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宁玥来到防非办会议室,后面跟着财政局局长季海洋。

宁玥是怕整个防非办受到检查组影响,特意过来打气鼓劲。在防非关键时刻,她不想节外生枝,很多事情得放在“非典”过后再来深究。

侯卫东与宁玥打过招呼以后,对许庆蓉道:“宁市长将季局长都来带过来了,你大着胆子要钱,千万别客气。”

季海洋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这一次防非工作中,财政局高调支持,追加了一千万防非资金,主要用于改造沙州传染病防治医院的设备,其次用于购买防护服、呼吸机、维修观察点。季海洋最怕许庆蓉再次狮子口大开,届时,所有难题还得自己背。

许庆蓉道:“沙州医院设备相较岭西差得远,再追加一个亿,都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是要说防非工作,有宁 市长支持,我们倒是不太差钱。昨天我们送了一个请示到财政局,是关于防非一线同志的加班工资以及补贴。”

补贴再多也好解决,季海洋道:“这份请求我还没有看到,现在可能在办公室运转。一线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在工作,这些补助算什么。”

几人在小会议室闲聊几句,季海洋给许庆蓉使了个眼色,道:“许局,我们商量点事。”许庆蓉知道两位领导估计要谈事,赶紧起身,跟着季海洋出去。

宁玥等两位局长出去,道:“卫东,这次检查组过来,不能影响防非办的土气。”

侯卫东笑了起来,道:“宁市长,经历了 这么我事情,这点小检查影响不了我,我刚才正给许局说起这个话题。”

宁玥短发齐耳,干净利索,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又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据你判断,‘非典’还能持续多久,对社会的影响有多大?”

侯卫东道:“最多还有半年,或者更快。我不是医生,就不从专业角度谈论这个话题,我只是从社会控制的角度来谈此事。‘非典’病毒要传播,必须有一定途径,我们现在做的工作就是切断病毒的传播渠道。切断传播渠道,牺牲一些人以后,既使始终没有特效药,‘非典’病毒也将在猖狂一段时间后,慢慢消失。这也就是全面动员抗击‘非典’的意义。”

“卫东看问题的角度很有新意。这一次‘非典’让我们露出了不少薄弱环节,但是也显示了众志成城的力量,可以自豪地说,论起动员能力,没有任何一个大国强过我们,我对战胜‘非典’同样充满了信心。”宁玥话锋一转,道:“卫东是做实事的人,沙州防非工作很优秀,只可惜成津的同志没有把握好。昭强和为民两位同志都是经验丰富、办事扎实的领导,不应该忽视这些问题。”

侯卫东见宁玥摇了摇头,道:“陈主任嘴巴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讲要如实汇报。虽然防非办工作出色,你也要有思想准备,我有些担心。”

侯卫东回想起陈再喜高深莫测的神情,一时也无法判断出到底是什么结果,他自嘲道:“事已至此,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非典’工作抓好。”

宁玥如今还是代理市长,这种身份让她必须得小心谨慎,很多想说的话都不能说,想做的事不能做。经过防“非典”这件事,她对侯卫东的认识又深入了一步,评价比以前更 高,帮助侯卫东担任市委常委的想法越发强烈。可是,侯卫东如果因为成津出现“非典”而受到处分,在这一年进入常委就将没戏。

现在时候未到,她也就没有将自己的想法与侯卫东进行沟通。她相信凭着侯卫东的政治智慧,也应该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下午四点,省里将反馈意见传了过来,原则上同意沙州的处理意见,只是在被处理的人中,多了一人,沙州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受到了党内警告的处分。

被处理的干部中没有侯卫东和许庆蓉。消息传开,市防非办所有同志脸上都露出笑容。

侯卫东对待这种处理意见,既感到意外,也觉得正常,他让许庆蓉亲自准备或许要接受检查的资料,完全是明智之举,是有效的针对措施。

将日常事务处理完毕,侯卫东将躺着中枪的洪昂约到财政局宾馆顶楼。他原来想将洪昂约到半山坡或双湖,可是想到正处于防非的关键时期,若是遇到急事,而自己不在城内,则影响非常不好。财政局顶楼是季海洋的地盘,平时来往的人不多,条件也还不错。

