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纪载舟坐的是县委鲁书记留下的小轿车,一个新镇官能受到这种待遇,已是县里最高规格的了。

    司机李加一边开车一边问纪载舟:“你咋答应去了那个鬼窝呢?”

    纪载舟点一支烟,又递一支给李加,笑着说:“共产党员一块砖,哪儿需要哪里搬嘛!”

    李加嗤地一笑:“我不是向你这新官大人泼凉水,保准呆不了三年又要打道回府。”

    纪载舟吐一口浓烟:“结论未免太早,我既然下去,至少也得沉他五年八载。”

    李加又一声嗤笑:“两个学生娃打架——为笔(未必)。你听过叠镇的典故吧。那里有四句顺口溜:男人让床滚草窝,美女蛇缠的是野哥哥,外镇官去了陷阱脚挨脚,捉奸拿双叫你卷被窝。”

    纪载舟不以为然,话说得不含糊:“我是什么人?要是不想干事只顾享乐还会申请到乡镇来?

    叠镇是个滨海的大镇,这里的平原阡陌相连,河道纵横。是重要产粮大镇。叠镇的气候也极佳。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只是多年来那里的班子不团结,工作无起色。前几任镇长都没在那里扎住根。上一任罗镇长调来时间不长就灰溜溜走了。据说在一天夜晚,那个罗镇长和几个镇干部在宾馆里喝酒被人灌醉了。酒后他走着蛇行步,三摇两晃地回了机关,没有过前楼直接到后楼进宿舍,却误进了前边二楼谢菊花的家里。谢菊花和爱人都是机关干部。小谢人长得年轻漂亮,身材婀娜多姿。她老公历来对她不放心,终日疑神疑鬼的,干一些跟踪盯梢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一天,罗镇长进他屋里不过才一、二十分钟,正巧她老公回来,推开门,撞见罗镇长正和他老婆在沙发前拉扯推搡,顿时火冒三丈,开口就骂:“啥xx巴镇长,大白天调戏妇女!”上前扯住就是一顿暴打。小谢在一旁捂着个脸,“呜呜”地抽泣。打了一气,罗镇长的鼻青,脸肿,酒也快醒了,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破了好几处,从屋里跌跌撞撞出来,楼上的人赶紧回到了屋里,楼外的人都知趣地紧急肃静回避。罗镇长回到自己屋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打个电话,叫供销社的车把他送回了城里。

    菊花夫妻俩去找当时的郝书记告状。

    郝仁国历来和罗镇长是面和心不和的,说法上就存在了讲究:“不要哭了,不要闹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夫妻俩说,“郝书记,你得给我做主,一定得处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郝仁国说,“怎么处理?他是镇长,我没有权力处理他!”这一激之下两口子就打车去了县纪委,纪委书记听了情况后,安排两个同志到镇里调查一下,两同志回去给纪委书记汇报后,觉得不好处理。

    正巧县委鲁书记给纪委书记打来电话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也没有形成事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叫郝仁国回去安抚安抚就是了。”纪委书记又给郝仁国打电话,郝仁国立即赶回了县城,对两位领导说,“事情真的不大,老罗是喝醉了,找这两口子无非是一时心血来潮,去谈工作,小谢老公就以为是调戏他老婆。不过,打了老罗,这事我得回去处理!”

    老罗回到家里,过了几天,心情恢复了一些,给郝仁国打电话,说自己已经没脸在叠镇工作了,于是郝仁国就势给县委提出要求,调整一下老罗的工作。县委就把老罗安排到一个不起眼的局里,任了一个带正科级括号的副局长。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好事不出门,赖事行千里”,此事很快就传遍了县城,老罗就成了酒桌上一时的笑料。

