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4月的雨,清凉凉地打在党校的树和建筑上。绿色愈绿,且绿得近乎透明。凤凰山上,绿是堆着的,就连山脚下的雅湖,也汪着一层流漾的绿色。县干班开班刚刚一周,事实上才4天,情况就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开班典礼时,全班到了38人。第一天上课,有35人;第二天,成了30人;第三天,是27人;今天,第四天,在蒙蒙的细雨中,当胡弦走进教室时,偌大的教室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十几个学员。他放下讲义,皱着眉头,数了下,18人,1/3多点。他问班长任晓闵:"人呢?"

    "都……有事去了。"任晓闵道:"今天是周末,可能……"

    "这……

    "胡弦想发作,但看着任晓闵一脸的无辜,他把火气压了下去。胡弦个子高,但瘦,站在讲台上,就像一根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树干。此刻,这根树干强压着自己体内就要迸发出来的不快,打开讲义,大声道:"今天我们讲宏观经济学第二讲。"

    胡弦生气是有理由的,但是,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种生气是毫无作用的。党校教育跟全日制教育不同。全日制教育有很强的制度约束,而党校教育,因为教育对象的不同,约束度就小。虽然第一次班会上,也制定了纪律,包括上下课纪律、生活纪律等等,但要想真正让这些学员们遵守,那可是难上加难了。特别是县干班,都是县级干部,平时以自我为中心惯了,突然一下子受到纪律的约束,怎么适应得了?何况既是县干,在当地和单位上,都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有的甚至就是一把手。既是人物,事情就多。为人民服务是不因为你在党校学习,就临时停止了的。工作追着你,事情等着你,你不处理,谁来处理?第一次班会上,作为班主任的胡弦,面对着底下这些级别都至少和自己一样的县干们,宣布了三条纪律:一、服从教学安排,坚持理论学习与实践相结合。

    二、按时上课,勤于思考。出勤率达到90%以上。

    三、教学相长,真正达到学以致用。

    这三条纪律,有些笼统,但也很全面,既包含了学习方式和学习要求,又对具体学习,比如上课,进行了界定。县干班最头疼的就是上课。县干们的特点,一个字:忙!上课时,教授在上面讲得正起劲,底下冷不丁就响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大家不由得侧目,谁的手机铃声如此大胆?啊,原来是市财政的王局长的。这人年轻,铃声大胆点,也正符合。野花刚采过,又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声音高亢,震得教室里都有些颤动。教授也只好停了话题,看着物价局的小李局长拿着手机,出门去接电话了。班会上,不准在上课时接听电话,也是一条口头纪律。可是,纪律刚宣布,就作废了。没人遵守的纪律,就是作废的纪律。这些县干们,你也不好直接批评。就是批评了,他们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除了在上级领导的场合,他们的手机处于震动外,他们何时曾让手机停息了声音?胡弦按照自己的讲义,开始一层层地往下讲。党校的教授们练就了一种本领,就是不管底下多少人,他能照样讲自己的课。一般情况下,老师与学生应该有个互动。但党校教育很少,讲课就专门讲课,讨论时再专题讨论。县干班的教学就采用了五种方式:教授讲课,看录像听课,专题报告,专题讨论和外出学习参观与实践。说是两个月时间,但一细分,每种方式的时间就很少了。比如教授讲课,这一期只安排了40个课时,按每天上午两个课时下午一个课时来算,也就三周不到。另外安排了听录像20课时,专题报告20课时,专题讨论20课时,外出学习参观与实践30课时。这些课时的安排,明显地看得出来,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为什么出现弹性?就因为对象不同,约束太死,不如不去约束。党校的教授们长期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现状,见得多了,也就慢慢适应了。我讲我的,你听你的。至于多少人听,多少人又听进去了,那不是我的事,是你自己的事。都是国家公务员,都是党的干部,这点,你们比我们教授还懂。既然懂,哪还需要我们再督促?不需要了啊!不需要!下课后,胡弦同仁义县委的组织部长余威站在门外抽烟。余威是市里人,而胡弦是仁义人。这样,两个人之间就有了某种关联。

    胡弦问:"现在实行常委负责制了,这边,有变化没?"

    余威把烟灰弹了弹,笑着说:"有什么变化?常委负责制,最没有变化的就是组织部。虽然只有一个专职副书记了,可是他就分管组织。"

    "啊,也是!"胡弦道:"组织嘛,这可是命脉。哪能随便放弃?"

