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真高心神不定地玩着筷子,筷子一次次落在桌上,又一次次被他拿到指尖旋转。

所谓知子莫若父,秦怀彪道:“那个高个子就是王桥?”

秦真高道:“以前他从来没有到过黄老师家里,肯定是借着艺术节的事情,把黄老师家里跑熟了。他这个人在社会混过,比我们普通学生路子野,对面那个老味道餐馆就是王桥开的。”

秦怀彪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两三辈人都做小生意,做小生意能赚到钱,可是社会地位不高,很容易有人来找麻烦,一个小屁孩都可以在我们面前耍威风。你要坚定分配到机关单位的目标,最好是省级大机关。你那位叫王桥的同学既然敢开馆子,肯定还会做其他事情,你暗自记在心里,到时在关键时刻给他捅出去。”

秦真高道:“爸,我想堂堂正正赢他。”

秦怀彪想起因赌博被公安抓进派出所受的羞辱,被税务罚款的惨重损失,恶狠狠地说道:“傻娃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在分配的关键问题上,你不要有妇人之仁。如果有妇人之仁,自己吃了亏,活该倒霉。”

秦真高对父亲所言颇有抵触,低着头想道:“最好分配时不和王桥发生冲突,他这人虽然傲慢点,但是还不至于到无毒不丈夫的地步。”

想起王桥,他便透过窗户朝老味道望去,恰好能看到老味道土菜馆的牌子以及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还有大红灯笼下面站着一个穿着服务员衣服的长腿女孩。

长腿女孩吕一帆正在和艾敏谈事。

吕一帆道:“艾姐,开学以后我还想来打工。晚餐时间和星期六、星期天,我要混几顿伙食。”

艾敏是受过苦、落过难的人,从吕一帆的穿着及言谈中知道其家境艰难,没有犹豫就同意了,道:“你在北山省,家里是工厂的吧?”

“嗯。”

“这些年在企业工作比较难,平时有空都来吧,餐馆最不缺的就是一双筷子。”

“艾姐也是从工厂出来的?”

“这里工作的姐妹大部分都是一个厂一个车间的,我们厂几年前破产了,大家只能各奔东西,自谋出路。”

两个女人因为相同的原因和相似的生活背景,越聊越投机。

餐厅,大桌子上摆满了纸张和墨水,王桥在为杜建国写校新闻社招聘启事。杜建国趴在一边写着校新闻社成立的通讯稿,赵波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抽烟,歪着大脑袋,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够了吧,七张了。”王桥故意夸张地揉了揉手臂。

杜建国道:“袍哥,这是我们校新闻社的开社大典,九九大顺,写九张。”

王桥道:“写完了,要请我吃大餐啊。”

杜建国笑得十分爽快,道:“没有问题,在老味道吃饭,我请客,钱挂在袍哥身上。”

赵波阴着脸,坐在一边抽烟。

王桥写完招聘启事,杜建国也完成了通讯稿,三人一起在校园内四处张贴。来到美术系校区边缘时,赵波梗着脖子道:“我不进去,你们自己到里面张贴。”以前与苏丽关系良好时,他经常到美术系这边玩,认得不少人。此时站在外面的小道上,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看到熟人走过也尽量别过头,装作不认识。

贴完最后一张时,三人来到校广播站附近。

敲开编辑室房门,探头出来的人居然是班上同学陈秀雅。杜建国惊讶地问道:“陈秀雅,你怎么在这?”陈秀雅微红了脸,道:“我才到这里,正在实习,你们有事吗?”杜建国道:“我来交新闻稿子,你帮我看看,能不能播出来?”陈秀雅接过稿子,没有邀请三人进门,站在门口道:“我先看看,如果能用就可以播出来。”

离开广播站以后,杜建国着实兴奋,道:“以后陈秀雅到了广播站,.我就有了内应,没有想到平时不出声不出气的陈秀雅居然能混到广播站,以前小瞧了她。”

