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伏法那三日,冯虞没到西市观刑。倒不是怕看那血腥场面,刀丛箭雨中趟出来的,还怕看流血吗?说是主持捕拿逆党缓不过手,只是心里头却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说起来,刘瑾还算不上是个难缠的对手,虽说贪得无厌,锱铢必较,可对冯虞起家却也未尝不曾有过助益。

 虑及于此,冯虞对刘瑾的承诺不曾食言,三日没断过派人给刘瑾灌麻葯,只是凌迟之苦非是轻易便能捱过,几碗汤葯,聊胜于无吧。

 此外,锦衣卫耳目也随时将行刑情形回报冯虞。据说,这三日京城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观刑。许多曾遭刘瑾荼毒之人的眷属,携了银钱花高价买下刘瑾身上剐下的一片皮肉,捧回家中祭奠亡人,而后烤食泄愤。至于刘瑾,第二日便因失血过多气绝身亡。不过,行刑却照旧进行,割满刀数后,刽子手又将刘瑾斩首示众,挫骨扬灰。其景象之惨烈凄切,让冯虞听来不胜唏嘘。至于那些现场监刑的,更是难受得紧,监刑官之一的刑部主事张文麟甚至当场晕厥。只有监刑主官谷大用谈笑风生,居然还喝得下酒水。

 这几日,锦衣卫抄拿各地逆党倒是顺风顺水,尤其是京师犯官,无一漏网,已全数打入天牢诏狱。各地也已将拿获犯官陆续押入京师。至于那些罗教眼线与眷属,则带到北镇抚司水狱地牢另行收押。

 第三天头上。冯虞便亲自提审。都是肉食之辈,细皮嫩肉、锦衣玉食,这些犯官进了锦衣卫地黑牢,绝大多数不待用刑便一一招供。嘴硬的,一顿板子下去,再将老虎凳、烙铁、重枷之类刑具一摆。全招了。

 这些口供冯虞自留一份,同时誊写一份即时递入宫中呈正德御览。至于那些招供的犯官及眷属,按正德密旨,连夜秘密处决。石文义等一干锦衣卫刘逆党羽,也于刘瑾伏法当夜密裁。

 这一场京城大搜捕,锦衣卫声势重又超过东西厂,文武百官若是路遇缇骑,无不纷纷闪躲避让。给东西厂压了几十年,锦衣卫将兵如今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不过,冯虞却压根没将这等事放在心上。处置了大批犯官。该移送都察院的移送,该密审密裁的密裁,冯虞随后便一头扎进南镇抚司,调阅历年来有关鞑靼、尤其是达延汗的一切军情谍报。又与陈琛几番密议,将议和方略报与正德获批之后,方才传谕会同馆,宣鞑靼使臣次日觐见。

 鞑靼使节本雅克图在京师已经盘亘多日,却始终不得明朝皇帝召见。不过这几天他一点也不心焦,京师上演地政变大戏让他看得是目瞪口呆。这回可没白来。中原朝局翻天覆地,即便和议不成,只要传回这条消息,便是大功一件!要知道,五十多年来,草原上群雄并起,相互攻伐,原本在鞑靼、瓦剌在大明布建的谍报网早已崩塌,荡然无存了。如今达延汗雄心勃勃,重又遣暗谍潜入大明刺探消息。不过。敌国用间,非得多年经营方可渗入腹心要害。现下的鞑靼,对大明的朝局动向、重臣禀性。可说是两眼一摸黑。

 这本雅克图也非等闲。其家族自忽必烈登汗位始,便在中枢累世出任文官。最高的官至平章政事,在而今的鞑靼贵族中。可算是家学渊薮的异类。本雅克图本人自幼读四书五经,尤好唐诗宋词。钦慕中原文化。派他来大明,说起来,这回达延汗也是所用得人了。

 活剐刘瑾的大戏刚谢幕没两日,明廷礼部便有官员前来知会,皇帝次日传召。紧接着便有鸿胪寺官员过来教习朝觐礼仪,折腾了一个下午方才完事。第二日一早,本雅克图换上一身新袍子,由礼部及会同馆、四夷馆、鸿胪寺官员陪同,来到皇极殿外丹陛之下候旨。