九点半,侯卫东上了楼,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洪昂的小车停在门口。上电梯时,洪昂强撑起笑脸,道:“老弟,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没有这么脆弱,为共产党工作这么些年,经受过大风大浪,这点挫折还能够承受。”

侯卫东笑道:“老领导,今天请你喝好茶,慢慢聊天。”

刘莉与委海洋结婚以后,调到了国资局工作。今天得知侯卫东和洪昂要来喝茶,她特意过来安排。

将两侠领导请进顶级的茶室,进门入眼皆绿色,坐下以后,透过落地窗可以俯视城区。刘莉亲自泡了茶,道:“洪书记、侯市长,海洋陪宁市长到省里争取防非资金去了。”

侯卫东道:“到这里来喝茶就是图个自在,没有外人打扰。刘主任太客气,反而见外。”

刘莉嫣然一笑:“海洋专门让我从他办公室里拿来了茶,这是他的宝贝,平时都是偷着喝。”

侯卫东嗅了嗅致木盒里的茶叶,道:“好茶啊,好茶。”

刘莉泡好了茶,道:“你们聊,我到隔壁上网。”

侯卫东闻了闻茶香,道:“刘主任,刘坤是不是在中药批发市场有门市,我今天去转了转,里面价钱很高。现在‘非典’时期,哄抬物价要受处罚。”

刘莉是聪明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出了门,她立马开车朝家里赶去,准备找刘井上。

两杯清茶,给茶室留了淡淡香气。

在封闭空间里,洪昂将伪装脱掉,将头靠在椅子上,长长叹息一声:“谁知道打了一辈子狼,从来没有受过伤,今天居然被党内警告,没有想到!”

侯卫东安慰道:“老领导一直在狠抓政法系统防非工作,所做的工作有目共睹,只不过‘非典’工作有偶然性,防得再严密,都有可能中招,这里面有运气的成分。”

洪昂是长于搞阴谋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叫做大势,当前防非工作就是不可阻挡的大势,他偏偏就是在防非工作中出了问题。他靠着椅子,道:“刚听到受到党内警告时,心里有不服,也有面子问题,还有前途问题。政法系统是一个大摊子,公检法司、综合治理在防非工作中各有各的重点,还要打击犯罪,维护稳定。这一段时间对自我进行评价,工作抓得挺紧,也没有什么差错。至于联系成津方面,成津毕竟有一套完整的机构,主要责任在他们身上,我去过两次,也还算尽责。这是我刚受到党内警告处分时的真实想法。”

“现在想起来,不管怎么说,市委先制定规则,我被处分是在规则之内,就得服输。其次,只要出了错,就说明工作中存在疏漏。”

侯卫东欠了欠身,道:“4月初,成津那位妇女在广州一家医院陪护患病的丈夫时,这家医院已经有两名患者感染了‘非典’,其中一人死亡。而这家医院在这位妇女出院返回沙州时,既没有通知她本人到当地医院做检查,也没有将有关信息反馈给沙州市有关部门,这算是出来的原因之一。把板子完全打在沙州干部身上,不公平。”

洪昂摆了摆手,道:“其他省的事情我们追究不了,不提也罢。这位妇女返回沙州后,很快出现发烧症状,先到成津住所附近诊所输液,后到县医院治疗,再到沙州市就诊,直至确定为‘非典’病人,这么多环节都漏掉,确实是排查不力。若是两兄弟当真引起成津甚至沙州疫情传播,则罪不可恕。从这个角度来说,撤职查办,记大过,都不算过分手段。”

按照常理,侯卫东在成津是走麦城的,此时成津主要领导被处分,分管领导被撤职,他作为防非办主任,完全可以落井下石再踩上两脚。只是,他此时已经是沙州市副市长,成津原来的同事只能看着自己高飞的翅膀,所以他没有兴趣“报复”。在处理成津事件时,他将“曾昭强”因素完全抛在脑后,所提建议都很中肯。

实事求是的做法才是成熟男人应该做的事,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往往会增加不必要的敌人。

