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至八月是台风期来临季节,乡镇的主要工作是防汛抗台。纪载舟召开会议进行了专门研究,明确了责任,进行了分工。诸如乡镇企业的防汛抗台,就由纪委书记和一名副镇长牵头,企业办负责清查隐患,及时防范;镇直部门,由组织书记负责,党政办配合,各部门自查自纠;社会上的困难户,由一名副书记和一名副镇长牵头,民政所和村两委班子配合,统计出来,早修早补,力争让这些家庭顺利渡过汛期;各级各类学校,当然是抓教育的副镇长牵头,以教办为主,把各个学校里的危房、险房普查出来,通知各村负责修理;河塘堰坝,就是书记、镇长负总责了,全镇人民配合,水利站所有人员严阵以待。

    叠镇经过前几任书记努力,已经砌上了700多米长的防浪墙,一度保护了南岸的镇区所在地。这道防浪墙,底下一丈多深,上边高出海岸二米多,这年海面巨浪凶猛,台风的袭击,翻越了五米多高的防浪堤直冲堤岸,场面十分憾人。竟然有两次把堤岸冲击出两个大窟窿。有一次出现了险情,纪载舟穿着背心、大裤头,赶到现场抢险。堤内是洪水卷着山上的泥浆还有树木,波浪翻卷,水势汹汹,不屈不挠地往岸上冲。等退潮时赶紧放矸闸,干部群众自发地拥来,用蛇皮袋装上泥沙,一个一个地往窟窿填,往河堤上垛,很快制服了险情。

    到了初秋,雨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但还是说下就下。一个夜晚的后半夜,又下起了小雨。纪载舟在后半夜往往睡不着时,好开灯看书,风声、雨声、读书无声,忽然听到前院一声闷响。纪载舟急忙起来到前边的楼外查看动静,这座楼上的人也纷纷起来了。原来是机关前边的整个院墙塌了,墙皮煽到了大街上。更巧的是,也不知是因为墙猛然倒塌时带来的风的影响,或是什么其他原因,院东南角墙内的一棵古樟树上,有一个碗口粗细向东南方向伸展的侧枝,一下子折成了两截,掉在了倒塌了的院墙上。

    翌日大早,几个住在机关的书记、镇长们就起来看院墙是怎么塌下来的,很快院内的干部们和一些起得早的群众也都聚了过来,一下子,就站满了人。纪载舟想,这院墙幸亏是晚上塌的,要不然,砸伤人可不得了。因为院墙外就是大街,大白天人来人往,这道墙东西长又有七、八十米,人们即使看得见也跑不及。他们分析了垮塌的原因,原来这院墙是从地面上直接垒起来的,根本就没有扎根脚。院内地势高,院外地势低,下了五年雨,竟然坚持到现在才塌,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纪载舟很生气,问大家这是谁干的好事,连个根脚都不下?同志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肯说出原委。见大家都不吭声,纪载舟就知道肯定是前任们留下来的茬子,大家怎么好意思说出来?也就不再穷追猛问。纪载舟缓口气对大家说,这院墙塌了实际是个好事儿,就这号糊弄人的垒法,迟早也是祸害。正好,我们好好设计一下,搞坚固一些,同时把车库也盖起来,大家表示同意。

    纪载舟就叫人去把路丝礁建筑队的头头“精英”喊来,带他看前边的院墙,尽快拿出重建的方案。仔细测算,大门口连个门卫房都盖不成。如果盖了,小汽车就拐不进来。所以,几易方案,最后纪载舟拍板,就修一条院墙。

    院墙一倒,冷飕飕的秋风夹裹着风凉话从前院穿过楼道,顺着台阶,向北走又向东拐,一直进了纪载舟的办公室,钻进了纪载舟的耳朵里。机关里纷纷议论,这院墙倒了就不是一个好兆头了,那棵樟树枝折了,更是不吉祥,机关里恐怕要出事儿。因为这棵樟树是院内唯一的一棵最古老的树,怕是在三百年以上,已经有了仙气。还是郝仁国书记在时,朝西北的一个枝子就折过,结果老镇长就栽了跟头。