    余威以前是市委组织部的县乡干部科的科长,5个月前,被提拔到仁义县任常委、组织部长。在市属六县组织部长中,他年龄最轻,今年才35岁。35岁进入县委常委班子,在县一级本身是比较困难的。除了前几年坚持要求过的县级班子中,必须有35岁以下成员外,其余就很难见到。县里干部,因为起点低,20多岁还是一般科员,30多岁升成股长,四十来岁争个副科,五十来岁打马回家。就仁义县,国家公务员这一块就1900多,副科级以上的干部600多人。而40岁以下的,占不到20%。但在市里就不一样了。20多岁工作几年,一般都成了副科,30多岁上正科。县里的提拔坎儿是科级,市里的坎儿变成了处级,到了省里,就成了厅级。越往上,占有的优势越明显。尤其是这几年,干部空降成了常事。县乡干部,有的干了十几二十年正科,到头来,也难以再往上一步。而上面的三十大几的小年轻人,一下来就是副处。不能不说,县乡干部们有些抵触。可是,抵触归抵触,服从组织安排是一个党员的基本要求。余威因为一直在组织部门呆着,对县乡干部的情况也很熟悉,因此到了仁义,也就很快适应了。

    党校县干班的学员组成,其实本身就很微妙。一个班,三四十个人,乍一看,都是处级干部。可是细一分,你就会发现,这里面有不同的类型不同的情况。一部分是重点培养的,像余威、任晓闵;一部分是正常提拔的;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特殊情况,到党校来强化学习的。还有一部分,胡弦不能说,但他脑子里清楚,每期县干班当中,都会有一两个是"带病"来休养的。换句话说,就是被组织上有意无意保护起来的。现在的干部也确实难做,稍有不慎,就被盯上了。哪个干部后面没有千丝万缕?都混到处级了,没有坚实的后盾,是不可能的。一个干部被盯上,看起来是一个人的事,事实上是很多人的事。让这样被盯上的干部,到党校来暂时地避开风头,既是对干部本身的保护,让他有时间好好反省;同时也是给组织上以时间,深入地调查,充分地了解。

    桐山人大常务副主任莫仁泽就是被保护的干部之一。

    县干班开班前,党校的几个校长和后来要给县干班授课的教授们,就对县干班的名单进行了认真地研究。都在南州市,40个人中,除极个别生僻单位外,其余名字都或多或少地听到过。特别是县里的15个同志,更是熟悉了。这些人中,除莫仁泽外,还有一个,也是在南州政坛上传得比较多的一位,就是湖东县的副县长陈然。

    陈然是湖东老资格的副县长,两届将满了。这样一个老资格的副县长,来参加县干班的学习,着实让党校的同志们吃了一惊。随即,他们就明白了——陈然惹上了麻烦,到党校来待上两个月,也许正是一种……

    "胡教授啊,讲到经济,现在中国的股市到底有没有到底?"余威将烟蒂扔进走廊上的垃圾桶里,然后又给胡弦递了一支。

    "这个嘛……

    "经济学者应该说,是喜欢对这一类的问题发表感慨的。胡弦将烟接了,又凑到余威递来的火上,点了,吸了一口,道:"这个,据我的观察,应该是到底了。你要看看,随着国际金融危机的逐步缓解,国际金融形势正在好转。就中国来说,政府加大了公共性财政的支持力度,进一步拉动了内需,整体经济大盘正在回暖。而股市,如果它健康的话,它就应该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的晴雨表。从去年上半年开始的熊市,应该随着经济的复苏,慢慢地回阳。就其发展模型来看,已经到了谷底。最近,或者是上半年,股市小幅反弹,是必然出现的。随后,我分析,到下半年,会出现较大的增长。"

    余威听着,点点头:"胡教授这么一说,我觉得就通透了。我还有一些,正套在里面。这样,我也不急了,等着大盘回升吧……

    "当然对。股神巴菲特就说过,真正从事资本运作的股市经营者,绝不仅仅关注当下的市场,而是关注长远。10年,20年,甚至更远。"胡弦侃侃而谈,任晓闵走了过来。任晓闵听了会儿,道:"胡教授真得好好地给我们上堂股市课。"

    "我会讲的,不过不会单独地拿出来讲。讲中国经济,不讲股市,那是不可能的。"胡弦换了话题,"任书记啊,你是班长,这个班像今天这样,可不行哪!我建议,适当的时候,你们班委和支部开个会,强调一下,总得有个纪律吧?"

