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收容营设在长城关外锅底湖畔。此处邻近水源,后卫,供粮、看押皆称便利。扯立克大叔一行被押到收容营时,此处已收押了数万鞑靼兵民。不过,扯立克与巴特尔在入营时瞅见,不时也有兵民被带出营地,随身还带着行李,再看神情,有些固然是如丧考妣,有些却是一脸的解脱,不象是要被带走处决的模样。

 不及细想,扯立克大叔一家及同行的族人、俘兵,便被交接给守营军士,带入营中。

 这收容营占地极广,其中又设百十个分营。新来的这上千人皆被投入离大营中门最近的一座空置分营中。营中已搭起百座军帐,一座营帐能容十人安身。

 当日被俘时,这些鞑靼军民随身家什皆被抄走,只留下些牛车驼运老弱病残及少数粮草,随身能带的,不过是些衣物与锅碗瓢盆罢了。这一路下来皆是露宿,早春二月,入夜之后的寒气还是有些逼人。如今能有这存身之地,已是令人喜出望外了。

 待将一家子安顿好了,扯立克大叔便与巴特尔坐到帐口打量起周遭情形来。爷俩皆是当兵出身,每到一处先查勘地形是再惯常不过了。只见这一座座分营皆以土围子圈隔,围子四角墙外皆有刁斗望台,围墙约有四五尺厚,内侧围着挂满铁蒺藜的铁丝,外有军兵来回巡行。扯立克大叔与巴特尔对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扯立克正要转回帐歇息,这一路走得着实够累,毕竟是上了年纪,却听儿子一声低呼:“阿爸,你看,有些持刀矛的明军象是咱们蒙古人!”

 扯立克回头眯起眼睛仔细看。果不其然,墙上走动的明军守兵军装相同,有的手持火铳,有些却是佩刀持矛。看这些装备冷兵器的兵卒面部一不是身材矮小敦实,看脸庞,多是大头阔面、小眼睛、单眼皮、高颧骨,果然不差,皆是鞑靼男丁!

 “看来果是我们蒙古男儿。听说明军中素来编有蒙古军人,已是沿袭百多年了,这也不算奇怪。”

 巴特尔摇摇头“阿爸,孩儿看,这些个必是汉人境内蒙古部族之人倒象是此战降兵收编而来。”

 “怎么?”

 “阿爸你看。那些兵不论站姿行姿皆是一般地挺拔。步幅大小也相差无几。若是明军中蒙裔军士当相同才是。可这些蒙兵。却是仪态各异。此外。汉军肩头皆标有军阶符号。而蒙兵肩头却是空地。孩儿以为些假货定是于这一战被俘。贪生怕死。做了汉人走狗。”

 扯立克又看了一阵。叹了口。回到帐中毯子上坐下。“雄鹰与苍狼。各有各地路。巴特尔你莫要空自愤懑。过来好好歇歇吧。”说罢。倒头便睡。

 巴特尔想到老爹会冒出这么一句。楞了一阵。还真就回铺睡去了。

 将近傍晚外头突然一阵扰攘。巴特尔从毯子上一跃而起。来到帐口探头观看。只见围子木栅门已被拉开。数百名明军拥了进来蒙语招呼各帐兵民出来到空地上站队。这些明军果然都是蒙古人。扯立克大叔一家随着人流涌到空场上。那些蒙裔明军四下围定。一帮明军将校从门外走了进来。当先是一名明军少将。却是一副文士做派。看面庞乎也是蒙古人。

 这一群将校登上墙下垒好地一座土台上。之前领兵进来地一名少校朝着那少将敬了个礼。嘀咕几句即转身面向众降俘。高声说道:“各位父老。想来你们都已是看清。如今这围子里明军将士。都是喝了马奶长大地自家人。我。满都拉图。原为蒙郭勒津万户编下百户。开战之初于边境被俘。蒙这位本雅克图大人感召。弃暗投明加入明军。现任归义军第四营少校营长。这位…”

 说着。满都拉图往边上让了一步。微微侧身。“这位本雅克图少将。原为汗廷千户。不满达延汗穷兵黩武。杀戮右翼各部通报。愤而归附大明。寻中原王化救草原万众。如今官拜大明统帅部军咨高参。有请本雅克图大人训教。”