    这件事情,纪载舟是早有耳闻的,对于机关传出的闲言碎语的“嘴八卦”,并没有往心里去。反正那棵树的主干挺拔,枝叶繁茂,只因为上了文化局的册子,没人敢整修罢了,所以依然要求路丝礁建筑队抓紧修复院墙。

    院墙倒了不是一个好兆头。其实不好的兆头早就出现了。

    就是在一个星期天,县纪委金书记要来叠镇。叠镇是纪委书记联系的,所以对于金书记的到来,并不觉得意外。有好几次到了周末,金书记忙了一个星期,累了一个星期,到这里休息一下,纪载舟就好好地陪陪他,是自然的事情。但有时因为七事八事,金书记往往在电话里事先特意交待:你该忙你就去忙,不要管我,留下镇纪委书记就行了。所以,接待工作就显得宽松,如果真的有事,不陪他也没有什么,家常便饭的事情争不得那么多的官场礼节。但这次金书记特意交待要纪载舟在机关等他,说完事以后再找个水库钓钓鱼,放松放松。

    说话间,金书记就到了,卢贵权镇长和镇纪委书记这些主要头头们围了一屋子,吸烟喝茶扯一阵子闲篇之后,金书记一句漫不经心地话,“你们忙去吧。”大家就知趣地走了。

    金书记说,“郝仁国在叠镇工作了六年多,力度大,成绩突出,不可避免地要得罪一部分人。几个月以来,市委、市纪委、乔书记和县纪委收到了不少告状信。这些信多数是匿名的,一些还是署名的。信中反映了郝仁国同志大量的经济、作风方面的问题,有些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根有据,言之凿凿,不像是空穴来风。咱们党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历来是保护大多数干部,也不袒护不成器的坏干部。县处级是市里管的干部,如果不是市委和市纪委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我们“认真工作,慎重处理”,只要反映不是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上访的批量不大,纪委原则上不找事,免得冷了在基层艰苦工作的同志们的心。但情况复杂了,就得有所动作。我和乔书记议了一下,意思是让你们先自查自纠一下,矛头不要对准郝仁国,摸出一个大轮廓,咱们再细致地分析一下,梳梳辫子,好对上对下有个交待。”说毕,把一沓子上访信件交给了纪载舟。

    一席话,说得纪载舟心头沉甸甸的,脊背冷嗖嗖的,心里一时想的不是郝仁国老兄,而是对当官瞬间产生“绝望”的念头,平日里大家都看到的是当着一把手时颐指气使、八面威风,多少人甘愿捧你的“臭脚”,一旦调职就有人告你的黑状。纪载舟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这包“火药桶”,主要是看署名情况,却没有看到一封是署名的,一下子就明白了领导们的良苦用心。上级把矛盾推给了下面,本不该他们做的事情,由他们来做,有一点闪失,就是祸不是福啊。

    送走金书记以后的几天里,纪载舟反复看了这些材料,从这些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掂量它们的份量。憋了一肚子气,心里抱怨乔书记,你说过不让我“评价前任的功过是非”,就不该把这个“酱罐子”扔给我叫我作难。也不知吸了多少包香烟,却忽然从“不评价”三个字产生了电光金火般的灵感。又不能与人商议,纪载舟就自己首先从已经了解到的纷纭复杂的人际关系入手,把机关内上、中、下层的各色人等排了队,从而发现,尽管郝仁国在任时得罪了几个“吊蛋货”,但真正知郝仁国底细的人也不会太多。署名肯定是楞头青干的,那些工于心计的人一定不会在告状信上赫然列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从信件上的内容分析,无非是建厂中和搞矿山发包时收受贿赂,机关财务不清,特别是计划生育多子女费管理混乱,此外还有男女关系等等杂七杂八的事情。吃透了情况,就有了办法。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上推下卸,敷衍塞责;我就来个避重就轻,文过饰非。总之,雷声不能大,雨点更不能大。反映出来的东西,只查共性,不查个性。如收贿问题,乡镇是没法查清的,作风问题更不能去查。联想到计划生育办公室花钱如流水,纪载舟心里本来就焦燥,那就借此机会整顿一下,把这里当成“替罪羊”吧。