    "这个我已经注意到了。下午,我就来安排。"任晓闵说着,伸手朝走廊外接了几滴雨水。雨水沁凉,落在掌心里,一瞬间,她想起了乡下的时光。30年来,在她内心深处,最让她记得的,还是那天真而温暖的乡下童年。

    "到时间了,进去吧。"胡弦走在前面,余威望了眼任晓闵,轻声道:"班长今天看起来更加可爱了。"

    "可爱?"任晓闵回过头,"余部长这是笑话我吧?都老了。"

    "你老了?那我们……

    "余威笑着,目光同任晓闵的目光不经意间打了个结,又赶紧散开了。

    中午,仁义县教育局长王强带着两个副局长,特地到党校来看望余威余部长。学习期间,各地来人看望领导,这是党校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开班才五天,但看望不在时间长短,关键是表达对领导学习的高度关注和深切关心。王强给余威带来了四条中华烟,同时带来了一箱子五粮液酒。

    余威部长说:"正好,酒来了正好。中午我请班上的同学们喝一杯。"

    任晓闵表示赞成,说:"也捱了好几天了,大家聚聚也不错。另外请上几个校长和延教授他们。"

    余威道:"请校长,我可请不动。你是班长,你请吧。胡教授这边,我来请。"

    任晓闵就小跑着到办公楼,丁安邦副校长正准备出门。任晓闵说:"丁校长,中午没安排吧,我们班请校长们吃饭。"

    "哟,请吃饭?好啊!"丁安邦笑了笑,问其他校长是不是也请了。任晓闵说她正要请。丁安邦说那就不必了,我让汤主任代说一声。地点呢?"就在党校食堂吧?也请汤主任安排一下,反正有人结账。"

    "那好。"丁安邦下了楼,任晓闵跟在后面,在楼梯上,正碰着周天浩。没等任晓闵开口,周天浩就道:"任书记有事?上来坐坐吧?"

    "我是来请校长们中午吃饭的。"任晓闵停了步子,答着。

    丁安邦已经下去了,周天浩说:"上去坐坐吧,反正时间还早。"

    任晓闵没有拒绝,周天浩在前,两个人上了楼,进了周天浩的办公室。周天浩的办公室不大,朝南是一面落地长窗,窗台上放着一盆大叶竺。办公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左边桌角,还摆着一盆文竹。任晓闵低头看了会儿,说:"这文竹,我也喜欢。清净得好……

    "清净?任书记这形容得有意思。我也是喜欢,可就是找不出像清净这么合适的词来。现在总算找着了,清净,是啊,清净!"周天浩倒了杯水,递给任晓闵,"我听说有不少同志没来上课,是吧?"

    "就是。刚才胡教授还……

    下午要开班委会。可是,班委有两个也不在,看来只有下周了。"任晓闵接着道:"今天周末,大家有事也可以理解。"

    "是啊,周末了,又是一周了。"周天浩叹了声,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快啊……

    任晓闵忽闪了一下眼睛,笑道:"周校长还真……

    善感啊!依你这个年龄和前途,按理说是不应该有这想法的。怎么……"

    "哈哈,仅仅是一时之感。每个人的骨子里都含着忧伤。我记得有一句诗就叫:水样的忧伤溢满心怀。"周天浩望了眼窗外,任晓闵也望了下。窗外的天空,这一刻,仿佛变得有些低沉了。

    任晓闵说:"没想到周校长还是个诗人,才子啊……

    "才子?我谈不上。自古才子多风流,像我这样木讷的人,怎么可能?任书记可算得上是-佳人-了呢。"

    任晓闵脸一红:"周校长真是……"

    门外传来了高跟鞋的踢踏声,周天浩迅速地回到了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仅仅五秒,祁静静进来了。

    "哟,有人?"祁静静先是扫了任晓闵一眼,接着盯着周天浩问。

    周天浩笑笑:"这是县干班班长、团市长的任书记,这是党校财务部的祁静静祁会计。"

    "啊,祁会计好!"任晓闵伸出手,祁静静却没接。她将手里握着的一沓发票放到桌子上,说:"这是到杭州的发票,请周校长签个字吧。你有事,我等会儿再来。"

    祁静静也没和任晓闵打招呼,就径直走了。任晓闵虽然表面上装作没事,心里到底有些不快。不就是一个会计吗?还这么大架子?她望了望周天浩,周天浩似乎也察觉到了,抬头说:"这祁静静就是这么个人,小姑娘嘛,小性子。"

    任晓闵笑道:"是吧?也是。周校长忙,我就先走了。中午记着,到时再敬周校长一杯酒。"