    纪载舟事先也未料到是会去这么难搞的一个镇。

    好长一段路纪载舟与李加都没搭腔。纪载舟昂头作瞌睡状,脑子里却浮现了昨晚和董惠玲那段小插曲。从骆部长那里回家后他就精神抖擞地投入厨房运动,待掌灯时董惠玲下班回来,见一桌丰盛的佳肴已摆在那张玻璃钢圆桌上,顾不得卸下肩上的小牛皮包,就扇动着鼻孔,呈给丈夫满脸鲜艳的桃花:“哇,好香呀!”她略顿了一下又卖起关子:“心爱的夫君,我今天要向你发布一条特大新闻,你猜猜是什么?”纪载舟故作一脸的讨好相:“我猜不着,爱妻要发布什么重大新闻?”董惠玲上前一把搂往纪载舟的脖子狠狠的吻了上去,令纪载舟窒息。他不知这个任性的董惠玲今天到底怎么这么动情。

    狂吻够了,董惠玲方才罢休,她转身拉纪载舟坐下,将自己给他伺候的“三鞭酒”倒一杯递过去,自己另外酌了一杯“白葡萄”端起举向男人:“来,干杯!”

    纪载舟追问:“你的重大新闻还没发布哩?”董惠玲嗔怪地笑起来:“我呀,今天发现地球在倒着转,太阳也突然从西边出来了,我今天听说你有调动了,肯定是要高升了吧?咯咯咯……”

    纪载舟蹙了一下剑眉,笑着说:“本来今晚要向你汇报呢!”“真的?什么呀?快说!”纪载舟也卖关子:“我呀,终于当‘皇帝’了!下午谈的话。”“真的?你这老九转正了?那老家伙退了?”,“来,咱们干杯,今晚好好乐一乐!详情床上再叙。”他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便留了一手,现在不想破坏这美好温馨的气氛。

    夜里,小两口连电视连续剧也没看,冲完澡就上了床。董惠玲特别兴奋和主动,把纪载舟折腾得如穿云驾雾一般。兴头过后,董惠玲满足地躺在纪载舟的身旁,一边爱抚他一边说:“组织部下了局长任命文件没?”

    她的突然发问,纪载舟不免心头有些吃紧,在淡淡桔黄的灯光下,他把脸移向一边不敢正视她:“你听我说,不是局长,是下去当镇长。”

    董惠玲一下僵住不动了:“你答应了?到哪个镇?”

    “叠镇。明天就报到。”他心里发虚。

    “呸,原来是个土皇帝!”董惠玲顿时双眼挂霜,恼火地猛一把将纪载舟掀在旁边,丢给他一张冰冷的脊背。

    纪载舟如同沙场败将,无论他怎么安抚董惠玲,她也不理,只顾抱怨着:“没出息的家伙,那老家伙不想退下来就排挤你,还有你的那几个平级伙计怕你抢了局长位子也一起赶你走,你就这么让人家踩呀!”

    “不是的,是组织上安排,与人家什么相干呢。”

    “就知道组织。一点也没有老婆孩子。要是我老爸没退下去,看这些人敢这样!”

    纪载舟一听她把这事和她父亲联系起来就恼火,但也不好发作。他知道董惠玲任性惯了,夫妻间争吵无非就是让着她,事后又会好起来的。董惠玲更刻薄的话继续往他双耳里灌:“那个叠镇有你的魂在等着你去逍遥哇!你明天前脚走,小心我后脚就立马找个情人天天来陪我,你别后悔!”

    第二天清早,董惠玲把他的换洗衣服全从衣柜里翻出来掷在床上,然后挂上微型牛皮小包去上班。临出门前也没理纪载舟。

    纪载舟猛地睁开双目,如梦初醒,摇头一声轻叹。

    李加回头见他一副窘相,开玩笑说:“新官还没下去,就又想老婆了?看你这气色,是不是昨夜里让老婆拴住魂了?你只要说个不字,我马上打倒车!”

    “没想到你小子还没入门就已无师自通了,你老实交待,是不是早已和那个电脑小姐合二为一了?”

    李加的女朋友在他那个局机关里敲电脑。纪载舟重振精神反守为攻,一巴掌拍得李加一颤:“好家伙,今后你总要落到我那个八亩地里,我非把你灌得趴下,叫你站着进叠镇,躺着出去。看你今后还敢调侃本镇长不!”

