出了名,不枉读了中文一场。多年后他们再次谈起当年的文学梦,乐文无不苍凉地说:“幸亏当年你放弃了,要不你试试,不把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不姓乐。”不等吴世杰辩驳,他又说:“也好,你算是放弃了,也因此有了成就,要不你我之间,就少一个成功者,你现在是副市长,还要做市长,市委书记,不容易啊。”

  这是两年前一个雨夜,吴世杰到省城,为市长的位子奔波。哪一行都不容易,这是乐文那天晚上的真实想法。看着吴世杰一脸沧桑,满身疲惫,乐文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不过幸福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比起吴世杰所追求的目标,他的文学就是一个屁,一个虚无得总也抓不到手的香香屁。

  吴世杰算是梦想成真,半年前他如愿以偿,从另一个市的副市长调到吴水,成了一方诸侯。乐文得知消息,只给吴世杰发来一条短信,两个字:走好。此后,两人便一直没有联系,对吴世杰而言,是忙,真的很忙。对乐文而言,却有那么一丝儿苦涩。少时的玩伴,大学的挚友,文学路上的两个起跑者,人生恍然划过二十年后,却是不一样的结局。怎么说呢,乐文心里真是有点儿不平衡,有点儿嫉妒。

  “想好了没,下一部写啥?”吴世杰突然问。

  乐文一怔,下一部?这是一个多么要命的话题。自从长篇小说《苍凉》给他带来巨大荣誉后,“下一部”三个字,就像噩梦一样缠着他,搅得他吃不香睡不宁。他都做出一副放弃的姿势了,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中打发掉日子,可还是有人硬逼他思考这个问题。

  “没有下一部。”他痛快地说,捧起茶,啜了一口。

  吴世杰也不追问,知道这是一个痛苦的话题,就等于有人问他,下一步打算到哪儿高就?人生有许多这样的话题,不问搁心里不舒服,问了,更不舒服。话题一转,扯到家*:“还跟司雪闹?”

  “不闹了,现在平静。”乐文答。他跟司雪的事,从来没瞒过吴世杰,包括他跟谁热乎,跟谁黏糊,都清清楚楚搁吴世杰眼皮下。这就是乐文的可爱之处,一个没多少朋友的人,总是把朋友看得比兄弟还亲,也因此获得更大的信任。没什么可隐瞒的,这是他的逻辑。当然,吴世杰对他,也是一样的不隐瞒。

  “我见过刘莹了,就在前几天,小丫头满是忏悔,泪流了一屋子。”

  “扯什么淡,非要提她。”乐文不想谈这个话题,这是他的一块痛,类似于暗疮。生为文人,乐文有过无数次艳遇,每次都惊心动魄,昏天暗地,到头来却是一个个陷阱,好在他福大命大,终能化险为夷。但他知道,更大的陷阱就在前头,等着他,终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风liu害死。

  “怎么不能提,你别忘了,她还是我远房亲戚。”

  “知道,是你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乐文有点儿恨,当初正是吴世杰,带着刘莹去找他,让他在省城替这个表妹谋份工作。现在想起来就有点儿像阴谋,一个堂堂的副市长,居然为一份小工作求到他头上。他不怀好意地瞥一眼吴世杰,想从他脸上看到陷阱两个字。吴世杰坦然一笑:“别拿这眼神看我,你那点儿鬼心思,收起来吧。”接着道:“当初也是无奈,小丫头死活不在下面干,说扫街也要到省城去,谁知……”

  “谁知喂了狼口。”乐文坏坏地说。吴世杰扑哧一笑,他倒不在乎刘莹落入谁口,他是替刘莹在乐文面前忏悔。小丫头的确很后悔,当初也是真的想嫁给乐文,才那么寻死觅活。至于五万块钱,她已托吴世杰还给乐文。吴世杰怕乐文骂,这才引出这话题,想试探一下。

  “算了,谈这个没劲儿,还是说说你吧,吴水这边咋样?”

