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金秋时节,老天突然炸了一个雷,共和国建国二十七年来头一号的响雷,震得天地翻覆。市里的学习班匆匆结束,李寅国回来没有像省虎班那样得到提拔,过了数月,反倒让他停职检查,说说清楚。李寅国说不清楚,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军代表早回部队去了,红星厂不是军工企业,不再需要军管。厂里的头头儿们也换了不少,据说他们与某帮派同属一个体系。李寅国灰头土脸地躲在办公室里看了一段时间报纸,又被打发到了九车间当工人。九车间是翻砂车间,他只能当翻砂工,虽说老九不能走,可也惨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在李寅国身上应验了。

凭着自己真本事干上来,又不在体系里的柴放迅速顶缺,担任了一车间主任。他特意去看李寅国,说去我们一车间吧,我去跟厂里说。李寅国摇头一笑,说不去,九车间挺好,正适合我。柴放说,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李寅国说,我知道,谢谢了。

面对如此严重的动荡,罗春芬不能没有想法。有了想法的罗春芬去找刘承谨诉说心思讨主意。虽在一个办公室,又是对面桌,但罗春芬有了心事从来不跟张秋萍说,平日里,她跟张秋萍虽说也有谈笑,但只限于天气和衣服,或者天下大事古往今来,纯粹的八卦。刘承谨早去了厂计划室,工作比罗春芬和张秋萍还悠闲。

刘承谨说:“这可是一生的大事,可不能太将就了,好在你们刚开了个头,早下决心吧。”

罗春芬说:“我只怕伤口上抹盐,太对不住李寅国了。”

刘承谨说:“我知道李寅国是好人,又有能力,可彭德怀有没有能力?还是开国元帅国防部部长呢,心里装着天下和老百姓,到后来不也是把命丢了?这叫政治懂不懂?下决心吧,谁也隆罪不到你。李寅国若是通情达理,也会理解。”

罗春芬犹犹豫豫地说:“可这话……怎么跟李寅国说?”

刘承谨沉吟一阵说:“那你就只打减法,再别打加法,减法也只打一上四去五,一退一还九,小火慢慢退。李寅国是聪明人,那句话留给他说。”

精明的罗春芬哪里是来讨主意,她是来试探和寻求舆论支持的。刘承谨是直性子,爱说,也敢说,自己心里的一些意思由她去向厂里人迂回渗透更好,谁不愿意有个传声筒呢。小火慢慢退的具体表现就是再看电影时,罗春芬不再只和李寅国去,身边还带了厂里的女友,少则一位,多则数位。惊雷过后,昔日的电影大批解禁,连一些西方国家的影片都可以放了,那些片子里的男女不管天不顾地地敢在大街上抱着亲嘴,太他妈的不要脸了,城市里的所有剧场天天爆满,忙坏了那些接送片子的人。罗春芬去李家串门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去了只坐片刻,便称有事离去,还不让李寅国送,更别说留下吃饭了。

李寅国不是愚钝之人,知道那句话只能由自己来说了,早说胜过晚说,公开说胜过私下说。一天,正是工作时间,李寅国穿着一身油渍麻花被铁水烫出无数洞眼的工装服,走进管库室,当着众人的面,将一件叠得规规整整的毛衣和一支钢笔放到罗春芬的办公桌上,朗声说:“罗春芬同志,这是你送给我的毛衣和钢笔,好在我还没有使用,现在完璧归赵,我们结束了。”

罗春芬故作惊讶地问,“为什么?”

李寅国说,“别问为什么了吧,我现在没有心情。”

李寅国说完,就转身走了,转身的动作用的完全是军人的标准,左脚跟后拧,180度,右脚尖点地,跟进,然后就是每步75公分,镇定如初,义无反顾,从容而去。

寅者,虎也。李寅国果然就像一只斑斓猛虎,死了,却不倒架,威武犹在,气势依存,看不出一丁一点的忧戚。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包括坐在办公桌前的张秋萍。