    “不敢,不敢!镇长高抬贵手!”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车窗外的麦苗、油菜和树木眼花缭乱地向后倒。纪载舟被这生机勃发的春景和绿色的世界感染了陶醉了,心想,清明已到,农民正在紧张地春耕备耕,忙着早熟杂交稻的浸种下秧。轿车在柏油路上飞驰,他的心就已经先到了叠镇。

    叠镇的头头脑脑早已云集在镇政府的大门口接迎新镇长,领队是五朝元老的常务副镇长卢贵权。四十多岁的卢贵权大平头下衬着浓眉阔脸,络腮胡像山坡上刚刚萌生的硬茅草,长在那副神态威严的大脸上,一双灯笼似的眼里闪着咄咄逼人的光亮。此刻他一改往日严肃神情,打着哈哈紧握着纪载舟的双手:“这下好了,有你到叠镇主阵,我们大伙有了主心骨,肩上的担子都轻松多了噢,啊!哈哈……”他嘴里打着哈哈,额头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心里骂道:妈的,才出土的茅草尖尖,又要占据本该属于老子的席位了。

    卢贵权虽然是常务副镇长,但镇里干部却没有人把他当做副镇长看,实际上这叠镇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在这方水土他有如秤杆上的一颗定盘星,一定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第二个窝。他在镇政府里已陪走了三任书记、五任镇长,每次也都像今天一样在这里迎来送往。握毕手,他又用力拍拍纪载舟的肩,灯笼似的双目里闪着一丝轻蔑的光,目击面前这位曾有几面之交且刚过而立之年的顶头上司,心中像喝了老陈醋似的难受,他从这张才脱稚气的脸上似乎读出了自信、坚毅四个没有刻在面上的字,不禁心中一阵寒噤。

    “我到这里来一切生疏,还靠你这元老多多扶正、支持!今天你和大家这样客气,我真受宠若惊了!今后都是一家人了,你说是吧!”纪载舟微微倾着高出卢贵权半头的身躯,兴奋地握着对方的手,大概使劲稍用足了点,卢副镇长有一种被老虎钳子夹着似的受不住了,生疼却又不好抽回,强忍着那副装出的笑脸:“那是那是!”心里又骂:狗日的来势不小哩,嘴像蜜似的甜。待纪载舟抽出手后又自觉得意,虽然有些不愉快,但是这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也真会给面子恭维人了,前几任的那些伙计一个个见面时都像长颈野鹿似的昂头竖尾。哪有这般敬人之语?初次印象不错。

    纪载舟又同其他几位副职一一握手。大家看看卢贵权又看看新镇长,心里都很轻松,互不出声地作了初评:年轻、精明、恭谦、大度、随和、相容,但就是嫩了点。欢迎仪式完毕,大家相互自由地交谈着。

    卢贵权这时的眼光走了神,直朝镇政府大门北街处瞄,脸上流露出几许得意之色。

    李加站在旁边一直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他已从老卢眼神中窥视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疾步靠拢纪载舟,用小肘略拐一下他,低语道:“当心见面礼!”

    纪载舟还沉浸在兴奋自信之中,经李加这么突然一拐一语,心里顿时发虚。还没等他完全理会话意,只见街北面浩浩荡荡潮水般地涌来了一群人。他定睛细看,是一大群农民,手里都拎着蛇皮袋,指手划脚骂骂咧咧地朝这里飞奔而来。不到三分钟,一下将镇政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卢副镇长木着威严的阔脸,手一指众人,大声喝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要干什么呀!啊?”

    众人猛遭这一声喝斥,六神无主地相互瞄瞄,小声叽叽着。

    “闪开——”突然从人群堆里闪出一个长发愣头青,大喝一声来到卢副镇长的跟前,用手指指这群人,又指指几个镇干部:“我们是农民,要来讨个公道!”

    卢副镇长也用手一指长发青年来个下马威:“咋啦?你小子想带头造政府的反是不?你还嫩了点!”

    长发青年颇不服:“老子嫩,你倒是老昏了头!”

    纪载舟还没看出多少门道,但很快有了头绪,凭他的直觉推断,可以肯定,老实巴交缺少群体意识的农民,不是因自己的切身利益不得已一般不会有这么大的声势到镇政府闹事。他已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眼前的干群对立势态不能再继续下去,自己必须立即出场制止。

    李加在旁边扯一下纪载舟的衣袖,低语道:“这破烂地方,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的,当心今天碰一鼻子灰。”

    纪载舟轻轻一拍李加肩头说:“没事,你暂时委屈一下,先到院子里车上躺会儿,今天老兄就轻待你了!”

