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大门照壁上的那颗五角星日渐黯淡,不那么红火了。也不能怪李寅国和柴放这些领导们无能,市内几家大中型国有企业都是举步维艰,许多工人放了长假或被买断工龄,不时有人去市委市政府请愿,有时还封堵了街道。李寅国连夜里睡觉都提心吊胆了,唯恐电话骤然乍响,他眼下的主要任务就是随时去说服动员上访的工人们回到厂里来。有一天,他赶到市政府,刚下汽车就呆住了,再迈不开脚步,也说不出话,眼窝窝却湿润起来。上访的人很多都认识,都是厂里昔日的老师傅老领导,脱了帽都自发苍苍,都穿上了数十年前的旧军装,胸前都挂上了各种各样的奖章勋章,整整齐齐,横队排列,不声不响,不吵不闹,挑在上空的条幅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看病”。几家国营厂的老同志联合行动,便有了如此让人触目惊心的一幕。

困难千重,归结为一个字,钱。老企业的包袱太沉重,离退休人员已比在厂职工总数还要多。开工资、医疗、福利,都要花钱,厂里的设备太陈旧,西方国家都数控了,这里还在摇手柄,想竞争就得更新,想更新想研发就要有资金保障,银根紧缩,以防膨胀,银行不再往无底的深渊里注水,猪八戒的孩子已孕育成形揣在腹中,不生出来不行,生出来不养更不行,真是难死猴了。

留马卖厩的思路是李寅国在厂领导办公会议上最先提出来的,柴放给予了坚决的支持。所谓留马卖厩,就是把厂子的地皮卖掉,另去城市郊区买块地皮再建新厂。红星厂是建国之初建起来的,完全的苏联模式,占的地皮不小,宽敞阔大,功能齐备,学校、医院、文化宫、幼儿园一应俱全。连澡堂子都是厂里建厂里管着。城市里的地皮值钱啊。寸土寸金,可以开发房地产,比市郊的漫荒野岭不知贵了多少倍,用这差价可以建新厂,还可以添置更新设备。那些与机械装备业无直接关联的附属单位也可视为厩舍,彻底推向社会,推向市场经济,卸去重负的马儿就可轻装上阵,驰骋沙场了。

李寅国在会上提出这个设想前,在家先跟张秋萍说过,当初的提法叫留猪卖圈。张秋萍笑骂,说你才是猪呢,整个儿一个猪脑子。建了新厂,工人们上班要往郊区跑,心里肯定不愿意,再被叫成猪,那就先拱翻了你的猪槽子。李寅国说,那就叫留鸟卖笼?张秋萍说,也没见高明到哪里去。《水浒传》里的李逵和阮小二好骂人,骂贪官,也骂皇帝,挂在嘴上的就是鸟人。李寅国说,准确的读法应该是屌人,人家施耐庵老先生是不想在白纸黑纸上留脏字。不像眼下的那些狗屁作家,什么埋汰话都敢往书里写。张秋萍说,工人们看《水浒传》,记得的可是那个鸟字,你还能挨个儿地去给大家解释呀?敬爱的李书记怎么去给女职工解释,典见着牛皮厚的一张脸呀?留马卖厩的提法是张秋萍想出来的,李寅国高兴,拍着大腿叫好,说还得是咱老婆,这个叫法她罗春芬肯定想不出来。张秋萍斥她,少扯上人家,罗春芬怎么对不起你了?小心眼!

振兴老厂的新思路先在职工中征求意见,果然就引出了一片反对声。都在城里住惯了,谁愿早出晚归地跑通勤呀?厂领导对此有准备,承诺卖厩的钱到了手,最先购进的就是带空调的高档大客车。保生存总比多跑几步路更有说服力,这一承诺让许多职工闭了嘴巴。厂领导又将构想请示到市里去,市委市政府的首脑很快带领相关部门的领导来到厂里,又驱车奔郊区,亲自帮助选址,亲自与当地领导协调,又在市里的大会上表扬说,红星厂的这个改革思路好,实事求是,有前瞻性,也有开拓性,是大手笔。提法也好,形象生动,通俗易懂,壮人志气。希望红星厂真正成为一匹千里马,奋蹄先奔,踏出一条成功的道路来,引领其他厂随后跟上,形成万马奔腾的崭新局面。