  “还能咋,一言难尽。”

  两人坐了一下午,喝淡了两壶茶,乐文算是彻底过了一次茶瘾,也把吴水这边的事了解了个够。自始至终,吴世杰都没提阳光采风的事,更没提高风。乐文也是刻意回避着,他知道吴世杰反对这个。后来,吴世杰想问问司雪,他已得知红河大桥的事,但详细情况目前封锁着,谁也听不到。吴世杰心想,乐文兴许知道点儿什么。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怕一提红河大桥,就不可避免要提起周晓明。这个人,还是不提的好。

  到了吃饭时间,吴世杰要请客,乐文说:“改天吧,我要是不回去,还不定他们要咋想。”

  “也对,出门在外,还是有点儿约束的好。”吴世杰这句话,说得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乐文一路想着,越想却越觉深刻。

  临分手时,吴世杰给了他一个号:“有事打这个号,二十四小时开机。”乐文把玩着这号码,忽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内部号,高度保密,看来吴世杰还是没变,很硬的朋友。

  4

  一连数日,刘征都埋头在资料堆里。这家伙,做什么都像是玩命。乐文偶尔也去看看他,跟他瞎扯几句。内心里,乐文还是很关注这位基层作者。离家弃业,为了文学跑这么远,也着实让他感动过一阵子。只是刘征毫没眼光地把希望寄托到麦源身上,弄得乐文败兴。不过转念一想,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多少人不是把眼睛盯在操权者身上?乐文自嘲地宽慰自己,也宽慰着刘征。

  这天刘征正在查阅资料,看到乐文进来,忙起身。乐文笑说:“别只顾了看资料,有空该到处走走。”刘征说:“快看完了,看完我就想深入下面。”深入这词让所有的作家发麻,它像一根棍子,老是敲打着这些玩字儿的人,却又老打不到要命处。不过这词从刘征嘴里说出,却有一份神圣。乐文知道刘征还是个坚定的源泉主义者,便很鼓舞地补充了一句:“是该深入,深入下去才能发现真实,真实才是文学的根,是这样吧,老胡?”他把目光投向昏昏欲睡的老胡。

  “嘿嘿,乐作家也讲起道来了。”床上百无聊赖躺着的老胡这才跃起身,接话道。

  “跟讲道没关系,我是怕你躺出病。”乐文此话,一半是玩笑,一半却是真。那天开分工会,老胡没去参加。请过他,他说:“你们是组团来的,我算啥?就算我有那个资格,也没那个能耐。”老胡是想发牢骚,发给麦源看。在文学院,老胡跟麦源是死对头,明里暗里地对着干,这都干了多少年,还是停不下来。乐文觉得他们滑稽,也有点儿得不偿失。干来干去的,为了啥?又能干到啥?乐文知道麦源跟老胡的矛盾,最初完全是因为麦源批评了老胡。老胡在省内一家杂志发了一组散文,说是一组,只不过题目起得多,文字充其量也就一个中篇。有人替老胡写评论,称其为新写实散文,还说开创了省内散文写作的新局面。这话让麦源很不高兴,马上撰文予以批驳,引经据典,写的檄文比老胡的原文还长。没想此举反帮了老胡,让老胡那篇文章很是火了一把,后来还得了省内文学奖。麦源后悔得要死,老胡却耿耿于怀,始终记着麦源批他的事。此后两人关系越来越僵,竟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老胡有个短处,此人写不得长文。老胡最初搞新闻出身,后来转行文学,受新闻之苦,文字总带着八股味,勉强也就能写写散文、随笔之类,不过写得勤,发得也多,渐渐成了气候。麦源就笑他是豆腐专业户,省内副刊的承包人。还多次在会上取笑他。六年前老胡突然捧出一部长篇小说,此举无疑石破天惊,令所有人刮目。那长篇乐文认真读过,的确不错,很有分量,可惜出版社名气太小,又缺乏宣传,不然老胡凭此作就能把自己做大。麦源当下便哑,很是沉默了一阵。半年后风云突起,麦源在文学院一次工作会议上突然向老胡发难,声称已掌握足够证据,证实老胡的长篇系剽窃之作。说这长篇原本出自一农村作者之手,找老胡斧正,还指望着能帮着推荐。老胡借口工作忙,将手稿压在家中,久不作回答。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原作者一年后外出打工,死在了窑下,老胡见老天有意成全他,埋头半年,将原作改动一番,换了自个儿的名字,堂而皇之就出版了。

  “你放屁!”那天老胡跳起来,手指着麦源的鼻子,愤怒地骂了一句脏话。麦源像是胸有成竹,不恼不怒说:“我没放屁,我讲的是事实。”