    李加摆摆手中的钥匙:“好吧!”

    纪载舟走到一老农民跟前,若无其事地猛触一下手中蛇皮袋里的那坨东西,心尖猛地一颤:是稻谷。待抽回手,他立即纠正自己,不是稻谷,是谷种!他觉得自己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上了。他觉得很蹊跷: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这些农民早不来迟不来,偏在这个时候来呢?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里面定有文章。此刻不容他去想这些,但耳朵里又响起了李加在途中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卢贵权是叠镇的地头蛇,他在叠镇走到哪里,只要轻轻跺一脚,叠镇的地就要抖三天!

    他迅速调整了思路,决定主动出击,去消除这剑拔弩张的态势。初次登台亮相没有胸有成竹的智谋是不行的。他人虽年轻,但做农民的工作经验还是有的,他早在县解放农场住场蹲点时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来到那个长发青年的旁边,轻轻一拍他的肩,不亢不卑地说:“你有话好好说,骂人就不好了。”

    长发青年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讥讽道:“不是你的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走开!”

    卢副镇长见纪载舟引火上身,心中窃喜,刚才是他有意设计的,倒要看这娃娃脸的纪载舟如何应付。这些年凡到叠镇的新官,都要受到这种类式的礼仪。小狗日的若过不了今天这关,今后甭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尿。在叠镇这块土地上他还从没怕过人,也就根本没把面前这土头土脑的小青年放在眼里。他恶声暴语地说:“你小子真不识抬举,也不睁开眼仔细瞧瞧这是谁?他就是咱们叠镇的新镇长,一镇之长!”

    那长发青年先是一愣,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岁数不大又颇有气度的新镇长,便顺势爬竿道:“那就找你这镇长了,他也跑不掉,当官的骂人!”

    纪载舟也一语双关:“他并非骂你,他不大你辈也大你岁,论年龄,他可以做你的父亲,论资历,他是多年的老镇长,你们叠镇人说话带口调是个习惯,你说是不是?”一下将小伙子噎住了。

    长发青年仍颇不服气,紧接话头:“你也少在我面前教训人!从现在起我们找你这新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应该为老百姓办点当务之急的正经事!”

    人群浮动,众语起哄:“就找你这镇长讨公道,赔我们的损失!”

    纪载舟问:“什么损失?我刚到还不了解情况。”说完又用眼光看卢贵权。

    那长发青年把手里的蛇皮袋往地上猛一倒,几十斤谷种撒了一地,谷芽不多,一股霉味。

    那个被他触摸过袋子的老农也迈着踉跄的步子,上前将袋子里的霉变谷种倒在地上,满脸老泪纵横地哭诉道:“三十斤啦,这,这咋整呀!花五百四十块钱买了一堆猪都不吃的霉烂酒糟子哟,眼看浸种催芽下秧季节已过,一家人今年怎么活命度日呀!”老人甩一把鼻涕来到纪载舟跟前:“镇长大人啦,我们求你了哇!”说完就给他作揖。

    纪载舟眼尖手快,猛跨一步扶住老人:“你老比我父亲的年岁还大,别这样,有事尽管讲。”说完他又面向众人高声道:“父老们,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今天这事我来负责!”

    卢贵权心里骂道:“小狗日的充能,挺会做人笼络人心的。”于是,他一挥手一语双关地说:“你们听见没,咱们新镇长纪载舟同志表态了!”

    众人直吼:“我们就找镇长!”“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纪载舟不禁心里一沉,这里的老百姓对镇政府、对干部的积怨如此之深,干群关系紧张到了这种地步,令他心寒不已。于是他笑道:“你老别着急,今天……”

    卢贵权心里直犯憷:老百姓都是红口白牙,你小子还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哩,老子还要看你今天咋贴法!眼下到处种子断源,到时候你拿不出东西,看你能个球!