上一次杜建国说看上了陈秀雅,只是口头说说而已,一直没有实际行动,王桥也就忘记这回事。他见到杜建国兴奋的神情,觉得这个胖墩还真有可能看上了陈秀雅,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陈秀雅凭什么就不能到广播站?胖墩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陈秀雅的父亲陈强说是交通厅的高级工程师,算得上知识分子,王桥可以推测陈秀雅从小受到的教育肯定不差,能进入广播站不算意外。

杜建国很有兴趣地说道:“那你说说陈秀雅的事,袍哥,别保守啊。”

赵波烟不离手,沉默寡言地跟在两人身后。他和苏丽交往数年,自认为谈恋爱是水到渠成的事,谁知水到渠未成,被苏丽明确拒绝。经过一个寒假其心情仍然没有调整过来,他吐了一个烟圈,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矣。”

杜建国道:“青皮意志薄弱,被甩了一次就垂头丧气,我估计袍哥至少被甩过五次,人家一样意气风发。”他说最后一句话完全是开玩笑,在其心目中,袍哥高大英俊,能干透顶,怎么会被女人甩?这是开玩笑的事情。

王桥抬腿踢了杜建国的肥屁股,笑道:“胖墩,硬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到男生公寓,屁股没有坐热,雷成找了过来,将王桥单独叫到屋外,低声道:“你交入党申请书没有?”

王桥道:“没有。”

进入大学后,杨琏建议王桥要早一点争取人党。王桥入学后在学生组织边缘游离了两三个月,进入学生会以后主要精力又集中在艺术节上,压根没有考虑入党。

雷成道:“山大对学生入党要求很严,批准的人数很少,上学期事情多,我忘记提醒你交入党申请书,党校马上要开课,你已经没有办法参加这期党校培训。赶紧交入党申请书,争取进入下期党校。”

王桥明知故问道:“入党很重要吗?”

雷成道:“当然重要,按梁书记的要求,学生会主席原则上都是学生党员,而且学生党员在分配时占了很大优势,党委部门只要党员,你说重不重要?既然要在学生会发展,入党就是必需的。”

王桥道:“那我马上就写人党申请书。”

雷成道:“你到我寝室去,给你找一份入党申请书的草稿,你参考一下。”

拿到厚厚的入党申请书,王桥直奔老味道土菜馆。他在阁间里写这份入党申请书。写完以后,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王桥活动着酸酸的手臂到楼下厨房里,让厨师炒了一盘肉丝,舀了点鸡汤,端到艾敏办公室,一边吃,一边和艾敏聊天。

艾敏看了看王桥的饭菜,走到门口安排道:“让邢师傅做一份油渣炒莲白,送到办公室。”

油渣炒莲白是一道经典家常菜,原料是猪板油、莲白、葱、姜、蒜、盐。在王桥小时候,家里每次杀完年猪都会炼猪油,油炼完后的副产品就是一碗香喷喷的油渣,加点花椒粉、盐或是白糖,吃到嘴里全是香味,极为解馋。

家乡的猪偏痩,油渣中有许多脆香组织,城里的猪出油率高,炼制完后剩不了多少油渣,而且这种油渣放进嘴巴里,化开的全是油,没有嚼头。自从调整老味道土菜馆的策略以后,餐馆只买土猪肉,虽然成本高些,肉的质量却明显提高,而且有了农村猪才产的油渣。

香喷喷的油渣炒莲白端过来,王桥迅速将其扫荡大半,肉丝一点都没有动。

艾敏问道:“这份油渣炒莲白味道如何?”

王桥道:“清香、可口、回甜,很过瘤。”

艾敏道:“邢师傅最擅长家常菜,和我们的老味道正好配得起,我想深挖一系列老式家常菜,适当改良,推出去以后应该能成功。”

王桥道:“我们要吸取以前老段的教训,如果全力推邢师傅的家常菜,等到馆子红火了,邢师傅把尾巴翘起来,我们怎么办?”