 本雅克图向前一步,朝众人点头示意。“各位,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打仗,难免胜败。败了,便有战俘,就如同各位现下一般。哦,还有之前这位满都拉图。大明与鞑靼,说来已是相斗百年,互有胜败。之前咱们也俘虏过明军,掳掠过汉民。各位不妨回想一番,当日我们是如何对待汉俘,相较今日,各位又是何等境遇。”

 低下鸦雀无声,不必多说,哪个都明白,以往捕获汉人,若是不被处死,便强令为奴,饥寒交迫是寻常事,遭棒打虐杀也是家常便饭。相比而言,只要是不逃跑,不作乱,明军对自己算是客气多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蒙奸!为何替汉人说话!抛弃祖宗的畜牲!”

 台下众人脸色登时吓得煞白,这愣头青,若是激怒了这位大人,只怕什么同族情份也说不着了。

 却见本雅克图冷冷一笑,却不着恼。“呵呵,看来是条好汉子。只是,前些天杀身报国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你为何不在那时大显身手,却在此地露面?怎么,想混入明军腹心之处大显身手么?”

 转过头来,本雅克图对众人说道:“各位弟兄,战俘二字好说不好听。蒙郭勒津精兵在鞑靼诸部是数的,为汉廷转战四方立功无数。去年还以曲曲一部之力独抗汉廷大军,还险些取胜。可见诸位并非是怕死无能之辈。听参战汉军弟兄说,当日都司兔河一战,鞑靼军面对炽烈炮火前赴后继。战后打扫战场,随处可见整队战殁官兵,依稀还排成冲锋队形。可是,既然诸位骁勇善战,又非粮草不济,与明军这一仗为何却一败涂地?”

 说到这里,许多俘兵低下头颅,暗自抹泪。

 “都司兔河一战,鞑靼军几近覆没,明军却伤亡无几。数十万大军参战至今死伤不过数百。不仅如此,当年辽西会战,达延汗最能征惯战的二王子,率数万铁骑伏击明军万余步卒。那时明军还是轻装,不曾携带火炮,许多兵将用的还是弓弩。可那一仗,蒙古将士折损近半,明军只伤亡五千。因此,这一战诸位输得不冤。只是,这两仗下来位品出些什

 没有?”

 底下人群中那些俘兵满眼茫然。

 “想当年,不管是突厥、契丹、党项‘真,还是我蒙古大军皆是以骑射见长。汉人步军与我对阵,从来只能以弓箭长矛抗御。守城尚称坚韧,野战几无胜算。即便是不克,我军凭着健马自可从容撤退,损伤极有限。可如今情势已大有不同。汉人凭着精良火器,不论威力、射程远胜于我之弓箭。只要兵力够多,足可将骑兵挡在弓箭射程之外。而汉人最不缺的,就是兵员。诸位仔细想想,本官说的不错吧?”

 巴特尔听不下去高声道:“即便如大人所说,我军正面交战无法取胜,还可伏击、夜袭、劫粮。再不济,这茫茫草原,无边无际只要咱们牵着汉人兜***,耗尽他们粮草,汉人补给艰难自然是要退兵的。”

 本雅克图笑道:“这位弟兄说得好,请上前答话。放心官此番来,绝非逼迫弟兄们做些什么。只管畅所欲言官绝不加害。”

 巴特尔听罢便上前,却给母亲一把抓住袍袖。巴特尔回过头来,冲母亲笑道:“阿妈,没事。孩儿看这位大人面善,不至哄骗咱们。”

 扯立克大叔拍拍老伴肩头“心。当年我在汉廷见过这本雅克图,不是恶人。”

 巴特尔开人群,来到土台前,正要说话。猛然间,本雅克图身后一名军士突然大叫一声“大哥!”随即抢步跳下台子,一把抱住了巴特尔。巴特尔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老三巴图!巴特尔怔怔地看着三弟,一身簇新明军低级军官服,肩上是少尉军衔,腰佩长刀。面孔还是一如往日般黑瘦,不过,精神头还足,看来这一阵过得不错。

 听见前头动静,扯立克大叔猛然分人群,一瘸一拐冲上前去,娜仁托娅与二女儿阿茹娜也随后紧跟。转眼间,三人冲到身前,一家五口紧紧相拥哭作一团。台上台下周遭人等,都已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惊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家子。

 抱过、哭过,巴特突然挣开几只臂膀,抡圆了给巴图一个大耳刮子。

 “哥?”巴特尔这一下,一家子都了。

 “巴图,你么披上这身皮?畏战投敌了?”