而经过此事,曾昭强在主要领导面前的形象受到了影响,加上他年龄不算小了,上升的空间基本上被完全封闭。

侯卫东道:“‘非典’如果比作一场战役,这才开始,说不定哪天我也会中弹例下,‘非典’既复杂又有不可测因素,谁都有可能出事。杨想也挺可笑,我们制度上也有毛病,事情做得多了,做错概率就高,如此下去大家都不愿意做事,求平安,求稳定,混日子,这在如今还真是一个大问题。在最基层公务员队伍中,大家拿的钱差不多,谁多做事谁出错,弄得大家遇到事情就偷奸耍滑。基层干部积极性调动不起来,领导在台上吼得声嘶力竭,底下的干部似动非动,似听非听。”

洪昂道:“你说的是基层组织建设的大问题,一句话两句话扯不清楚。说实在话,我现在最关注的是我的前途。”

侯卫东有些意外,道:“就是一个党内警告,不至于有太大影响。”

“警告处分,迟早会取消,我想的是另一个方向的事。”洪昂狠狠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在作着艰难的决定。

“几年前,我作为周少省长的左膀右臂,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市委常委、政法委书 记对于几百万沙州人来说是很高的职务,全市这么多公务员只有极少数能走到相似位置。从这一点来说,我应该满足。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的仕途确实在走下坡路。反复思考仕途走下坡路的原来,不是因为我工作能力不够,也不是因为我不够敬业,更不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原因很简单,是换了老板。细细想来,我们努力的主要目的是取悦领导,这其实是非常悲哀的事。”

长期以来,洪昂都是以睿智沉稳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极少像今天这样直抒胸臆。

侯卫东和洪昂是公认的周昌全的左膀右臂,在当时,侯卫东只是秘书,洪昂职务更 高一些,已经进入了市委核心。如今两人都是副厅级领导干部,洪昂仍然是市委常委,并没有离开最核心的决策层。只是两人心态不一样,侯卫东在不断进步,洪昂一直在原地踏步。

“侯卫东有意让洪昂排遣心中不快,专心当听众。

“这其实是变相的人身依附关系,想通了这一点,我突然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意义,心中有破灭感和空虚感。洪昂抱着胳膊在茶室里走来走去,继续道:“这种感觉很真实,也很强烈,我有着改变环境的冲动,想去寻求人生自由。

侯卫东惊讶地道:“我脑子里也没有具体内容,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以后,十万干部下海,我有两侠在省级机关工作的朋友下海经商,目前都很成功。他们成功以后,主浊为自己面工作。卫东,你说我出去干企业,有没有出路?

侯卫东没有想到洪昂会有如此想法,道:“不好说,毕竟我们在体制内这么久,完全进入全新的领域,很难。奋斗了二十年,哪能这么轻易地将现有的一切舍去。而且企业家会面临更多的问题,为了企业发展,或许会做更多违心之事,也不一定有人生自由。

洪昂做到了厅级干部,哪里能够说不干就不干,他在侯卫东面前坐了下来,道:“真想试一试。

聊到十二点,洪昂胸中积累的郁闷排遣得差不多,道:“走吧。我们不走,服务员也不能回家,说不定在背后骂我们。

下楼时,洪昂道:“刚才说这么多,都是牢骚,或者说是心里的美好愿望。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还得继续重复昨天的事。老弟,据说掌握的情报,林安村的人一直有人在串联,如今有隔离人员进驻林安村,闹事苗头初现,得把这个地方盯紧点。

侯卫东道:“林安村作为隔离点,不可更改。目前各项预防措施也到位,优惠条件变相开出来,若是再有人闹事,只能强制处理。防非工作不是儿戏,是一条不能碰的高压线。

洪昂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当疑似病人进入了隔离点以后,林安村村民又开始聚集。

尽管西城区有所准备,派出镇、村两级干部去找闹得最凶的几个村民做工作,但是,在隔离点住进十七个人以后,村民们仍然打出 了“保卫家园,还我净土等口号。

侯卫东接到报告后,来到宁玥办公室。

宁玥听完基本情况,心情烦躁不安,一股股火气往上涌。她强压住内心的火气,问道:“卫东是什么意见?”