 在北京城这几日。本雅克图也到街面上转了好几回。深为京师繁华富庶而震撼。难怪历代蒙古大汗念念不忘南征。中原之富有奢华。即便是蒙古王庭所在也不能及其万一紫禁城。这几日已是看花了眼地本雅克图却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膜拜之心。看这萧墙、金顶、云台、翠瓦。这便是万国共主之居。天子气派啊!…只是。居于其中之人。却少有能配得上这等尊崇气度地。看看殿外那些大汉将军。盔明甲亮。旗幡耀眼。眼神中缺少了真正喋血勇士地狂野嗜杀之气。虚架子一副。为锦衣玉食泡酥了筋骨。再不复开国先祖地尚武决然。或许这便是大明之哀。也是无数代中原王朝起起落落地宿命得大殿内外千百站班侍卫同声高呼:“拿下…”放眼望去。只见大队精壮军兵涌入殿中。不多时从殿内连拖带拽押出数十名已被打去乌纱扒了官袍地犯官。本雅克图眼尖。一眼便瞅见其中竟有那日见过地大明礼部尚书张骏!看看其余被捕官员。按年岁、气度推算。只怕也都是朝廷高官。偷眼看身边陪同地那些官员。目睹这等场景。个个面色惊惶。六神无主。本雅克图更是确信自己判断无误。

 “天子之怒啊!这一回。明廷算是大换血了。不知此举对我大元是福是祸。”本雅克图心下暗自琢磨。

 一阵喧哗过后。似乎朝堂复归平静。又过了好一阵子。只听从内到外。大汉将军迭次高声传旨:“宣鞑靼使臣上——殿——”

 本雅克图赶忙正了正衣冠。紧随着陪同官员进殿朝觐。

 来到大殿中。趁着礼部官员通报地短暂空当。本雅克图赶紧地四下扫了几眼。殿内陈设何等金碧辉煌自不必待言。只见文东武西分班站列地官员有上百之数。不过队列却是稀稀拉拉。缘由不难想见。再看那些官员面上。多半满是讶异惶恐。看来还是惊魂未定。

 本雅克图精通汉话。待到那礼部官员通报已毕。不待四夷馆通事转译。便趋前几步。行三拜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看见这个使节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毫无一般蛮子的粗鲁无礼,原本还一脸怒意的正德倒是来了兴致。

 “来使平身。诶,你当真是鞑靼人么,怎地汉话如此顺溜,有些读书人做派?”

 “回皇上。外臣在我国累世为官,家中精研中华典章文化,故而外臣能说些汉话。”

 “原来如此。嗯,本雅克图,你在鞑靼国中现居何延汗麾下任千户。”

 “达延汗,译成汉话怎么说?”正德突然冒出一句。

 本雅克图答道:“大元大可汗。”

 “大胆!”只见文官列中有人出班怒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明先帝吊民伐罪掩有四海,尔等退归一隅。还敢窃用前朝伪号,妄自尊大,悖逆之至!”这话一出口,顿时廷议汹汹,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不过正德却是一脸平静,待百官吼了一阵,正德将手掌往下一押,示意百官收声,转过脸来对着本雅克图“来使有何话讲?”

 却见本雅克图不慌不忙地答道:“茫茫万里大漠。万千草原儿女,受孟和腾格里,即长生天庇佑赐福。我大汗承继黄金家族的尊贵血统。征讨无道、混一大漠,受万民尊崇。按着草原千百年的规矩称汗,有何不可?至于汗号。乃是长生天所赐。当年瓦刺部篡位,自称大元天圣大汗。大明朝廷不也收其国书受其朝贡么?”

 此时,又有朝臣出列,要批驳本雅克图,正德却挥了挥手,说道:“两国相处,不以口舌争胜。本雅克图,呈上国书。”

 “是。”本雅克图恭恭敬敬将国书呈上。那国书全用蒙文书写,故而由四夷馆通事现场翻译诵读。达延汗的这份国书倒也简洁明了,就是三条。一、两国罢战休兵,二、交换俘虏,三、开市。

 待通事读过,正德又问:“来使,你家国主还有何交待么?”