    纪载舟低腰抓一把谷种,暂不好追问卢副镇长,就问老人:“你们在什么地方买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抢答:“在种子站!村干部说是卢镇长看着各村弄回去的!”,“种子站狗日的黑心烂肝,进这样的谷种卖给我们哄人!”“赚黑心钱坑害百姓不得好死,五块钱一斤种子一下陡涨到十八块,挣了黑钞票质量还没保证!”.

    众人又一起吼:“要镇政府赔……”

    纪载舟和卢贵权低语几句,清清嗓门说:“若真是种子站出售的,凭发票镇里负责赔!”

    卢贵权面带愠怒立在那里,心里颇不满:说得怪轻巧,你掏钱赔?

    “可是赔钞票又有什么用处哇,眼下急需谷种催芽下田哩!”“火烧眉毛了,给一千块也买不到种子,跑遍了几个集镇,都空了。”

    纪载舟说:“你们怎么不早点做催芽试验呢?一发现问题就要立即反映嘛!”

    长发青年激愤地说:“我一个星期前就做了催芽试验,一发现不对就去找种子站,种子站的说叫找镇里,来到镇里,就是卢镇长说的,现在没有正镇长,叫我们今天来找种子站和镇政府解决,我们今天就来了。”

    卢贵权的脸陡然一红,倏地又黑着脸瞪起一对灯笼眼:“你小子胡说,给老子信口开河,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是哪个村的毛嘴猴子?”

    纪载舟警惕地瞥一眼卢贵权,即刻又若无其事地对他一笑:“你别计较这些,他们恐怕是人急错点鸳鸯谱了。”其实,他已彻底看出了门道,也有意要激将一下这青年小伙子,就此机会给卢贵权杀杀威风。

    “原来你们都是官官相护哩,来,强贵,你出来呀,躲着干啥。”长发青年脸上青筋暴起,走到人堆里,将一个满头血污的中年汉子拉出来,“他们不会吃人,你说呀,怕啥!”

    那个被唤着强贵的中年汉子抹一把满头脸的血迹,话还没出口眼泪先滚了出来,抖着手指卢贵权:“是,是他,我记得!他当时还发火说,种子站狗生们卖劣种该挨打。他说镇里没人手,叫我们今天先找种子站退款,还说今天要来新镇长……种子站的人不退款也不赔种子,还砸了我两秤砣,你们看啦!”

    卢贵权涨红了脸,正准备反驳骂娘,以挽回这尴尬场面,镇秘书出来喊:“卢镇长接电话!”卢贵权就势下坡,甩手愤然离去。

    纪载舟拢身一瞧中年汉子头脸,不禁眉毛一竖,他额头上一块大青包,眉宇上方还有一道几寸长的口子。血已经凝固在眉毛和脸上,头顶上的头发也被血染红了。纪载舟心中暗愤:殴打无辜群众,一定要严肃查处。

    没等纪载舟转身,卢贵权从镇院里气冲冲出来,脸色铁青,撸着袖子,吼声如同炸雷:“简直无法无天了,把种子站的干部打成重伤,正在医院抢救!纪镇长,你一来就碰到这等糟糕事情,打墙不坏头一板,今天决不能轻饶了凶手!还得了喽!是谁干的?站出来!不出来?也跑不掉,我已通知派出所来抓凶手,人都不准走!”

    人群一阵骚乱。

    派出所的警车果真来了,警灯一闪一闪地驶向镇政府门前,警笛声令人毛骨悚然。人群又一阵哗然。瘦个所长带几个警察跳下警车直插人群之中,拱起双手面向纪载舟:“纪镇长到任,失敬失敬!我刚从李家村回所里就接到卢镇长的电话,立即赶来了。现在的老百姓简直反了,为区区几斤种子之事,竟敢将种子站长打成重伤,现在又来围攻咱们镇政府!”

    纪载舟同派出所瘦个所长握罢手,正要言明这事事出有因,不必大动干戈。可一抬头,却见卢贵权和几位警察在指指点点低语着什么。

    瘦个所长同新镇长客套几句过后,脸上喜色顿收,倏地眼珠一翻,雷公相就出来了:“大家不要乱动,我们今天只找两个人,一个是殴打种子站干部的凶手,一个是带头聚众大闹镇政府的操纵者!”