具体落实留马卖厩规划的前敌总指挥是副厂长柴放。总指挥的担子很重,权力很大,风险也与权力唇齿相依,共存共荣共忧患。罗春芬对此不无忧虑,她在家又拿河豚鱼打比方,说权力那玩意儿,会吃的是美味,不会吃的就是毒药,你可得加点小心,你还有家呢,家里有老婆孩子,我们可没指望跟你大富大贵。这番话,罗春芬在家里说,在厂里也说,只不过说法和语气上略有不同,在厂里的说法是,“啥好事呀。权力那玩意儿就像直入云端的山峰,有重重大雾裹着呢,一个闪失跌下来,就是粉身碎骨。我跟我家柴放说了,那是走钢丝,不如往后退一退。”

同样忧虑的还有厂里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他在厂领导班子的会议上把话说得赤裸裸血淋淋,他说,寅国同志拿出的这个留马卖厩的方子,既可能救活一个厂,但也可能毁掉一批人。据说,有人总结建设高速公路的教训,说建设一公里,就可能倒下一个干部。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可能等新厂子投付使用时就要告老还乡了,我只想看喜剧,不想看悲剧。所以,我建议,除了严格执行重大项目集体决策的制度外,再委派李寅国同志担负起监察工作的担子,与柴放同志具有同样的权力,什么都可以问,也什么都可以查。出了问题,那就是监管不力,咎由自取,一并问责。

建新厂的战车轰隆隆启动起来了,资金是购地方以预订金的方式先期投入的。为了抢工期,摊子铺得很大,就好像一个大战役,除了主战场,还有许多小规模的街战巷战,先先后后都打起来了。那种鏖战的气息,张秋萍和罗春芬在家里都闻到了。

一天夜里,厂纪检委的一位同志来到李寅国的家,进门时脸上虽挂着笑,但那笑容很僵硬,是挂上去装出来的。张秋萍送茶时,李寅国说,你带孩子去学习吧,我们谈点事。说着,还把来人带进了书房,房门也严严地关上了。

张秋萍感觉到异常,是从来人的笑容和目光里,还有李寅国的神情看出的。李寅国突然之间变得格外冷峻,那种冷峻是只有遇到非常严重的事件时才出现的。张秋萍到了女儿笑笑的房间,耳朵却一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都是本厂的职工,不好拿大,走时总应该出去送送的。来人和李寅国在书房里坐了将近半小时,房门总算响了,那人说,那我就按李书记的指示,再观察一下看?李寅国点头,说这种事,一定要稳准狠,重点是准,静观其变,等等看。

那天夜里,李寅国失眠了,躺在床上来回“烙饼”,快到半夜时,抓起床头柜上的话筒,给厂设备处处长打出去,说去西欧的那个团,明天我还是去吧,不然老板不放心。放下电话,张秋萍问,你不是说已有了大框架,有事电话沟通,这次你就不去了吗?李寅国说,嘴巴松一松,就是上千万美元,寻思寻思还是跟去的好,免得日后落埋怨。张秋萍知道,他说的是进口设备的事,他随厂长一块出去考察过,大主意已定,再去只是洽谈价格,所以这次他就让主管设备的副厂长打头阵,自己留在家里做幕后监军。监军的职责就是只听只看,不需表态,利剑高悬,且让那些人如履薄冰,加些小心。

明天就要出发,仍是睡不着。李寅国钻进张秋萍的被窝,说一走又是半个月,我提前给你交“公粮”。张秋萍没准备,情知李寅国也有些勉强,“公粮”是头一天才交过的,四十好几的人了,哪能这么疲于奔命。他是把交“公粮”当安眠药吃呢,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有过。

事毕,“药效”发作,李寅国果然沉沉睡去。张秋萍却睡不着,悄悄起身,去了书房。她找出李寅国的钥匙,打开写字台上的一个抽屉。那个抽屉常锁着,放着一些重要的文件。作为主管纪检工作的领导,许多事情是不应该让家人知道的。张秋萍看到了那封举报信,立刻明白李寅国为什么临时决定出国了。举报信是匿名的,举报柴放收受某工程公司的二十万元贿赂,而且把情况写得非常详细,不仅提供了具体数额,还提供了储蓄折的账号,说该经理送去时是把储蓄折放进了一个极品大红袍茶叶盒内,送到了柴放家,当时只有柴放的夫人罗春芬在家。