 “我家大汗在外臣行前叮嘱,中原不但地大物博,且礼义昌明,让外臣求取中原典籍诗文,以便开草原民智,行中华道统。”

 听了这话,正德与满朝文武俱是一愣。鞑子要念书?这个可是真新鲜。“还有

 “还有一事,大汗想在大明京师设立商栈,互通有无,也为草原子民来中土行商行个方便。请陛下恩准。”

 正德皱着眉头想了想,遍视群臣。“诸位爱卿,对鞑靼所提和议有何看法?”可群臣的反应实在令他生气。

 这两日朝局遭逢大变,方才又眼看着数十名郎中以上高官落马,六部首脑几乎一扫而空,许多人已是噤若寒蝉。尤其是刘宇、曹元辈,可以说身在朝堂,心却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哪个有心思议国政,只怕一句话说错便给正德做法拿下了。

 至于一干武将,更是无从搭腔。大明朝开国以来,武官不干政。每逢廷议,话题不涉军争战守,这些武官决不开腔。即便是谋划军事,往往也有兵部发话,正牌的武将却是听地时候远多于说了。

 刨去这两大堆人,这会子应声而出的,便只有那些御史、散官了。若说气势,这些位绝对是正气凛然、火力密集,将鞑靼人对朝廷的不敬翻了个底朝天。只是引经据典、义正词严地一番痛责之后,真正管用地话却说不出几句来。也难怪,术业有专攻,这些言官骂人是本职,正儿八经研讨政务,没玩过。

 听了小半个时辰地聒噪,正德居然还没翻脸使性子,确是难得。看看出班地那些说得累了,人家鞑靼使臣开头还较真辩驳几句,后来干脆眯眼消化神了,正德一摆手,令众臣回列,转头看向文官头排的三位阁臣:“三位,有什么主意么?”

 只见刘宇、曹元二人,王八看绿豆大眼瞪小眼,半天说不出个道道来,半日只是憋出几句“和为贵”、“无伤天朝颜面”、“乾纲独断”之类地话来,等于没说。

 再看李东阳,捻着胡子跟没事人一般,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很是开心的模样。偶尔跟正德一对眼,那眼神里却包含了许多东西。不必相询,正德领会这位老首辅地意思:按着皇上你的想法办就是了。

 于是正德不再等下去了。“冯虞——”

 “臣在。”

 正德一指出班站立的冯虞,对本雅克图笑道:“这位,想必你是识得的。即便不识,他地名号你也必定听过。我大明镇辽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都督佥事、龙虎将军、锦衣卫指挥同知√卫亲军都护冯虞冯国城。”

 看正德叫出的是个一身蟒袍的青年武官,本雅克图原本猜度或许是个皇亲国戚,要么便是权贵二世祖,明国皇帝不会让这等人来办和议吧?哪知最后一听此人名姓,本雅克图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居然是他!辽西一战,拜此人所赐,达延汗麾下十万雄兵大半灰飞烟灭。这个倒还在其次,更糟的是,战后兀良哈各部便离心离德,不听招呼。右翼三万户更是借机叛离。大汗最疼爱看重的次子乌鲁思博罗特此役战败颜面大失,自请坐镇右翼以图振作,不想到任当晚就被叛军乱刃分尸。可以说,鞑靼能有今日,倒霉就倒霉在他身上了。

 不过,这些话只能在本雅克图心里嘀咕。听了正德引荐,本雅克图仔仔细细打量了冯虞几眼,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原来这位就是明国勇将冯虞大人,失礼了。来之前,我家大汗特意叮嘱,到了中原若有机缘与您相遇,务必代他转呈敬意!”

 这几句话,大出正德与满朝文武的意料。给人按着脑袋一通好打,怎么还打出敬意来了?

 看明廷君臣一副不解的神色,本雅克图不待发问便解释道:“咱们大漠最重强者。我大汗说了,冯将军以弱击强,勇武善战。与大明屡次交手,看得上的明将,也就是冯虞大人一人而已。”

 这话听着不知是褒是贬,正德却不以为意。“好啊,既然你家大汗如此看重于他。这回议和,就由冯虞与你来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