艾敏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我有一个想法,观察一段时间,如果邢师傅确实行,可以年终分红,或者提工资,两个方案由他选。”

王桥道:“从稳定队伍和提高菜品质量的角度来说,我赞成这个方案,到时你和他谈吧。我觉得我们要向国际知名的快餐店学习,制作一个老味道土菜馆的标准菜谱,每一道菜的用料、制作工艺都明确下来,只要功夫下得深,就算走了邢师傅,我们一样能做出差不多的菜。”

艾敏对王桥的这个想法不以为然,道:“我们的菜和外国的菜不一样,都是凭厨师的感觉,制定标准菜谱不靠谱。”

王桥道:“比如油渣炒莲白这一道菜,我们可以确定基本原材料和基本炒法,这是普通菜谱的做法。我们老味道菜谱要详细到猪板油选料标准,比如必须是土猪,还有莲白标准,油渣的大小、软硬度、含油量等。”

艾敏慢慢听进去了,道:“那我试一试。”

王桥道:“这事先不要张扬,只是埋头做就行了,免得起意外风波。”

两天后,王桥将入党申请书交到黄永贵手里。

黄永贵在办公桌前翻看着申请书,道:“上学期没有想起入党这事,怎么突然就开窍了,这是好事,值得鼓励。但是,你目前的任务就是把艺术节弄好,弄好以后,一切都好说,弄不好,你就不配当入党积极分子。”

通过一个假期的接触,王桥基本上摸清了黄永贵的性格,知道他这是惯用的“威胁加利诱”手法,道:“艺术节的事情就请黄老师放心,方案磨得很细了,一步一步实施就行。”

黄永贵将入党申请书放在桌上,道:“没有你说得这么轻松,搞完艺术节,如果你不脱层皮就说明没有认真。”

王桥道:“那我立军令状。”

黄永贵笑道:“立军令状没有用,如果搞不好,我也不能立斩。所以,革命全靠自觉,必须要有强烈的内心驱动,否则无法做好学生会的工作。”

王桥道:“那就以实际行动来说话。”

随后的日子里,王桥大部分业余时间用在了艺术节的筹备和组织工作上,忙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4月15日,艺术节开幕式和文艺会演正式拉开序幕。从来没有参加过舞台演出的王桥被任命为舞台监督,在中文系艺术节做舞台监督的主要工作是协调乱七八糟的后台,包括协调演员、灯光、主持人、拉幕人员等。

这个岗位事情繁杂且看不出成绩,但是出了事就能立刻被发现,属于典型的幕后英雄。

整台文艺会演结束,王桥喉咙嘶哑得厉害,好在整个演出没有出什么纰漏,效果良好。

演出结束以后,上级检查组观看了节目,纷纷赞扬山大校园文化搞得好。梁柏文副书记在演出结束时做了简短讲话,称赞中文系艺术节是一个良好开端,必将成为山大经典的学生活动。

黄永贵梳了一个电视剧《上海滩》中周润发式的大背头,当梁书记讲完话以后,率先带头拍手,脸上激动的神情就算是水泥墙都挡不住。

曲终人散,舞台上没有了灯光和演员,失去了魅力,王桥突然松懈下来,感到无事可做,心里空空荡荡。他盘腿坐在后台上,点燃一支烟,安静地抽着。

雷成悄悄走上台,压低声音道:“找人收拾完场地,把从音乐系借出来的设备还回去,你到黄老师家里喝酒,他单独请我们几人吃饭。”

王桥打起精神,带着七八位自愿服务的同学收拾话筒、音响等行头。为了增加演出效果,这台演出没有采用校团委提供的老设备,而是从音乐系借了全套专业设备。

王桥带着人将昂贵的专业设备安全送进音乐系库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将胖墩叫到身边,道:“胖墩,你带着大家到老味道,专门给你们留了一桌,我私人请客,感谢大家的帮忙。”

杜建国笑嘻嘻地问道:“你怎么不参加?”