  “事实是小说是我的心血之作。”老胡说。

  “嘿嘿,心血不否认,剽窃别人当然也需要心血。”麦源说。

  此事闹了很长一阵子,麦源大有搞倒搞臭老胡之架势,老胡也不示弱,扬言要以诽谤罪将麦源告上法庭,还煞有介事背来半麻袋手稿,说是他十年磨一剑的证据。麦源对此嗤之以鼻,不屑得很,言下之意是他掌握的证据比老胡多,多得多。闹得不可收拾时,上面发话了,休战,各人干各人的正事,要是再这么无休无止地吵下去,两人都离开文学院,该干啥干啥去。

  麦源为此愤怒了一年,说老胡搞上层路线,打通了关节,实乃文人之恶举。此事是真是假,谁也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证明,麦源指证的原作者的确拜过老胡为师,小说反映的事儿也正是原作者那一带的。

  乐文跟老胡调侃了一阵,见老胡情绪激动,有点儿咬人的味道,遂走出房间,只身到了楼下,想四处走走,顺便实地看一看阳光的发展。来这么些天,他还没到阳光的厂区内走动过。谁知刚绕过花坛,眼里便撞进一个影子。蓝天白云下,那个影子实在有点儿熟悉,花香袭人中,乐文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梦幻感。等往前再走几步,那张脸便清晰地跳到了乐文眼里,这不正是那晚陪他跳舞的文学女青年橙子么?乐文想起那晚跳舞的事,脸一阵红臊,想逃开,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弄出的声音却惊动了如兰般绽放在花之外的橙子。乐文不敢回头,脚底抹了油似的,脑子里却哗哗闪过那晚的场景,幽暗的灯光下,一张如梦如幻的脸,引得乐文遐想连连,禁不住就……

  第二天,刘征来找乐文,磨蹭半天说:“乐老师,能不能跟阳光说说,给胡老师换个房间?”

  乐文忽然想,把刘征跟老胡安排在同一房间,真是不合适。

  “他整天啥也不做,搅得我也不能做,就在刚才,他把我所有的资料都扔了,还骂我……”

  “骂你什么?”

  “骂我吃饱了撑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翻小学课本。”

  乐文“哦”了一声,半天无话。刘征又连着说了一大堆老胡的不是,乐文才道:“行,我帮你说说。”刘征走后,他却想,真是吃饱了撑的,看那些资料能看出个啥?可这话断断不能跟刘征讲,刘征眼下已被资料所惑,加上麦源执意让他从资料里找素材,他能不找?

  瞎想了一会儿,乐文掏出手机,给波波发了条短信。这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乐文再次想起波波,想起跟她疯狂的那些日子,他感觉自己是完了,怎么一天到晚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女人的影子?

  这晚乐文睡得很迟,他在想波波,下午波波没给他回短信,他将电话打过去,波波也不接。她为什么不接啊,乐文的心很乱,折腾得他这晚啥都干不进去。好不容易来了睡意,刚躺下不久,迷迷糊糊中,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个陌生的小男人,问他能不能到三楼来一下?乐文没好气地就骂:“到三楼做什么,半夜三更的,让人睡不睡觉!”那边很小心地道着歉:“不好意思,乐老师,有人说是你朋友,我们想证实一下。”乐文猛地想起三楼就是娱乐城,而且不知怎么突然就联想到了老胡。

  已是凌晨三点,乐文穿好衣服,急忙下楼。到了三楼,一看果然是老胡,正跟几个服务生争吵着。

  老胡要了小姐,而且一要就是两个!

  据服务生讲,老胡是夜里十点多下去的,鬼鬼祟祟,服务生问他:“想唱歌?”老胡摇头,说不会唱。“要不叫个小妹妹,陪你跳跳舞?”服务生拿商量的口气问。老胡吭了一下,脸有点儿红,但意思显然是想跳舞。老胡对这一行本来就陌生,若不是阳光发了那张卡,他是说啥也不敢进去的。但这晚老胡还是经不住诱惑,偷偷摸摸就去了。服务生将他引到包厢,那包厢的确豪华,比老胡进过的任何一个包厢都要令人震撼。老胡心里有点儿怯,一个五十多岁的穷作家是很少见过这场面的,老胡怯怯地坐下,就有服务生排着队鱼贯而入,像是欢迎重要嘉宾似的,一下子就端来五六个拼盘,装满鲜灵灵的水果和小吃,还有认不得商标的外国啤酒。老胡心里纳闷,转念一想,可能他们知道我是作家,不敢怠慢,便也心安理得起来。而且还摆出一种谱,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谱。旋即,陪舞的小妹妹到了,一个年龄小得让老胡咋舌的小姑娘,穿着异常暴露,把性感和妖冶夸张到了极致。老胡倒吸一口气,浑身扭不过劲儿来。服务生很是客气地说:“她服务很好的,先生需要什么,尽管跟她提好了。”见老胡憋红着脖子,呼吸艰难,像有人要害他的命似的,服务生笑道:“先生只管放心,我们这儿很安全的。”