张秋萍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打击经济犯罪的规则,家人收贿,与行贿人有着直接利害关联的公务人员难辞其咎,但如果代替现金的凭证尚未提取或转移,尚不可认定收受贿赂已成事实。李寅国以出国为借口,一是守株待兔,二也是有意回避,他柴放若真是贪欲难禁撞到网上,那第一时间抓兔在手的人就不会是他李寅国,同事同僚一场,免了多少尴尬与仇怨啊。而且,这一时期正敏感,老书记兼厂长即将面临退休,李寅国和柴放是接班帅帐的两个最可能人选,都说官场无情,李寅国可不想亲手挥刀斩对手于马下,惹人诟诽呀。

张秋萍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在李寅国的鼾声中再也睡不着。这个当年赤着大脚晾猪蹄的翻砂工,是城府渐深还是老奸巨猾?还有,那个口口声声担心柴放失足落崖的罗春芬是根本不知茶叶盒内装着炸弹,还是口是心非贪心已动?柴放知道吗?那笔钱只要一动,就是按下了炸弹的引信,柴放立时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休想再作辩解。树干朽伏,枝叶还能支棱多久?他一完,争强好胜的罗春芬也完了,连欢欢都跟着完了,一家子呀……

张秋萍哭了,泪水簌簌流淌。她眼前满是罗春芬的影子,风风火火,花枝招展,怒放枝头。你想作死呀?还有小欢欢,初营待放,娇嫩可人,日后可能比她妈妈还漂亮。学校开家长会,老师挂在嘴上最多的就是欢欢和笑笑。欢欢真要蔫萎了,笑笑还会笑得那么开心那么骄傲吗?望着酣酣沉睡中的李寅国,张秋萍不能不想到柴放,那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精明而又宽厚,睿智而不失豁达,他应该是李寅国最理想的搭档和战友啊……

在迷蒙的泪眼中,钢管轰然滚坍那一瞬罗春芬的奋然一扑像电影镜头一样闪回,闪回的还有,当张秋萍走进新东方国际宾馆的旋转门时,罗春芬对她远远招手的那个语焉不详的笑容。那天的那个事,罗春芬是怎么知道的?最难得、最让张秋萍心存感念的是,那事过后,给人快言快语印象的罗春芬却只字再不提,对自己不提,对别人也不提,好像真的是偶然一遇不值一提。天亮之前,睡意终于袭上来的时候,张秋萍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救罗春芬,也来她个奋然一扑偶然一遇,而且要分秒必争。

机会是现成的。厂里钱紧,等米下锅,车间主任们天天来与材料主任拍桌子,主任又找主管副厂长吵资金。那天,当主任愤愤地摔了电话,说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谁有本事谁来干时,张秋萍轻声接了一句话,“这世界上哪有公平,咱们穷得连螺丝疙瘩都买不起了,可听说有人的大红袍极品茶叶都值二十万元一盒了。”这话说得有点不搭界,头一句脚一句,风马牛不相及。但眼下,张秋萍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它会刺激某人的神经,强化某人的印象。张秋萍猜想得到,罗春芬此时投向她的目光或者惊疑,或者惊异,甚至是惊愕,但她没有去迎接那目光,说完就起身走开了。

罗春芬第二天一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两眼红肿,状如烂桃。但罗春芬并没停止她的张张扬扬和喋喋不休,她说,真拿我老妈没办法,她的一个娘家侄在别的厂放长假了,非让柴放安排到咱们厂来,柴放不点头,老妈就跟我闹,什么难听说什么,气得我哭了大半宿。别人陪着欷歔感叹,只有张秋萍只是平和一笑,不接茬儿,她猜想,为那二十万元钱,柴放昨夜肯定是吹胡子瞪眼了,震怒难平,谁知罗春芬的以泪洗面是因为痛恨还是懊悔呢?这年月,招法用尽的那些行贿人,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各揣心腹事,难料难测,对付那些人,岂可稍有侥幸呀。

确切的结果,是半月后李寅国从国外回来后才知道的。李寅国在饭桌上说,柴放这小子还真行,有人行贿,在茶叶盒里给他放进二十万元的储蓄折,他动都没动,就交上来了。张秋萍暗暗嘘了口长气,说,他不交,还敢自己留下呀?李寅国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但张秋萍从那眼神中却读出了眼看着悬卵平安落地的释然,但也读出了些许的心有不甘的疑惑和遗憾,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