王桥神秘地回答道:“我有特殊约会,你意想不到的约会。”

杜建国还以为是与女生约会,顿时豪爽道:“那你赶紧去,晚上不回来也不要紧。我们寝室最帅的帅哥,至今仍然单身是我们寝室全体成员的耻辱。你能不能提前透个风,未来的嫂子是哪一位?”

王桥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杜建国又道:“晚上的菜定标准没有,可不可以加菜?我既要照相,又要唱歌,还要当搬运工,可累坏了。”

王桥道:“我打了招呼,随便你们整。”

安置好几个志愿者,王桥这才来到教师公寓。

推开黄永贵的家门就闻到了满屋酒气,屋里有雷成、马彪、吴湘、陈刚等学生干部,个个喝得满脸透红。黄永贵情绪颇高,叫着王桥的绰号,道:“袍哥快过来,我们人均喝了四五两了,你要补上。”他拿起白酒杯,给王桥嘟嘟地倒了一大杯,至少二两以上。

王桥端着杯子就大大地喝了一口。

吴湘关心道:“别喝这么猛,先吃点菜。”

黄永贵表扬道:“今天你在后台当幕后英雄,弄得不错,我最担心后台出什么差错,表演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后台出了差错就是组织问题。”

烈酒下肚,热量往上涌,这一瞬间,王桥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旧乡,正与鹰钩鼻子赵海等人在一起胡乱喝酒,随即他又回到现实中,旧乡的事情已经远在天边,与现在的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今天的演出节目,雷成道:“中文系95级出人才,那个胖子和小女生唱歌真有水平,比音乐系的还有味道。”

胖子就是杜建国,小女生是指陈秀雅。在最初的节目中并没有两人的合唱,由于演出中歌舞类节目较多,演唱类节目相对不足,王桥就在寝室里顺口说到此事,杜建国自告奋勇要表演一个男女生二重唱,女方就是陈秀雅。

当时两人有一段对话。

“胖墩,你唱歌的水平我不怀疑,陈秀雅会唱歌,我怎么没有听过?”

“我在给广播站送稿的时候听过陈秀雅唱歌,她以前练过钢琴,学过唱歌,水平不错。我和她唱一首王洁实和谢莉斯的歌,然后再唱一首《今夜无人人眠》。”

“胖墩,我发现你对陈秀雅不错啊,是不是真有意思了?”

“袍哥你别乱想,我就是觉得和她唱歌能配合好,以前是胡乱说的。”

此时想起这段对话,王桥暗道:“胖墩和陈秀雅还算般配,胖墩肯定有点意思了,不知道陈秀雅是什么想法。若是他们真成了,到时陈强称我为兄弟,胖墩应该称呼我为什么?”想到这一点,不禁觉得滑稽。

在整个艺术节的安排中,秦真高没有具体负责项目,最后又自告奋勇组织观众。黄永贵今天在家里是招待艺术节各个项目的有功之臣,也就没有让秦真高参加。

晚餐持续到了午夜一点,散去之时,黄永贵醉倒在床上,雷成、马彪、陈刚都是脚步踉跄,师母夏琴见王桥最为清醒,道:“王桥,你一定要将吴湘送到楼下,学校治安虽然不错,还是得小心一点。”

教师宿舍有一道铁门,夏琴拿着钥匙打开将军锁,等到几位同学走远锁上铁门,她才回屋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

从教师宿舍到女生宿舍有一长段是香樟树林,平时树木繁茂让人赏心悦目,夜里人多时显得浪漫,可是空无一人时则阴森恐怖,吴湘还从来没有熄灯以后走过香樟树林。

五人一起走到香樟林边,雷成等人分道前往男生二公寓,王桥陪着吴湘回女生公寓。刚走进香樟大道,几只大鸟扑棱棱从草丛中飞起,吓得吴湘躲在王桥身后。

王桥安慰道:“没事,几只鸟。”