  老胡一直是惊魂不定的,包括跟小姐搂着跳舞的时候。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恐惧跟定了他,严重破坏了他的情绪,使得他一点儿享受的感觉也找不到,倒像是被怀里的小姐绑架似的,不大工夫就流出一身虚汗。那小姐也是一个特能拿人开涮的主,一边给老胡喂葡萄,一边说:“先生你抖什么啊,莫非在老婆面前也这样?”一句话激怒了老胡。忘了交代,老胡没了老婆,很早就没了,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过。老胡要撵小姐走,说不唱了,这么别扭还不如睡觉去。小姐也是多嘴,搂着老胡脖子说:“你回去也睡不着啊,还不如我陪你……”说着已动手解老胡的裤子。老胡紧紧捂住裤带,被蛇咬了一般说:“你走,走!”“我偏不走,跟你这人玩,有意思。”小姐一脸坏笑,越发放肆地逗起老胡来。

  吵声惊动了服务生,这儿的确服务一流,客人稍稍有点儿不满,小姐立马换。这样老胡便拥有了第二位。这一位倒是善解人意,不过更是善解人衣。没几下,老胡就让她俘虏了。老胡感觉不虚此行,同时也直叹自己经不得世面,心满意足后,老胡决定离开,他大摇大摆来到吧台,掏出那张黄卡,很有派头地说:“认得这个么,我可是你们老板请来的贵客。”吧台小姐很有礼貌地冲他微笑一下:“先生您请坐,马上就好。”很快,老胡得到一张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老胡累计消费了一千八百八十八元,按黄卡打完折,老胡应该向吧台支付一千二百八十八元。

  “啥?”老胡不只是惊了,当下哑得说不出话。不是说拿卡可以任意消费的么,怎么还要交钱?

  老胡没带钱,老胡身上很少有钱。事后乐文才知道,老胡所以赖在阳光不走,跟他身上没钱有很大关系。老胡在一个叫大沙湾的小村庄把钱花光了,原本指望阳光能暗中给一点儿好处费,缓解一下他的燃眉之急,没想阳光只管好吃好喝供着,愣是不提红包的事。反把老胡弄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过这跟娱乐城结账没有关系,老胡认定娱乐城是在欺诈:“我又不是没进过这种地方,敲诈谁啊?”

  娱乐城的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包括闻声而来的保安,也都笑嘻嘻看着老胡,但那景致,分明像是在街头看耍猴,乐文心里很不快。

  一看乐文到了,老胡越发理直气壮:“乐文你说说,我是不是他们老板请来的,对待客人咋能这个态度?”

  乐文白了老胡一眼,这种地儿岂是你老胡来的!他问吧台:“交多少钱?”吧台小姐一看乐文出面,彬彬有礼道:“看在先生你的面上,交一千行了。”

  老胡大怒:“乐文,不能交,凭什么,我只要了一位小姐,他们硬说两位,前面那位能算么,能算么?”

  乐文恨死老胡了,丢人丢到这地方,也亏他做得出!这地方的规矩他知道,小姐一进包厢就算,你可以不干啥事,但你必须得按干了买单,因为小姐派进去就是让你干的。老胡还在咆哮,乐文已伸手掏钱,没想钱没摸到,却摸出那张卡。

  乐文把卡递过去:“拿这卡买单,可以不?”

  所有的人几乎都怔住了,他们看到的,绝不是一张普通的黄卡,这种卡只有老板高风有。

  “先生,先生,实在对不起,这样吧,你请,请……”立马就有人赔着小心,要把乐文往包厢引。乐文说不必,如果可以,我要回去休息了。

  十几个人围着乐文,开门的开门,让道的让道,老胡傻眼了,感觉气都喘不过,这景致,他哪儿见过?

  那卡——

  很快,老胡暴跳如雷,狗娘养的高风,一个锅里做两样饭,小瞧我老胡!

  老胡连夜要离开阳光,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一想到刚才受的侮辱,还有他和乐文受到的不对等待遇,就觉里里面面让高风辱尽了。拔腿往外走的一瞬,一股悲怆凄然而下,口袋里没一分钱啊!

  老胡最终还是一咬牙,跟刘征说:“借我点儿路费,回去就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