 “哥!不是巴图怕死。当日在都司兔河,大军崩溃,千夫长领着我们上前阻挡溃兵,却被冲散。本队百夫长被撞落马下,又被奔马踩伤。当时我在近旁,便上去救护。百夫长重伤,左腿被踩断。我便将他扶上马趴伏。我在旁牵着马缰后撤。百夫长不脑控马,快不起来,为明军追上,这才被俘。”

 巴特尔点点头“临难不弃,正该如此。只是被俘将士甚多,你大可老老实实坐监,为何要投靠明军?”

 巴图头一低“那日被押送到这里,本雅克图大人便给我等训话,讲得极是入理。许多弟兄都投入他麾下归化军行列。我看明军对百夫长甚好,悉心疗伤,营中遇着的本千户弟兄也有不少投效,我便也加入归化军。”

 巴特尔听了气得一拍大腿,便要大声怒斥,猛然间却发觉那本雅克图不知何时已站到自己身边,连忙收声。却见本雅克图对自己一笑,问道:“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巴图忙道:“这是我长兄巴特尔,官居百户。”

 本雅克图点了点头,又道:“巴特尔,英雄之意。这位兄翟拼样貌便是个忠勇彪悍之人,倒是与这名字颇般配。从军几年了?”

 “我大哥十七岁从军,如今已是十六个年头了。”

 “三十三。可有妻室子女?”

 “嫂子与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原本跟随王帐居住,如今不知下落。”依然是巴图代答。

 “征战十六年,年头不短啦。巴特尔,不知你这十六年出生入死,为的什么?”

 巴特尔想了一想,终于开腔答话:“自然是建功立业,让家人过得好日子。”

 本雅克图转头问众人:“各位弟兄,我们蒙古汉子都是马背上长大的,相信大家都是巴特尔一般的好男儿。可是,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各位的家人都有好日子么?”

 上千被俘军民鸦雀无声,人人都被这一句问话勾起各自心腹事。

 “自元廷北狩,百多年来,我们蒙古人内争不断,外战不绝,多少男儿血洒疆场。咱们蒙古男儿豪迈善战,宁战死而不愿病终,打仗倒也不算什么。可是拿这一条条人命换来什么?打个胜仗抢些金银。羊~仆,转眼便花个精光,换些茶、布、铁器维生。沙暴、雪灾、瘟疫,隔个三五年,随便一场天灾便让我们的部民陷于绝境,一贫如洗。若是一年两年‘年八年如此,算咱们时运不济,也就罢了。可上百年、上千年,即便是咱们蒙古人抚有四海之时,部民们始终是年复一年难脱饥寒困苦。为什么?咱们草原男儿不英勇?还是仗打得还不够多?”

 无人应答。巴特尔也是满眼的迷茫。

 “若说以往,咱们每到日子难熬时,便可挥军南下,劫掠汉人维生。可如今,汉人有了枪炮,以步制骑再非难事。即便能抢着些东西,也要以十倍百倍的性命来换。或可这么说,这是我草原部族千年未遇之大变局!方才巴特尔说,咱们可以避实击虚,打不过总避得开。可明军大帅曾与我说过,只要每年春夏以优势大军出塞征讨,将所过草场一把火烧尽,如此三五年,顶多十年,咱们蒙古人将再难存身于阿尔泰以东!”

 本雅克图这几句话,如重锤一般狠狠极大在众人心上。众人皆是神色晦暗,心乱如麻。

 巴特尔抬头问道:“大人,汉人枪炮厉害,咱们蒙古人就不能造枪造炮?”

 本雅克图摇摇头“不瞒你们说,那产枪炮弹葯的工坊我是看过的。那是多少精钢、硫、硝芒、焦炭堆出来的,多少银钱砸出来的。咱们草原上有么?即便能虏获些枪炮,与汉人相抗,但咱们的兵有汉人多么?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世道变了,咱们蒙古人的活法,也到了该变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