    思虑成熟以后,纪载舟只给镇纪委书记交了底。开了个书记办公会,说金书记来时,给了个批件,要求把前两年计生办的财务帐目清理一下。这件事,涉及前两年的工作,尤其是可能涉及到前任领导,你们几个原来在任的同志回避,不是不信任你们,而是你们都没有分管过这一块,卢贵权当镇长不久,也没有介入这些工作。这样做免得你们得罪人。大家心照不宣,就各行其是了。纪载舟要纪委书记从农经站和财政所各抽了一名会计,会同计生办主任一起把近两年的财务清理一下。原则问题由我把关,具体问题你们处理,有了疑问就及时向我汇报。要求明确以后,大家分头去做就是了。

    工作刚刚展开的一天夜里凌晨一点多,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调到别的乡当副书记的吴思荣。没来得及说话,他一头钻进纪载舟的卧室,把一大袋子东西塞到了纪载舟的床底下。纪载舟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就说:“唉呀老弟,你这是干啥哩,有事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吴思荣说,“半夜里来打搅老兄实在不美,主要是机关里都是混过伙计的老弟兄们,我怕喝酒,不想见他们了。郝仁国县长交待我,别打电话,晚一点来,给老兄好好拍拍。”纪载舟说,“有啥想法,你就给我说吧。”吴思荣说,“咱们弟兄们虽然没有在一起混过,但我早就听说老兄的为人是没有说的。这乡镇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我在这里管了几年计划生育,确实有毛病,有一些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书记跑事,省市抽查,慰劳村干部,都是要花钱的。听说你们要查前两年的帐,我就是请老兄给予体谅和担戴一点。”纪载舟心里好笑,这不是不打自招嘛,这小子一定假公济私,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既然郝仁国有交待,这事情更加明了:机关里早有传言,说郝仁国能当上县长,吴思荣有一半功劳。现在看来,真的是有功有劳,有功有“捞”了。于是,就故意卖了个关子,对他说,“下面反映强烈,都告到市里了,先查一查再说吧。我想办法,不会叫弟兄们过不去的。”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再往下说的必要,吴思荣揣着一肚子焦虑,告辞而去。纪载舟估计,他和郝仁国,在事情没有结束之前,肯定吃不好、睡不香的。

    世界上好多的人际交往,常常出现没有办法互相沟通的情况。在翻晒计生办帐目的问题上,对任何人也没有明说是查前任的,当然没有必要向郝仁国县长汇报。纪载舟自以为在金书记安排的事情上处理得是恰当的,却也“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既然郝仁国安排吴思荣来见纪载舟,查计生办的账纪载舟又不打算像娶媳妇那样大操大办,应当给人家吃个定心丸才对,不信吴思荣这个信使不把信儿捎到郝仁国的耳朵里。过于原则的话说不得,一个关子卖得不打紧,却买到了一个更大的没趣。吴思荣走后没有几天,郝仁国县长就带着一干人马来镇里检查乡镇企业工作。纪载舟去迎接他时,郝仁国连手都不给握一下,就那么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回到曾经是自己的领地里,根本不把现任书记放在眼里。在迎、陪、送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没有放脸。更为严重的是,吃饭时,不沾一滴酒,要求纪载舟下午召开党委扩大会,他要参加。这是纪载舟在叠镇几年中唯一的一次县级领导直接召开的乡镇党委扩大会。他熟门熟路,进了会议室,一屁股坐在纪载舟坐的党委书记的正位上,纪载舟知道他有气是冲着我来的,心里暗暗骂到:“真他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接着,他就开腔,对老同志们客气了一番,讲了他在这里六年多里,乡镇企业如何得到迅猛发展,现在看看,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岂止没有进展,简直是在大踏步地倒退,这是县委、县政府所不能容忍的!“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乡镇企业上不去,叠镇就没有希望。这一届党政班子,无论如何要继承前几任班子的工作思路,一任接着一任干,一张蓝图绘到底。然后,全然不顾当时的大气候,根据他在任时的做法,就乡镇企业如何搞,大一二三四,小1234,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指示。一口气讲了一个多钟头。激动时,站起来用手直敲桌子,大概觉得纪载舟也许并不买他的帐,只是在气势上压倒纪载舟。后来,说话的语气才逐渐缓和,思路从乡镇党委书记回到了副县长位置上。

