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是夜,镇政府的会议室里灯光耀眼,烟雾缭绕。这是纪载舟到任后的第一个镇党政班子扩大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是两个:一是对班子成员进行分工,基本上还是原来的各自工作,只是卢贵权由抓全面变为分管机关财政经贸交通线。大家就各自的工作今后怎么抓好纷纷表了态。二是讨论农民在种子站购买伪劣假种的赔偿和调新种子的事。这个会议开得十分艰难,使纪载舟深感棘手的是,大家对第二个问题都一直沉默着不发言,等待纪镇长和卢副镇长拍板定夺。卢贵权也不表态,跷着二郎腿,吞烟吐雾地时不时瞟一眼纪载舟。

    纪载舟心想不能再继续这样冷场下去了,否则自己今后在大家心目中就没位置了。他呷口茶笑笑说:“大家先随便谈个思路或看法,然后再合计一下就成了。”大家还是不说话。

    农业副镇长终于开了腔:“我们听你和卢镇长的。”

    卢贵权也跟着说:“纪镇长你说。”其实他是要看看纪载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怎么统治这一班子人马,怎么解决这种子事件。

    纪载舟轻咳一声清清嗓门说:“大家太谦让了,我到镇里来是和大家一道同舟共济的,我这人也没多大板眼,主要靠大家一起出汗出力,出谋献策,共同渡过这个难关。既然卢镇长和大家要我先说,我就不客气了,先说个思路,诸位再掂量掂量,不行就推倒重来!”经他这么一说,在座的头头脑脑们绷着的脸也绽开了笑容:“纪镇长你就先说吧,我们听你的。”

    纪载舟打开小本子,但没有看一眼:“我只讲三句话:一句话是,这些天我和分管农业以及包村住点的机关干部到下面转了转,跑了近三十个村,作了些初步摸底调查,从掌握的全镇各村及农户的情况看,全镇共购伪劣稻种是一千多户,谷种缺口数是一万多斤,占全镇总户数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全镇还有一万多亩的水田还没有稻种可播和秧苗可插,占全镇水田面积的五分之二略多一点。形势非常严峻,时间非常紧迫,老百姓非常着急,镇里的压力也非常大。”纪载舟一连用了四个非常,真还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见同僚们的思绪已经开始在随着自己转,心中有些快慰,接着又说:“第二句话是,现在全镇的商品化肥,如碳氨和磷肥缺口也大,还差五十吨没进农家。农户没备齐化肥也很着急。为此,我建议,请卢镇长出面通知供销社立即组织强有力的采购班子,从县化肥厂和外地调购回这个数额的缺口,务必赶在谷雨节前全部到位。”纪载舟打住话头征求卢副镇长的意见,“这事就辛苦你了,你看咋样?”

    卢贵权笑着点头:“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到时候差一斤化肥,我老卢提头来见你纪镇长好了!”大家被这句调侃的话逗得哄堂一笑。

    其实卢贵权心里明白:供销社生资部门和各分销店都早已储备了大量化肥。就是迟迟不肯开库门,只等关键季节一到,就涨价抛出去,到时候逼着农民买高价肥。

    “这段时间工作中心的中心,就是以抓春耕春播春种为主。因此,我提议:请大家把各自分管战线的机关干部都动员下去,帮助各村和农民筹备齐谷种化肥。此事一包到底,一直到群众的种子催芽插田后,子秧长到两叶一心时才能全部收兵,这就要辛苦大家了,诸位说说怎样?”

    这帮人都是泥巴腿子蹬过来的,下乡对于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平常他们在镇机关呆不到两天就要寻借口下乡,有的下乡倒不是真正为了支农助耕帮种,而是去寻自己的老点子,吃吃喝喝。直到现在乡民们还在背地里唱那段《下乡歌》的顺口溜:地区头头呆在“乌龟壳”里顺着国道转,县里头头歪在“两头塌”里沿着镇路看,镇里头头坐在“帆布篷”里按着村路窜,一般干部骑着“驴子”寻到村组去报餐;早上出门是叶公,中午喝得像包公,晚上回家变武松。《下乡歌》是对干部工作漂浮疏远群众的官僚浮夸作风的真实画像。在骆部长和他谈话过后骑车回家的途中纪载舟就想起了这首《下乡歌》,心中就吃下一颗定心丸,自己争取和乡村干部一道把心和群众贴近一点儿。

    班子成员个个都表了态说坚决按纪镇长说的办。惟有妇联主任肖蓉犯难了:“纪镇长,住村包点是没问题,可是那么多的谷种缺口到哪里去弄呀?”一句话点到了要害,纪载舟噎了一下,继而又胸有成竹地一笑:“这个事大家莫着急,谷种的事我包了,三天之内谷种弄不到位,还是卢镇长那句话,该我提头来见大家了!”。但是这次在座的各位却都有没有笑。

    卢贵权心里想:“我看你小纪能有日天拱地的本事,三天弄回全部缺口谷种是唱小曲哼哼玩的吧!这都什么季节了,不是腊月三十借蒸笼么?”

    镇团委书记钟若兰来了个大惊叹:“哇,我的好镇长,这么多谷种你都有办法呀,那我就拜托给你了噢!”众人一笑:“你的好镇长?就不是我们的了?把你拜托给纪镇长,那我们岂不是要晾起来了?”纪载舟的脸一红,钟若兰的脸也陡地一红。

    纪载舟见大伙的话有点离谱了,也笑笑:“笑话至此结束,言归正传。第二条大家没意见就这么办吧。到谷雨节也就是二十号的晚上,还是在这里集中汇报战果,事例典型要有数有据有方位有农户的姓名,到时候我们还要召开村书记村长碰头会的,让他们帮你们总结总结!”