吴湘在屋里就有了酒意,被大鸟惊吓以后,酒意上涌,她有些走不稳,就拉着王桥胳膊,免得摔倒。行至香樟林中段,酒意猛烈涌上来的吴湘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无论王桥如何轻呼都低着头一动不动。王桥试着扶着吴湘往前走,发现她的脚完全拖在地上。

王桥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将吴湘送到女生公寓,她无法独立上楼,必须要叫其他女生下来扶。作为学生女干部,若是被其他人知道她夜半醉酒而归,极有可能造成不良影响。

如果将吴湘送回教师寝室,因为有铁将军把门,必然要惊醒很多老师,也不妥。

如果送到校外,只能穿过守卫严密的大门,同样不妥。

思来想去,王桥毅然背着吴湘离开香樟大道,沿着一条满是灌木的小道来到乒乓球练习场,坐在一处不易被发现的石凳上。四月夜晚依然凉气逼人,王桥让吴湘平躺在自己腿上,然后脱了外套给她盖上。

到了夜晚三点,王桥背靠在石椅上睡着了。

吴湘睁开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什么地方、身旁男子是谁,被吓得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嗡嗡作响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她悄悄检查自己,见衣冠整齐,这才暗自松了口气。黑暗的夜里,很难看清男子的面容,她艰难地撑起身,凑到近处去看男子的脸。

“王桥,王桥。”吴湘坐直以后低声唤着。

王桥睁开眼,寒气让他很想打喷嚏,将喷嚏强忍回去以后,道:“刚走进香樟道,你醉得走不动了,我不敢叫女生来扶你,就带你到这边休息。”

吴湘俯身捡起滑落在地上的外套,道:“你快穿上,好冷。”王桥穿上衣服,抬手看表,道:“三点半,离天亮还早,我们到教室去坐一会儿。”吴湘道:“不要走动,如果遇到保卫科巡逻队,我们就说不清楚了。”

两人并排坐在石凳子上,等着黎明降临。从灌木丛中吹来一阵又一阵带着早春寒气的冷风,直朝衣领口灌。王桥身体强健还能抵挡得住,吴湘牙齿开始颤抖起来。

王桥轻声道:“靠着我,再这样下去要生病。”

寒夜里,吴湘感到一只大手扶着自己肩膀,她没有拒绝,靠在了温暖的怀抱里。考人大学以后,她将留校作为自己的短期目标,并为这个目标努力奋斗着,尽管在校园内有好几个优秀男子发起过追求,可为了实现留校的目标,她坚决地放弃了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的爱情。此时靠在男子汉味道十足的王桥怀里,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她轻易接受了这股雄性味道,觉得舒服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吴湘轻声问:“你谈过恋爱吗?”

王桥道:“谈过。”

“现在还在谈吗?”

“没有。”

“谈过一次吗?后来怎么分手了?”

“谈过两次,或者说是三次吧,都分手了,分手的原因一言难尽。”吴湘低声笑道:“原来你还是个花心大萝卜。”

“我不是,只是命该如此。”王桥鼻腔里充满了年轻女性好闻的气味,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他克制着自己旖旎的想象,用平常口气和语调与吴湘聊天。

吴湘问道:“你为什么要在学生会做事?”

王桥道:“当初我考进大学、曾经有两个想法,一是进政府机关,二是做企业,身边的朋友也是以这条道路来分别劝我。”

吴湘道:“依你现在的做法,最终选择进政府机关,走从政之路?”

王桥摇头道:“我依然是在试验,并未决定以后走哪一条路。只是,现在从学生会干起,如果进机关就是一条快车道。就算以后不从政,现在学生会的经历也是一笔宝贵财富,至少认识很多山大的优秀学生。”

吴湘笑道:“你的算盘还打得精,考虑问题也成熟得不像一个学生。”

王桥道:“你毕业后想到哪里工作?”

“我不想进机关,也不想创业,最想留在学校。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一个矿区,多数时间都是雾霾天气,难得有空气清新的时候。矿区的日子这些年很艰难,经常发不起工资,矿区人都充满焦虑,喝酒后打架、打老婆的比比皆是。第一次踏入山大校园,我就被绿树满校园的环境迷倒,所接触的都是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当时就下定决心要留校。”

“你想留校?”