侯卫东道:“先礼先后。由区、镇两级再次跟村发进行对话。如果谈不妥当,我再去和村民对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继续围堵,只能考虑强制措施,在这种情况下不用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

林安村的情况不断洪到了防非办,到了上午九点,大约四五十个林安村民包围了煤炭疗养院,与杜镇和西城区的干部们对峙起来。

上午九点半,亿秄东来到西城区杜镇政府。何敏文和杜镇干部都在小院等待。

成津县出来以后,岭西省和沙州市委采取了断然措施,对全市干部起到了极强的震慑作用,谁都不敢再对防非工作马虎了事,连阳奉阴违都不敢。尽管西城区所有干部都不希望,“非典”隔离观察点设在西城区辖区,可是现在木民成舟,他们只得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把一触即发的群体性事件处理好。

何敏文摸了摸脑门上的汗水,道:“侯市长,我们谈了两次,没有效果,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隔离点涌设在煤炭疗养院。”

侯卫东干脆利索地道:“安排五个村民代表,我与他们谈。谈崩了,就由分安清场。”

侯卫东心里很清楚,像何敏文这种基层工作经验相当丰富的区委书记,为了达到目的,肯定使出了浑身解数,能够答应的事情肯定能够答应,能让步的肯定也能让步,如今他做不通林安村村民的思想工作,自已这个副市长基本没戏。但是自己必须要与村发见一面,否则程序上就有缺失和遗憾。

侯敏文道:“那我就去安排,选五个代表,最好能通过对话解决问题。”

侯卫东没有多说,认真翻阅前几次与村民代表谈话的记录。

在现场,公安人员守住了隔离点,他们拉起警戒线,守住煤炭疗养院三个进出口。在公安人员背后是紧闭的大门,里面是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他们不时地消毒,使消毒水的味道飘荡在空中,更加增强紧张情绪。

在村民没有冲动大院时,警察和村民就互相看着,有的警察和村民还开始对话。

一位高个子警察长期参加值勤,对这种群体事情见惯不惊,戏说着固执地道:“里面的人搬走,我们就离开。”

高个子警察道:“这不可能,这是市政府定的点。他们是关在院子里,医生在里面都不怕,你们怕个卵子。”“怕个卵子”是农村土话,通俗说就是“怕个啥。”老人并不是因为此语土俗而生气,反而觉得眼前警察很有人情味,他的敌对情绪消减几分,道:“医生穿了防毒衣服,我们没有防毒衣服。听说那些病会从空中飞,如果飞到我们村里面,如何了得。我们农村人也是人,为什么不把人弄到城里头?”

“现在我们距离围墙最近,如果病毒真是从围墙飞出来,我们这些人全部都要中招。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同们也怕病毒。你们最好别围在这里,让医生安心治病。”高个子警察继续做着思想工作,他顺手递了一支烟给老人。

两人正聊着,旁边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靠了过来,骂道:“你们这些黑帮,镇压我们老百姓,摸摸你们的胸口,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高个子警察与老人原本已经没有对立情绪了,被女人一骂,老人不好意思再和警察谈天说地,微微退了一步,又仰着头质问道:“现在政策这么好,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把这些瘟病放在林安?”

杜镇驻林安村的驻村干部带着任务来到了人群中,他是林安村本地人,平时与村民关系都不错,此时人们见他过来,都带着警惕的神情。

驻村干部对林安村情况了如指掌,他找到这群人的主心骨,道:“你们这样做要不得,有什么想法可以向政府反映。”

主心骨是一个近廿十岁的矮小干瘪老头,是驻村干部的堂叔父,他说话时显得很激动,胸红筋胀,道:“我们反映了好多回,到镇里来反映了情况,又到区里座谈,政府给我们答复没有?全市这么宽,为什么把瘟病放到林安?今天不解决,我们绝不客气。”

驻村干部赔着笑,道:“还是选几个代表同,到镇里面座谈,今天市里面侯市长来了,亲自与大家见面。”

干瘪老头很是倔强,梗 着脖子道:“我不管哪一个当官的来了,要谈可以,到医院现场来。”

驻村干部赔着笑,道:“这里人多,你一言我一 语,根本不晓得说的是啥子,二伯,你还是发个话,选几个代表去。”

村社两级干部站在人群外面,平时他们说话还管点用处,此时没有村民听他们招呼,说话就如放屁一样。作为村社干部,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夹在镇政府和老百姓中间,若是一个劲地帮着镇政府说话,不仅要被村民骂,在换届时,极有可能选不上。而且,在对待煤炭疗养院被定为隔离观察点这件事上,他们是和村民一条心的。可是,他们又是在胜利街党委行政领导之下,和镇政府对着干,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就采取了默不作声的态度,彻底把自己变成旁观者。