    周天浩说:"一定过去,到时我敬你们。"

    中午,在食堂后面的一号包厢和二号包厢,一共开了两桌。每桌14个人,除了18个学员,另外加上王强和一个副局长。党校三个副校长,加上胡弦、祁静静、校图书馆馆长吴雪,另外还请了政治学部的吴旗教授、党史党建部的王乐天教授,管理学部的李富民教授和党校办公室主任汤若琴。

    丁安邦、吕专以及周天浩、汤若琴,还有余威、任晓闵,以及胡弦和县干班的组织委员王立,都坐在一号包厢这边。王强坐在下首。余威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坐在周天浩对面的,本来是安排了吴雪,但吴雪说不太合适,我坐二号包厢吧,就到二号去了。祁静静倒不含糊,就坐到了本来安排吴雪的位置上。丁安邦看着,心里想笑。这祁静静也是……

    但他脸上没有一点表露。余威让小汪把王强带过来的五粮液打开了,说:"这王局长是知道我要喝酒了,就来了。我先感谢一下。大家都把酒满了,一件酒,喝完为止!"酒斟了,余威端起杯子,说:"今天是我们党校第24期县干班首场聚会,我先敬各位领导和教授一杯,并希望从此开始,我们的县干班充满活力。"

    "哈哈,说得好!来,喝了!"吕专杯子里不是酒,是白开水。因此,他的杯子端得最快,余威亮着杯子底,其他人也就喝了。任晓闵喝了一半,祁静静却喝干了。周天浩不经意地朝祁静静瞪了一眼,祁静静也回了个眼神。汤若琴没有喝酒,用她自己的话说,办公室主任嘛,有领导在,酒是千万不能喝的。"我的职责就是负责领导喝酒,自己不喝酒……

    王立是市交通局的副局长,年前才从部队正团级岗位上转业过来。他长着张国字脸,浓眉,一看就是军人形象,眉宇间还透着股正气。这次县干班所有学员中,真正论起级别来,他是最高的。在开班前,确定县干班的党支部成员时,周天浩就安排了王立做组织委员。本来,他是想安排王立做班长的。后来一想,一个军人,纪律性强,要是做了班长,拿军人的纪律来要求这些松垮惯了的县干们,那岂不乱成了一团糟?包括选择任晓闵做班长,也是看中了女同志的相对柔性。两个月的县干班,给这些县干们留下的,当然得是好印象,好感觉,好回忆。

    这会儿,王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我喝酒直率,我先敬各位校长和教授们一杯……

    丁安邦道:"王局长,坐下吧。从现在起,我们喝酒都不要站了。你一站,其实也是要我们站。大家都站,还不如不站。"

    "那可不行,这是规矩。你们可以坐着,我得站着,我这可是敬师酒。来,我先干了。"王立将酒喝了,用空酒杯在桌子上划了一圈。丁安邦和其他几个校长以及胡弦,都喝了。祁静静却还在坐着,王立道:"祁会计怎么了?不愿意喝?"

    "我当然不喝。王局长是敬校长和教授,我什么也不是,我怎么能喝?"祁静静含着笑,话却说得有些刺人。

    王立赶紧道:"啊,是啊,是啊,我一个军人大老粗,说话不注意。来,我再喝一杯,单独敬祁会计。"

    "行了,行了,祁会计就喝了吧,王局长也别再敬了。"周天浩插话道。

    祁静静朝周天浩使劲地剜了眼。王立到底是军人,又倒了杯酒,喝了。祁静静也喝了。任晓闵看着祁静静,心想这女孩子还真有点个性。而且,她似乎感到周天浩副校长和祁静静之间,总有点……

    有点什么,她也说不准,就是有点。女人的第六感觉是最厉害也最准确的,他们之间……

    王强也站起来敬了圈酒,一个县里的教育局长,也是很了不得的,财政的半壁江山就花在教育上。就仁义县,教育这一块也有900多人。教育局长,某种程度上就是个"副市长"。松了松领带,王强道:"这一桌上除了领导,还是领导;除了精英,还是精英。我喝一杯酒,心里激动哪……

    "现在可是知识时代,教育局长就是中国最大的精英!"丁安邦笑着,回敬了一杯。

    余威提议王强,还有任晓闵一道,到二号包厢去打一圈。三个人过去后,丁安邦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李化的。他赶紧出门,到了走廊尽头,打开手机,李化问:"是不是走动了?"

    "还没有。"

    "你这人哪!快点。快了……

    "好,好,我晚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