    众人心想:镇长虽然出语不惊,说话办事并没黑着脸,但办法却出手不凡哩,说是请各村书记、村长开会帮忙总结,实际就是让他们监督评议,今后工作可马虎不得哩。

    “第三句话是,对于这次种子事件,镇里应该承担赔偿群众损失的全部责任,资金由镇政府和种子站三七开的比例共同承担。”关于造成这次种子事件的责任人,纪载舟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在这种时候及场合提出查处只能给自己脚下设绊子,因此不能分心和激化矛盾。对于造成农民种子损失责任和赔偿问题,他已底下先给卢贵权通过气征求过意见的。“我们作为镇一级的政府,种子部门出了问题责任在于党委政府,我们没有把好关。我说的意思不是怪大家或是怪某一个人,应该由党委政府集体负责。现在,我申明:既然我做了这里的主持,首先应该由我来承担和负责任。当然大家也并非无事了之喽,这次下去主要是进一步向群众宣传讲清问题。让他们看到种子部门错了,镇党委政府并非袒护或是推卸不管。取信于民就在于知错就改并及时帮群众解决当前的实际问题,那么今后我们的党委和政府的形象就会在群众心目中善始善终……”纪载舟似乎自己今天唱了个独角戏,话也似乎多了点,但是他知道,在这种场合的会议上,对于关键性的问题,必须有自己的主见,决不能含糊其词或模棱两可。

    卢贵权对于纪载舟没提追究种子事件有关责任人的事内心表示满意,他所担心的事就像一块巨石坠地,曾一度心惊肉跳的心境立即坦然了。他纪载舟就是主张查也一时半载无法理清头绪,相反会给自己过多树敌,也叫他在叠镇将无立锥之地。至于赔偿农民稻谷种的款从哪里来,自己管机关管财政就那点家底,镇财政所发放下去的农业周转金和企业周转金,有两年都没收回来了,加上企业老是虚报产值,又老是上缴不了当年的利税,自己资历再老,威信再高,也无力做这无米之炊的巧媳妇。种子站那边的一群人尽他妈的见人屙屎喉咙痒的伙计,把集体亏得一塌糊涂,个人腰包都像肥婆似的饱满起来。赔百分之七十的钱,他们未必拿得出。要是顶着不拿吧,种子站自然是这次事件的主要责任者,群众再一闹,纪载舟硬盯着不放,这个无用的心腹要是倒了霉,说不定还会牵连自己,陷进去脱不了身。想到这些,卢贵权不禁一身冷汗上身。眼下好就好在种子站站长因祸得福,只受了点皮肉之苦,自己也是这双簧戏的导演。纪载舟原来征求自己的意见时,他就准备给他个置之不理或是一推了之,让他尝尝第二个见面礼。但是自己这个处处想占上风的心理现在怎么也强硬不起来,面对纪载舟那双洞穿秋水的眸子,就有点儿心虚不敢正视。自己也曾想在会上点个火,给纪载舟来个难堪,但是恰碰有人今天在会上提到几个月没领工资的事。这三个月虽然自己暂时主管,但也基本上没管事。一直地等待观望上级给叠镇派个什么样的人来当家理事,今天开这个会也寻不着机会给纪载舟出难题或是推波助澜地为难于他。纪载舟切中要害的三句话让他对自己行为不禁反思,这种反思是他任副镇长以来从没有过的。自己原以为给纪载舟的第一见面礼是无比的正确和天衣无缝,将永远是个胜利者的他,却没想到那个精心策划的隆重见面礼将是他的信念开始崩溃的开端,他权衡再三,一个人老想占上风也不妥,我卢贵权在叠镇从来就不曾公开地做过抵门杠,多的是做好人的时候,就是背地捅人一刀人家吃了亏还念你好哩。何况,刚才大家为工资问题发牢骚就是对自己开始不满的情绪表现,虽然可以把主要责任推给走了的郝书记,可也不能说自己毫无责任。现在自己该出马了。他吸口烟吐着幽幽的白雾道:“大家就不要再闲扯淡瞎嚷嚷了。这半年财政吃紧发不出工资,与咱们纪镇长无关,这责任主要在我这个老家伙身上。郝书记读书走了,也不能全推到人家头上,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多次请组织部派个主将来,现在纪镇长来挑党政一把手的大梁,我们这些做檩子椽子的帮手,就要努力为纪镇长分忧解难,就是无能为力也不能给纪镇长再施加压力了。别的不要多说,大家暂时克服一下困难,下去还是好好工作。我相信,在咱们纪镇长的正确领导下,我们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卢副镇长一席话把纪载舟说得还真动了情,看着他直点头。纪载舟想,管他此话虚伪不虚伪,但能在桌面上讲这几句,确实也够捧场抬轿了。纪载舟带头鼓了掌,大家也跟着鼓了掌。卢副镇长的掌声最响最长,这掌声意味着会议到此结束。卢副镇长心想,你纪载舟揽得了金刚钻么?那还得骑着毛驴看唱本,三天限期眨眼就到,要是弄不回稻谷种,你又怎么交待?

    卢贵权低下头对纪载舟耳语几句,然后站起来一挥手:“食堂火头军的老伴病了,请假回去了,没人做夜餐。这回咱们老和尚破斋,杀生开戒,就去‘夜来香’。”于是大家精神陡增,涌出了会议室,又鱼贯而入镇政府对面的“夜来香”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