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终于来了。

入秋的一天,李金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电话是李红叶打来的。李红叶在电话里说,她这里出事了,是急事,让他务必去一趟。

李金魁心里“咯噔”一下,对着话筒沉默了很久,可他还是去了。他是晚上去的,上楼之后,他发现李红叶独自一人在窗口立着,脸色阴郁,手里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她看了他一眼,说:“坐吧。”

李金魁坐下后,问:“出什么事了?”

李红叶说:“他被抓了。”

李金魁问:“谁?”

李红叶低下头说:“我丈夫。”

李金魁看了她一眼:“……”

李红叶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的公司破产了。……”

往下,两人都不吭声了,沉默了很久之后,李红叶说:“我写了一封信,你看看吧,你一看就明白了。”

李金魁低头一看,茶几上果然放着一封信。他把那封信拿起来,看着,看着,就那么盯住不动了。然后,他伸出手来,掏烟来吸,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下意识动作,烟掏出来了,在手上夹着,他却没有吸……这是一封揭发信,信里还包着一个蓝皮记事本,旧的,是经常喝酒的人兜里揣的那种小本本,上边有根浓的烟味和淡淡的酒香。就在这个蓝皮记事本里,清清楚楚地记着包括市委书记记、副市长在内的三十六人受贿索贿的记录,总金额高达五十八千元之多!其中一位副市长的受贿记录是:茅台酒三十六瓶、彩电、照像机各一部!连税务局的一位科长竟然也一次“借款”六千元……时间、地点,记得清清楚楚。

真有此事?

不会吧?

假如真有此事,这个领导八十万人口的市委、市府不就太、太……李金魁把烟点着,默默地吸了一口。

片刻,李金魁抬起头来,说:“他被抓之后,没有交待么?”

李红叶摇摇头,说:“他说,他死也不说。”

李金魁问:“为啥?”

李红叶说:“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怕报复………”

李金魁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揭发信。渐渐,他有点冲动了,这冲动使他口渴。他抓起茶几上的凉茶喝了一气,而后背起双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踱着,踱着,他的牙咬起来了,一腔热血在胸腔里激荡着……接着,他的步子慢慢地缓了下来,越走越慢……机会来了!

且慢,证人呢?没有证人。索贿、受贿都是单独进行的,一对一,没有第三者在场。这些人也太精明了!但从记事本上墨水的颜色和记录时间来看,又不像是伪造的。

然而,没有证人。

李金魁回身望着李红叶一眼,说:“你没有参与?”

李红叶摇了摇头。

李金魁再次问道:“你真的没有参与么?”

李红叶冷冷他说:“你是怕我连累你吧?”

片刻,李红叶又说:“如果我参与了,我就会直接站出来告他们,那就用不着找你了。虽然我跟他……可他有恩与我。在这种时候,我不能不管。”说着,她掉泪了。

李金魁想,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他不能轻易表态。可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了李红叶那求救的目光,那目光像芒刺儿一样扎在他的背上!终于,李金魁说:“你让我想想。”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李金魁一连吸了三支烟……

这算什么呢?你怎么跟下边说呢?就这么直接批下去?一封匿名信。批下去之后哪,这不等于直接交给他们了么?

假如把这个蓝皮记事本交给法院,那么,市委大院马上就会知道。这一下就得罪了三十七名干部!他们很快就会对在押的李二狗施加压力。他们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在强大的压力下,李二狗会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他会这样的。那样,他们会说,这是诬告。李二狗如果不承认,光凭这个小本本,又能说明什么哪?到了这一步,事情就会慢慢拖下来,拖也是战术。拖久了,他们所有的关系都会投入战斗……那时,他们会反咬一口,说他跟李红叶有关系,说他作风不正派,他们甚至还可以找到证据,这样一来,各种谣言会满天飞!很快就会传到地委、省委,把他搞得臭不可闻!使他无法在这里工作。这个蓝本本已经交出去了,他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他完了,一切还可以照旧。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他在脑海里的预演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从此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舆论就会跟到哪里,假话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还能改变社会吗?香烟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他哆嗦了一下,又续上一支……

假如,他把这封揭发信和那个蓝本复印一份存底,然后再交给中纪委,让他们派调查组来。他们也许来,也许会让省里出面。如果让省里来人,风声也会透出去的。那么,在省里来人之前,三十七个受贿干部做出的最大让步,也仅仅是把过去受贿、索贿的东西“吐”出来,悄悄地吐出来。这等于打了一个平手,不分胜负,从原则上讲,他做得光明正大,无懈可击;可又查无实据,顶多是“借”了又还了,仅此而已。面上会笑笑,私下里会伸出七十四条腿绊你!

假如,他亲自去找那在押的犯人谈次话,给他进一步交待政策,让他看看这个蓝皮本,让他知道李红叶已经揭发了,进一步打消他的顾虑和幻想。他会交待么?如果他能交待,再专门组织班子去一笔笔地清查帐目、现金的支出情况,逐项和李二狗对质。这样,虽然面对三十六个干部多年形成的关系网,他也许会撕开一个角,然后迅速扩大,他相信他能办到。到那时,市里的班子就可以重新考虑了。

但是,这一切必须公平进行。他能公开么?他一动就会有人知道,要公开进行,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准备丢掉一切。他能做到么?

此刻,李金魁像决战的将军一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也等于有了一个改变市府现状的突破口,可他一次一次地变换各种不同的打法,思索各种不同的棋路。越思索,就觉得成功的把握越小……

金魁,你想放弃这次机会?

谁说放弃了?

那你就干!把这个本子送到地委去,让地委派人来查。

地委也不是铁板一块。

找报社记者。记者会有办法。

记者怎么干都行,干完拍拍屁股走了。可你还要在这里生活。在一个地方,有三十六个人与你为敌,你的日子好过么?

那你就听之任之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李金魁看了看表,已是午夜时分了。他知道这个电话是李红叶打来的,可他没有去接,他不知道该给她说什么……他欠她够多了,而她从来没有求过他,现在,到了他还帐的时候了,他该怎么办呢?

电话铃一直不停地响着……

凌晨四点,李金魁已经在烟灰缸里插上了第三十九个烟蒂。他的嘴吸得很干很苦,但他还是把最后一支烟也点上,吸了两口之后,又烦躁不安地摁进了烟灰缸。此刻,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枚硬币,在掌心里抛了抛,放在桌上。片刻,他又把那枚硬币拿起来,接连几次后,他默默地说:好吧,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如果“国徽”朝上,我就干!假如是“麦穗”朝上,就随他们好了。

于是,在凌晨四时三十六分,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的本市市长手中,李金魁把一枚硬币从手心里抛了出去!随着“当啷”一声脆响,一道银光闪过,那枚负有重大使命的硬币从桌上滚落到地上去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