杜镇现任的书记和镇长都是外面派下来的干部,不熟悉林安村的人,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认识现场的村民。

书记杜军安排了一位本地副镇长去做工作,好说歹说,才有五个村民坐着镇政府的小车来到了大院子。

在侯卫东要求下,会议由杜镇书记杜军主持。

等到五位村民坐下,杜军首先作了一个自我介绍:“我是杜镇党委书记杜军,几位老乡都认识我。今天沙州市副市长侯卫东和区委何书记带着相关部门参会,说明市里、区里高度重视你们反映的事。上两次开座谈会,你们提出些问题,先由相关部门回答你们提出的问题,然后你们有什么情况再反映。我这里做几点要求,第一是一个人一个人轮流说话,相关部门同志说话时,你们不要打岔,你们说话时,相关部门也不打岔。最后再由领导讲话。”

几位村民都是六十来岁,他们黑着脸坐在领导们对面。

第一个讲话的人是卫生局许庆蓉,她讲话的重点是针对如何防范“非典”以及“非典”的特点,这些内容在防“非典”宣传册上都有,西城区为了加强宣传,特地送了林安村1000份。

在许庆蓉讲话时,几位村民都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们听说了许多关于“非典”如何厉害的传言,比如只要“非典”病人呼了气,顺风吹过来,一分里都要被传染;“非典”病人小便流到河里面,河里的鱼全部都要死完;土里沾了“非典”,几十年都要得瘟病。他们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拒绝接受卫生局许庆蓉的解释。

等到许庆蓉发言以后,干瘪老头道:“这位女同志是卫生局局长,你说瘟病只能活几个小时,你骗鬼啊,硬是欺我们农村人不懂科学。瘟病这么容易就死了,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为什么还要专门悠 隔离点?”

杜军道:“老林,你等会儿再发言,先请包局长讲。”

随后由区公安局包局长宣传《刑法》 《治安管理处罚长剑》等法律法规。

同志由西城区副区长讲了硬化机耕道以及林安村子女入学难的问题。

三人讲完,就轮到村民女言。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在林安村很在威望的干瘪老头,他颇有大将风度,咳嗽数声,才不紧不慢地道:“我就问政府三条,第一条是卫生局那位女局长讲的,我有个疑问,你说起‘非典’没得好凶,既然没得好凶,那为什么全国到处都在死人?没得好凶,为什么不把你们那个隔离点设在城里头?当真是城里头的人命比我们农村要金贵?他们的就是命,我们就不是命?我现在七十岁,党的政策好,我还想多活几年。”

在干道老头说话时,侯卫东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以前是什么的?”何敏文写道:“林有德,多年的老支部支部书记。”

针锋相对地回答了许庆蓉的话,林有德瞪着眼,伸出双手,把目标对准了区局包局长,道:“包局长,当了官硬是不得了,有本事现在就把我铐起带走。我不是支部书记了,但还是老党员,党员还怕坐牢?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保卫林安村。”

包局长以前在杜镇当过派出所所长,与林有德关系还不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林有德又道:“这么多年,林安村每家每户都集了钱,要硬化机耕道。要修通机耕道得修一座小桥。我们年年打报告,希望政府补贴钱。你们从来不理睬,现在觉睡醒了,想给我们修路了。林安村有骨气,不是一条狗!”

一席话,挑起了火药味,随后几位代表轮番发言,有的谈到林安村入学难问题,还有征地拆迁方面存在的不公平,还有村务公开方面的事,甚至几年前开展的“二十年不变”的土地承包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也被提了出来。

侯卫东看了看时间,看了杜军一眼。杜军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吹了吹话筒,道:“大家还有没有新的问题,如果没有新问题,请侯市长讲话。”

做群众工作很难,侯卫东深解其中之味,他根本没有指望自己一席话能解开如此复杂的疙瘩,作为防非办主任,他必须要讲。

“我讲四点,一是为什么要设立‘非典’隔离观察点,设立以后粪便废水、医疗废物以及医疗垃圾如何处理……”

在预案中,对于隔离观察点的粪便废水、医疗废物以及医疗垃圾都有专门交代,沙州市政府还专门下发了《关于加强非典医疗污水和医疗垃圾处理监管工作的意见》,侯卫东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得甚为详细,一一道来,清清楚楚。