    一个身着警服但又没佩戴警徽的青年人过来报告:“所长,就是他们两个。”

    另外两个警察已经架住了长发青年和中年汉子。

    满脸血污的中年汉子慌忙辩白:“不是我先打他的,是他先打的我,我躲不过,只搡了一把,他自己摔在柜台玻璃上砸伤的,有大家证明!”

    瘦个所长神情颇是威严:“行凶打人还敢诡辩!”

    长发青年拼命挣扎,吼道:“你,你们凭什么抓人?”

    瘦个所长用手一戳长发青年的头:“枪打出头鸟,一看你这副嘴脸就不是好东西!带头聚众大闹镇政府,干扰公务,你可知罪?”

    长发青年脸如红纸,猛一摆头,“呸!”唾沫溅在瘦个所长鼻梁上:“你们乱抓人就没有罪?”

    瘦个所长举手“啪”地一个耳光扇在长发青年的鼻脸上:“政法机关就是治罪的,不然,就没有王法了!今后镇政府和镇干部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把他们带走!”

    双手架着长发青年的警察,给长发青年扳起双臂,上了铐子,又一把拎起来推搡着上了警车。

    人群又一阵大哗。然后又吵着围拢了去。

    卢贵权嘴吐烟雾满脸露出得意之色。

    纪载舟双目一闭,脑子一阵昏眩。此刻的他已经感到自己真正处在了一种剑拔弩张的风口浪尖,又似乎无法驾驭舵向了。卢副镇长怎么能凭一个电话随意通知派出所呢?派出所长就凭一个镇干部的电话就来随便抓人呢?必须立即制止这起已经构成非法拘人事态的发展。自己亲自耳闻目睹,长发青年根本就不是带头聚众闹事者,那满面血污的中年汉子头脸上本来就伤势不轻,但是否先致人重伤,现在不能证实。本想先不让他们带人走,又一下找不着依据,如果表态错了,今后与卢镇长和瘦个所长的工作日子还长,怎么再相处下去?人家今天是打着你新镇长上任的牌子哩!若睁眼让他们带人走,自己这个新上任的镇长今后在百姓面前怎么做人?谁还用正眼瞧你,拿你当自己的父母官看待!指脊梁骂祖宗,众人的唾沫也要把你给淹死,你就会在叠镇失去民心。纪载舟大脑里的弦已绷得要断。尽管今日出师不利,也得快刀斩乱麻,立即制止事态发展。他猛一挥手,吼道:“你们先等等……”

    可是,他这到叠镇行使的第一个行政决定就失败了,虽然他拼出全身力气吼出这句命令,但却被无情地淹没在众人的吵闹和警笛声之中。

    瘦个所长早已蹬上了警车,探头向纪载舟大声道:“惩治邪恶,是我们的职责。我作为镇党委委员、一所之长,今天亲自出面,也是为了你这个新来的镇长!”言毕,警车在一阵悠长的警笛声中呼啸而去。

    潮水般的人群又一阵大哗,渐渐散去。

    纪载舟气得大眼瞪小眼,看着离去的镇民们和地上一摊烂谷种,他心中不是滋味,眼圈也禁不住潮湿了。

    卢贵权走拢来轻轻拍一下纪载舟的肩臂:“纪镇长,今天你看了这阵势吧,今后还任重道远哩!”

    纪载舟什么也没说,抬头瞄一眼卢贵权,又去扫瞄诸位镇官,此时已不见了他们的人影,纪载舟的眸子闪过一丝孤独的光影,他心中恨恨骂道:“这群地窝,的确不是他妈生人好呆的。”又一咬牙,既然来了,就是身陷豺狼虎豹之中,也豁出去了。他心里不平脸上却有了抑制,友好地向卢贵权一展双手:“卢镇长,今天这事......”

    卢贵权很哥们义气地用手一揽纪载舟的肩:“走,别管那些,你刚来,还不晓得这里子夹,不要操之过急嘛!今天,我还要为你接风哩!”他心里暗庆:你小子来到我这八亩地里,这第一着就叫你领教了。你不是叫纪载舟么?叠镇这大海里,现在还没有你扬帆的份儿,小心老子折断你的船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