    会议上,纪载舟知道同志们一定会觉得郝仁国做得过份,看他讲话时,底下的小动作就感觉出大家都没有认真听。本来不打算讲什么,以免把斗气的行为变得白热化。但觉得他的气熖过于嚣张,就临时决定回敬他一下。你给我“下马威”,我杀你个“回马枪”,以免让同志们觉得自己太软,太好拿揑,对以后开展工作的威信、力度不利。毕竟自己是现任书记,你不可能也不会住在这里,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座的都是自己的人。于是,纪载舟接着郝仁国的话茬讲,给他来了个抽象地肯定、具体地否定。纪载舟说,感谢我们的老书记、现在的郝县长对我们叠镇工作的关怀和支持,这一场乡镇企业急风暴雨式的检查,是对我们工作的鞭策和促进,郝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做出的指示极其重要。然后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从县委“爱民、富民工程”的核心内容和实质、从当今国际国内经济形势、从全镇乡镇企业的报表数字、从几个厂和矿那一屁股青菜屎如何揩净等等,用肯定的言辞内全盘否定了他的指示。纪载舟以为他会反驳,做好了吵架的精神准备,不知是他有涵养,目的已经达到,也不知是纪载舟软中带硬、事实确凿的言辞无懈可击,反正他是一股劲儿地吸烟,脸朝上仰、眼向上翻,烟雾都是往上边吹的。纪载舟一气儿讲了半个多小时,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见好即收,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宣布散会。

    送走他以后,回到办公室,心里仍然有气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妈的,老子在这里给你擦屁股,你还尿老子一头!正在愤愤不平时,几个同志进来,纪载舟知道他们也看不惯郝仁国的这种作派,有意来安慰纪载舟,就好像没有那事一样,哈哈一笑,给大家开玩笑。退二线的副书记说,“纪书记,你就是和郝书记风格不一样。他这个人架子大一些。过去,只要是从外边回来,进大院一下车就是‘啪啪’跺脚,然后大呼小叫,给人以地动山摇的感觉,你回来总是不声不响的。”秘书插腔说,“可不是嘛,过去,郝书记出去尿一泡,也都把门锁上,纪书记屋里的内、外门整天都是敝开着。”大家就这样比了一会儿领导风格,散了。

    等计划生育的帐目清理以后,纪载舟和纪委书记到县里做了专题汇报。结果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纪载舟心里很清楚,要按照郝仁国老兄的做法,整他一下也不亏。但事情绝不能那样办。如果下任上台就整前任,久而久之,必然形成恶性循环,天知道,我离开这个地方以后人们怎么告我?直到机关的院墙已经垒好,有一天又是个周末,郝仁国给纪载舟打电话,要纪载舟和卢镇长几个人专程回去聚聚。到了县第一大酒店,郝仁国见了纪载舟,上前就是拥抱,不迭声地说:“老弟政治成熟啊!”于是,杯酒下肚,前嫌冰释。纪载舟觉得,倒不是自己政治成熟。从对“历史负责”到“政治成熟”的全过程来看,倒是体现出人家郝仁国老兄才真正有一股政治家的气魄和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