“嗯,对此我一直在努力,这也是我加入学生会并好好表现的原因。其实黄老师、杨名主任都知道我的想法。”

“祝你成功。”

“谢谢,也祝你成功。”

王桥和吴湘由于艺术节的原因接触得多,关系还不错,但是仅限于不错而已。在今天这种极为特殊的环境下,两人深入地谈起了各自的往事和心事。

距离天亮有好几个小时,长夜漫漫,吴湘甚至将初恋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王桥则谈及了牵挂最少的初恋女友杨明,但是闭口未谈看守所的事,吕琪和晏琳亦是一语未提。

天色渐亮,陆续有早起的同学到操场锻炼。吴湘离开王桥的怀抱时居然有些依依不舍,她整理了衣衫,有点不敢再看眼前年轻男人炯炯有神的眼睛,低头羞涩道:“谢谢你,我到雀湖走走。”

王桥建议道:“你到师母店喝碗热稀饭再回去,压压身上的酒味。”

自从去年晏琳离开以后,王桥一直没有和女孩子有过亲密接触。今夜美女入怀,嗅着淡淡体香,再加上喝了酒,真的很是心猿意马。他强忍着真实的欲望,当了一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一夜,他忍耐得很辛苦,聊得很尽兴,也觉得自己控制力很不错。

王桥走了一条与吴湘反方向的路,找到一家早餐馆,一口气吃了两笼小包子,喝了三碗稀饭,才将丢失的体温找了回来。

香樟树之夜以后,王桥在两天后的艺术节情况通报会上再次见到吴湘,两人共同拥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再见面时颇有点心意相通,却也没有进一步接触。

文艺会演结束以后,第二个重头戏就是话剧专场。话剧专场一共演四个剧,四个年级各一个,每一个剧约半个小时,整个话剧专场控制在两个半小时以内。

在文艺会演中,胖墩杜建国和秀气女子陈秀雅这两位新生脱颖而出,获得了广泛好评,在征集话剧演员时,两人分别报名参加。

陈秀雅自从父亲入狱以后,性格变得内向和敏感,不愿意参加社交活动。李末琳度过家庭剧变的彷徨期以后,逐渐发现女儿性格上的问题。考入大学后,她每隔两周都要到学校来一次,与女儿促膝谈心。在母亲的鼓励下,陈秀雅一步一步地打开心扉,开始融入集体之中。

李末琳看到艺术节的张贴栏后,鼓励从小学习音乐的女儿参加了歌唱表演。演出时,她看到台上光彩照人的女儿与一位胖得如男高音歌唱家的同学合唱一曲《今夜无人入眠》后,暗自流了泪,在心里对在监狱服刑的丈夫道:“陈强,你的女儿健康成长了,我对得起你。你要坚强起来,出来后凭本事一样赚钱养家。”

陈秀雅关闭的心扉打开一条小缝后,阳光重新回到年轻女孩的心里,在胖墩真诚相邀下,她报名参加了话剧专场表演,饰演四凤,胖墩则出演周朴园。

王桥在文艺会演中表现出色,赢得了雷成等人的一致肯定。系学生会宣传部长李华抓戏剧专场缺人手,王桥又被调去当助手。

第一次彩排,雷成、李华、吴湘、王桥等人皆到场。

当新生的《家》片段演完,雷成对王桥道:“我最没有把握的是新生的戏,除了那个陈秀雅,另外几个同学入戏都慢。还有,哪里有这么胖的周朴园?”