“二是设立‘非典’隔离观察点的法律依据……

“三是林安村历来都是先进村,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同心协力共抗‘非典’……

“四是大家的出发点是为了维护全村的利益,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不能采取违法的行为……

等到侯卫东讲完,村民们沉默了几分钟.在与侯卫东见面之前,村民们还抱着幻想,认为小官肯定不能主持正义,大官往往会主持公道,大官是被小官们蒙蔽了.副市长侯卫东算得上沙州的大官,可是说出来的话与镇里的官员无异,这让他们格外失望。

林有德感受到另外几位同伴的目光,在内心深处产生深深地愤怒,这个愤怒有的是来自林安隔离,有的是来自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强烈的愤怒,让他忘记了对大领导与生俱来的畏惧,他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侯市长,你这么大的领导,讲话当放屁,我们林安村村民是 是人?你还是不是为人民办事的领导?是不是想把我们全村人都整死绝?“

主持会议的杜军连忙将话岔开,问其他几位村民:“你们几位还有什么不同意见?“

其他村民也谈不出什么新意,一位村民激动地挥着手道:“我们的要求很简单,不能把得了瘟病的人送到煤炭疗养院,明天不拉走,我们就要挖公路。”

另一位村民道:“自前一个星期以来,我们到镇里和区里反映了十来次,你们总要给个解决办法。每次来反映问题,都是这样说,你们是在骗我们土农民,把我们当成叫花子?”

在一片争吵声中,主持会议的杜军用眼光寻找何敏文。虽然侯卫东是副市长,但是在西城区这一亩三分地里,何敏文是真正的老大。何敏文与这些村民接触过,他早就猜到了如此结果,他瞧了瞧侯卫东的脸色,向杜军微微点头示意。

杜军马上宣布:“座谈会到此结束,请各位老乡要理解政府,支持防非工作。”

侯卫东离开基层有几年时间了,直接与群众交谈的时间也减少很多,他在沙州干部中有威信,老百姓不在体制内,他就没有多少威信。他再次清醒地认识到现实,凡是涉及利益和生命的事,靠一张嘴巴难以解决问题。

侯卫东被村民代表骂了,他仍然很平静,道:“晚上,再派得国干部到林安村,每一家每一户都去做工作,争取村民理解,减少工作阻力。”

何敏文道:“已经作了安排,区、镇抽了一些干部,此时已经进了村。”

侯卫东头脑中回想着几位村民代表的神情与观点,道:“他们提出明天断公路,我估计此事肯定会发生,你们要做好充分准备。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让林安村的事情搅乱整个沙州的防非大局。”

何敏文道:“区分局作了周密安排,方案报给了 市局,目前便衣和着装民警都带有录像设备,执勤人员和备勤人员都准备好了。”他很想再问:“能不能考虑在其他地方建了隔离点”,见到侯卫东一脸严肃,想问的话便收回肚子。

离开杜镇的时候,侯卫东心情变得压抑起来,明天要发生什么事情,用屁股想都知道,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可是作为防非办主任,防非大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要让咱,他必须当这个恶人。

回到家里,小佳见丈夫脸色不佳,道:“林安的事还没有摆平?”

侯卫东摇了摇头,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热茶,道:“你怎么知道林安的事?”

小佳道:“我到政府开会,听到好几个人都在谈这事情。”

“他们是什么观点?”

“同情村民,但是觉得市政府必须要赶紧下决心。”

侯卫东感觉有些累,靠在沙发上:“换位思考,若是我站在村民的角度 ,说不定也会激烈反对,毕竟让‘非典’观察点留在村旁是一颗定时炸弹,反地是符合人性的。包括村一级组织都对村民有同情,甚至暗中支持,在这一次的群体事件之中,村‘两委’基本没有发生作用。”

小佳安慰道:“你另有思想负担,换了谁,面对这种情况都得作出选择。”

侯卫东道:“原来我想,目标明确,手法可以讲究,具体到此事就是既减少冲突。又要把事件办好,少抓人或者不抓人。现在,不抓人肯定解决不了问题。”他在沙发上稍坐了一会儿,又到书房给宁玥打了电话,讲了自己开座谈会的情况。

宁玥很重视此事,马上又和朱民生通了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市委办打来电话,在市委小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参会人员有市委书记朱民生、代市长宁玥以及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卫生局长、西城区委书记和区长。

侯卫东回家时,又是凌晨。下车之时,他朝林安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但愿明天平平安安,村民们不再围堵现场。”

凌晨六点,公安局长老粟打来电话,道:“侯市长,这么早把你吵醒。”

侯卫东昨夜并没有睡好,抹了抹眼角的眼屎,问:“是不是林安出事了?”