半月后,张秋萍去九车间送劳动保护用品,走进了工人休息室。那时候,正是等待浇铸的片刻清闲,工友们有的在喝水吸烟,还有人围在一起摔棋子喊将军,李寅国则赤着一双大脚,坐在长椅上缝补着那种只有炉前工翻砂工才戴的大手套,那种手套与长长的皮质套袖相连。翻砂工在等铁水熔化、回屋休息的时候,喜欢将脚下厚厚重重的防护鞋蹬掉,连袜子都扯去,让脚板彻底见见风凉。安设在地面上的砂模一旦灌进铁水,立刻热浪灼人,连附近的地面都变成了可烙煎饼的鏊子,多厚底子的防护靴也难存一丝清凉,脚丫子抽出靴子时,都是热气腾腾,臭气熏天。翻砂工们把这时候的脚板叫做油焖猪爪,说经了风凉才筋道,更有味道。李寅国见了张秋萍,忙着把丢了两趾有些让人触目惊心的白亮亮脚丫子往鞋窠子塞,嘴里说,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张秋萍却站在了李寅国面前,平静地说:“听说上面有了精神,要恢复高考了,你不想去试试吗?”

李寅国忙摇头:“不行不行,就我肚里的这点文化水儿,哪敢考大学。”

张秋萍说:“咱们这一茬人,谁的文化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不过是矬子里拔大个儿,还是去试试吧。”

李寅国稍作沉吟,放低声音说:“不是我不想去试,我去请示过了,厂清查办说我还没说清楚,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厂里不盖章。”李寅国转而问,“哎,张秋萍,你的脑子那么好,你应该去考考啊,是不是已下决心了?”

这回轮到张秋萍摇头了:“我的那点能耐不过都是小把戏,充其量是小学里的好学生,再深一点的数理化,还有外语,我几乎都一窍不通。”

张秋萍说的是实情,没谦虚。当年的老三届。指的是高中的三届和初中的三届,其实是六届,张秋萍和罗春芬都是六届里最低的那一届,闹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两人连初中一年的课程都没读完,去乡下插队时才十六岁,空担了知识青年的虚名,比刚出了扫盲班的人强不了许多。

李寅国说:“你刚才还说矬子里拔大个儿,我看你就是大个儿,为什么不去拔一拔?”

张秋萍说:“我爸我妈都是中学老师,那些年挨打,蹲牛棚,身体都不好,弟弟妹妹们也都只知淘气,我是家里的老大,想留在家里好好儿帮帮他们。”

李寅国摇头叹息:“也是,可以理解。”

静了静,张秋萍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说:“李寅国,我们交朋友好吗?”

李寅国怔了:“朋友?我们不是朋友吗?这些人,不都是朋友吗?哦,对了,在厂里,我们叫工友。”李寅国的手冲着满屋子里的人一划拉。

张秋萍的脸红了,眼睛却亮起来,就像翻砂工站在沸腾的铁水面前,那脸庞被映得红亮而光洁,熠熠生动。张秋萍仍是宣誓一般地大声说:“好,那我们就一起去发展它,永不放弃!”

张秋萍说完就走了,迈着大步,那步伐里似有羞窘,还有慌乱,但她镇静着,努力表现得从容不迫。

休息室里早就安静下来了,捧着大茶缸子的忘了喝,烟蒂快烧到指头的忘了扔,抓着棋子的也忘了摔下去。待张秋萍的脚步走出门外,工友们突然扑上来,托起李寅国往半空中扔,接住,再扔,嘴里嗷嗷地嚷,发展她,发展她,永不放弃,永不放弃!工友们才不管李寅国还是不是后备干部,是否属于哪个帮派体系呢,他们只要认为你人好,就陪你一起悲戚,也陪你一同欢笑。

看起来,一贯内敛、善于袖里乾坤的张秋萍这回可是故意的,故意选了一个人多势众的场合张扬了她的爱情。如果说,李寅国的故意彰显的是他的自尊与倔犟,那么张秋萍的故意则展示了她不趋功利、外柔内刚的品格。也许,张秋萍此举,是有针对性的,那是一种不露声色却奋不顾身的挑战。

突然获得了爱情的李寅国对张秋萍的此举一度很是迷惑不解,一个那么有心机的人,她是怎么了?自己已成瘟神,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大张旗鼓地扑过来。在日后多是以张秋萍采取主动攻势的交往中,李寅国很快自信起来,骄傲起来。张秋萍说,她喜欢李寅国是从那次算盘比赛开始的,考官的原则与灵活,考官的处变不惊游刃有余,尤其是考官在刘承谨质疑时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通情达理,都让她由衷叹服这位年轻人的聪明与智慧。特别是李寅国戏剧性地当众表达与罗春芬断绝关系的那一幕,展示的则是作为一个男人最可珍贵的铮铮傲骨。李寅国问,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表达?张秋萍说,你当时不是已有目标吗?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争也没用。李寅国再问,你不是在赌吧?你不怕我一辈子都是翻砂工?张秋萍答,翻砂工怎么就不好。我喜欢的是一个人,附在他身上的职务不过是一身衣服。再说,是金子总要发光,是锥子总要冒尖,人生赌上一次又如何?我们是赌志,又不是赌气。