大家想起杜建国圆滚滚的身材,都笑了起来。

王桥道:“新生报名演话剧的人本来就少,愿意演周朴园的只有杜建国一个人,他体形是胖点,正好可以体现资本家对工人的压榨和剥削。”

雷成无可奈何道:“只能如此,但愿到时不会笑场。”

彩排结束,在教室门口,吴湘第一次单独面对王桥,真诚地说道:“那天喝多了,谢谢你。”那夜两人基本上相依而坐,她每次回想此事总会面红耳赤,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着再次依偎在一起的渴望。

王桥道:“为师姐服务是我的荣幸。这次文艺演出很成功,师姐功不可没,你毕业以后,中文系很难找到对舞台如此熟悉的人,至少在宣传部缺乏这种人才。”

吴湘道:“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叫作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吗,我毕业以后,你肯定能将宣传部带得更好。”说到这里,她脸微红,道,“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你负责的两项活动马上开始,如果需要我出力,随时找我。”

四月下旬,话剧专场结束。在话剧中最出彩的人物居然是胖得不像样的“周朴园”,其次便是清纯典雅的“四凤”。

五月上旬,化装舞会和书法作品大赛胜利地拉下帷幕。

五月中旬,中文系艺术节最后一项征文比赛结束,山南省作协主席参加了颁奖仪式,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鼓励山大将征文比赛常态化,通过征文比赛发现一些新苗,推动山南文学更上一层楼。

至此,中文系艺术节获得了圆满成功。

杜建国创办的新闻社成立之后,恰逢中文系第一届艺术节,新闻社以此为契机,集中精力报道中文系艺术节,每天校广播站都有一至两条艺术节的消息。艺术节结束不久,山南校报上发表了由杜建国署名的报告文学——《雀湖的艺术春天》,引起了校方的注意以及中文系师生的广泛赞誉。到了五月底,校新闻社人马扩充到了二十多人,成为学校小有名气的社团。

校方认可了中文系艺术节,一把手孙校长在中层干部会上提起过三次,中文系新任副主任黄永贵在全校声名鹊起。

艺术节结束后,以94级同学为主体的中文系学生会出现一些微小变动:吴湘完全退出了系学生会宣传部,她的主要精力集中在自己的分配问题上;陈刚离开了学习部部长岗位。至此,93级同学全部退出了中文系学生会;王桥成为中文系宣传部副部长,他是95级新生中职务最高者。

校党校正式开班,王桥入党申请书交得晚,没有来得及进人这一期党校。秦真高成为中文系九五级唯一进入党校学习的同学。

五月底,不断传来“谁、谁、谁分到某个单位”的传言,传言有真有假,似是而非,却极为有效地引起更多毕业生的烦躁和担心。

偶尔与吴湘见面,吴湘脸上总有压抑不住的笑意,王桥知道其留校的事情有了眉目,真心替她高兴。

这期间,山大新校队正式组建,王桥入选校篮球队,他是普通系唯一的一位选入校队的球员,入选以后,天天高强度训练,日子充实得几乎不想其他事情。

6月1日,王桥训练结束后到老味道土菜馆吃晚餐,意外见到吴湘留的一张纸条,约定晚上7点在图书馆旁边的小亭子见面。拿到这张纸条,王桥暗自纳闷:如果是约会的条子,吴湘即将毕业,现在约会未免太晚。排除约会的可能性,那么肯定是吴湘遇到了什么难事。

从老味道回校后,沿着林间小道来到图书馆。

山大图书馆依山而建,随着山形展开,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此建筑是山大毕业生所设计,被评为山南十大标志性建筑之一,最大亮点就是天人合一,将东方哲学和西方建筑技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穿过百十米上坡的小道,来到了一个隐蔽的小亭子。吴湘穿着橘黄色长裙坐在亭内,面色沉静而忧郁。

王桥观察着吴湘的表情,关心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吴湘道:“我想找人说说话,再不说话,我就要疯掉了。”

王桥道:“是不是留校的事情黄了?”

吴湘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听到什么说法吗?”