老杰笑道:“还是侯市长最敏锐,一语中的,五分钟之前,来了几十个村民,带着锄头、铁锹。”

侯卫东道:“他们带这些东西,果真是要断路。”

老粟道:“他们已经在挖公路,挖了一个大口子,西城分局的人正在劝阻。”

事至此,侯卫东反而定下心,道:“西城区的干部在不在?村民手里有铁锹等工具,让他们别太靠拢。”

“西城区普兵副市长在胜利街办公室,不少干部还在村里做工作,没有什么效果。”

“早上上班时间,你到市政府办公室汇报情况,再说下一步的事。”

老粟当了一辈子警察,见惯大场面,如此规模的冲突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道:“我这边做好充分准备,就等领导下定决心。”

“一定要确保证据确凿,法律依据要充足。”侯卫东又道:“在市政府下决心之前,你们继续做思想工作。”

“侯市长放心,市局派了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在现场,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一直在劝阻断路的农民。”

到了八点半,在西城区区委何敏文办公室里,侯卫东又接到电话,两辆警车被推翻,数名警员被打伤。

在碰头会上,侯卫东态度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鉴于此事性质变化,我建议公安部门必须立刻制止违法行为,否则事情越来越不好收拾。”

宁玥便有了思想准备,道:“我同意侯市长的意见。”

朱民生冷脸冷面地坐在会议室中间,他心里着实犹豫,一直没有下决心。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他终于作出了最后决定:“由卫东市长全权在现场指挥,果断处置。”

领导发出指示以后,几辆大客车装着防暴队员来到了现场,拉起警戒线,车载广播以威严的声音进行最后通告宣传。部分村民见势不对,退到警戒线以钱凤林有德为首的三十来个老年村民和妇女安在警戒线以内。

事情发展出乎林有德等人的预料,数队防暴警察快速进入现场,把现场控制以后,他们没有与林有德等人纠缠,而是直接冲到警戒线以外的人群中,将带头推警车和挖路的八名村民带上了大警车。

林有德原本是想用老人和妇女来阻碍警察,在警戒线以内的老人都是六十好几到七十好几。他懂政策,知道一般情况下,警察不好拘留这种老人,若是在派出所里这些老人出了事,警方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采取了以老人打头阵的策略。认为知警察根本没有理睬他们这些老人,而是直接将外围的年轻人带走。

村民们人多,可是他们毕竟没有组织和纪律,实质上是一盘散沙。被警察一冲就散,轻易地被各个击破。

区、镇的干部进入队伍里,开始劝说。

听说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和《刑法》,这些被抓的人要被判刑,而不是最初预计的拘留几天,被抓者的家属开始慌乱,都聚在了要有德旁边。

林有德慌了神,他强自镇定,对身旁不远处的防暴警察道:“我是林有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路是我带人挖的,你们来抓我。”

数十名防暴警察穿着作训服,面色严肃地站成几排,不理睬林有德的喊叫。有几位中年妇女冲出去推搡警察,皆被警察顺手带上了在客车。

现场很快处置完毕,双方都没有出现人员伤亡。

侯卫东一直守在西城区办公室,接到老粟电话后,松了一口气,对何敏文道:“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村民围堵医院,事出有因,基层党政组织要做好工作,硬的一手要能硬起来,软的一手也要软下去。”

何敏文紧张之的一,突然松了下来,脑袋里想着如何善后,。他听到侯卫东这两句话,没来由想起了男人的软硬问题,随即又收入回胡思乱想,再次作检讨:“侯市长,我的工作没有到位,给市里添了麻烦。”

侯卫东道:“虽然抓了人,可是不要松懈,工作组要沉得下去。另外,能兑现的利益也得兑现,机耕道现在不适宜修,但是可以把图纸拿出来,让村民放心,显示区政府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