自然,红星厂的众多评委们又有了新一轮的评判,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罗春芬聪明,不拿一世的幸福去打赌;还有人说,这一局是张秋萍胜,胜在道义上,胜在人心上。可也有人反驳,说道义和人心是什么?海市蜃楼,太虚幻境,好比铁水出炉时的那股热浪和光亮,挺得了多长的时光?可一辈子的柴米油盐却是实的,人模的铁水定了型,才有真用项。又有人反驳,说你们怎么就看李寅国不能回炉?那可是优质钢的材料,重新浇铸,未必不挑大梁。

罗春芬和柴放的事是刘承谨搭的桥。因与李寅国在前,罗春芬不好再主动出击。又因受挫于李寅国,柴放也早对罗春芬心灰意冷,又正值李罗情变发生在李寅国虎落平阳之际,柴放不可能不对罗春芬生出一些别样的想法,事情都怕联想和对比呀,如果是罗春芬对自己倾心在先,又是自己倒霉了呢?

柴放对找他搭桥的刘承谨说:“钢件刚刚卡上床子,刀具却咔嚓一声突然断了,你说让人怎么想?”

刘承谨说:“你的这个比方挺有意思,可你想没想好,谁是钢件,谁是刀具?那事黄的可是李寅国,是他当众给罗春芬下达的断绝外交关系的绝情书,人家罗春芬可从来什么都没说。你在床子上是把好手,总不能看着刀具废了,就连那个完好无损的钢件也扔进废品堆吧。”

柴放说:“这事太突然,你让我想想再说好不好?”

刘承谨说:“你突然什么?是突然认识罗春芬对她还不了解,还是突然知道李寅国另起了章程?李寅国突然之间当众退还罗春芬的礼物,张秋萍紧随其后当众宣称永不放弃,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家两人早就心心相印有谋在先,不过是合手演上那么一出戏给大家看。我给你想的时间只有三天,有个部队新提拔的营长回家探亲,托人做媒已相中罗春芬了,小罗一时犹豫才找到的我。我一是为你以前白追小罗一场感到委屈,二是不想让好姐妹因随军而远走高飞,所以我才跑来找你痛下决心。这事,你务必尽快给个痛快话,三天,只三天,真要让小罗当了军属大嫂,你可就只剩下祝福的份儿了,再往前凑合,小心担上破坏军婚的恶名。”

刘承谨的伶牙俐齿,在这场柴罗之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刘承谨有私心,促成被人们普遍看好的新厂储柴放的美事,对于日后稳固和发展自己在红星厂的地位,肯定大有裨益。柴放对红星厂第一美女兼才女的罗春芬本就心存念想,再加上刘承谨这一番最后通牒式的劝说,很快就学及时雨宋江,乖乖地举起了被招安的降旗。

罗春芬和柴放的婚礼办得热烈火暴,别开生面,却精打细算,很是节俭。这符合罗春芬的性格,也应和了柴放不想张扬的心愿。没送请柬,却贴了海报,时间是周末下班后,地点是厂文化宫,请厂领导上台讲了几句祝福的话,请厂业余文艺宣传队演唱了几个喜庆的节目,一对新人又一起载歌载舞唱了个《刘海砍樵》,然后,大把的什锦糖天女散花,婚礼结束。第二天,市报上还登载了配照片的消息,说红星厂职工喜事新办,开创了移风易俗的社会主义新风。

那天,张秋萍和李寅国也出席了婚礼。工友们问,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李寅国说,这事得请示我的内当家,她是一把手。张秋萍脸一红,嗔道,呸,谁是你的内当家?但第二天,李寅国和张秋萍就双双在厂里消失了,考勤簿都写因事请假。数日后,两人复现,上班一起来,下班一起走,午餐时也同在一只大饭盒里舀,正像当时悄然流行的邓丽君那首歌,《甜蜜蜜》,再有人问什么时候结婚,李寅国或张秋萍就从衣袋里摸出几块糖,递过去,说吃糖吧,我们旅行结婚,万事大吉,已是一家子啦。

这也正是张秋萍一以贯之的风格,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