王桥坐在吴湘身边,道:“没有听到其他说法,能让你极度郁闷的事情,十有八九与分配有关系。”

吴湘用平静的口气叙述道:“我留校的事情黄了。有人写检举信到学校,校组织部、纪委、学工部、校办都有收到,检举信说我与同学关系恶劣,考试抄袭,还谈恋爱,最卑鄙的是举报信里还说我做过人工流产。写这信的人不得好死。”

她语气平静,但是平静的语气中掩藏着深深的恨意。

“真龌龊,难道学校就会相信这些诬告信?”王桥猜测写这封信的人肯定是吴湘的竞争对手,为了怕引起吴湘情绪反弹,没有点明这一点。

吴湘不再伪装平静,抽泣道:“这一次中文系留校名额只有一人。有三个候选人,对于学校来说,谁留校都差不多。有了这么多反映我的信件,老师们心里就打了个问号,我,我没有想到有人这么卑鄙。”

王桥安慰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还有比留校更好的机会。”

“我最想在大学工作,进校以来,留校便是我的目标。”吴湘再次谈起留校的原因,“我喜欢大学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可能你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生活在尘土飞扬的矿区,家里很少开窗户,在外面走一圈头发上就会沾上厚厚的灰尘,硅肺病人数量年年都在增长。我烦透了那种让人窒息的环境,待在那里生活失去了希望,一天都不想多待。我下决心留在山大,就是为了绿树成荫的环境。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四年来不敢谈恋爱,全心全意完成学生会的工作,不敢出一点差错,以为这样就能以最有利的条件分配到学校。没有想到这些人真的龌龊,居然编造谎言向一个清白女孩泼污水,这样的人留了校,山大只会越办越差劲。”

“你可以考研,考研也有留校机会。”

“奋斗了四年,被泼了一盆污水,我心灰意冷,不想再留在这个肮脏的学校。你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学生会干部,要牢记我的教训,当心身边的小人。”

“山大是全省最好的学校,机会很多,你为系里做出这么多贡献,我相信黄老师肯定会为你考虑。”

“但愿如此吧。他站的角度不一样。”在分配最关键的时刻,黄永贵的选择令吴湘格外失望。只是留校失意并不意味着分配结束,她不能表现出对黄永贵的任何不满。

“你还没有分配,必须打起精神迎接新的挑战。如果现在自暴自弃,将来必然会后悔。你最应该做的是争取新机会,让写信的卑鄙的人失望。”

“今天我就是想找人倾诉,说出来,心里好受一些。”

在王桥面前倾吐完失意和痛苦,吴湘抹掉眼泪,打起精神,沿着小道自回宿舍。

王桥没有与吴湘一起走,仍然坐在亭子里。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脸上被温润轻轻触碰过的脸颊,这次轻轻地触碰是友情,而不是爱情。他站了起来。他没有回寝室,来到图书馆,拿着书本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书,心里仍然在想着吴湘的事情:“学校不是一块净地,我得吸取吴湘的经验教训,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外人手里。以前在看守所管板的人最喜欢说竞争有一万多种,他的说法很有道理。”

晚上十点,王桥离开图书馆,沿着林间小道回寝室。小道上有一对又一对情侣在路灯下散步,浪漫而温馨。即将走完小道之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杜建国肥硕的身体旁边有一个苗条女生,两人行走时虽然没有牵手,但是身体距离非常近,肩膀不时相撞。

王桥放缓脚步,远离了这一对情窦初开的情侣,等到胖墩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才加快脚步回到男生一公寓。

510室,身穿西服的赵波正倚在门口抽烟,道:“袍哥,你到哪里去了,到老味道都没有找到你,莫非有了女人?”

王桥接过赵波丢过来的香烟,道:“到图书馆泡了一晚上,你身上怎么香喷喷的。如果是喷了香水,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赵波一脸神秘地将王桥拉到了角落,道:“我本来想叫你一起去跳舞。”

王桥道:“今天学校没有舞会。”

赵波不屑地道:“学校舞厅没劲,我在外面跳舞,外面的女人开放得很,可以跳贴面舞,随便你摸。”

王桥道:“是不是哟,莫吹牛。”

“龟儿子才骗你,要不我和你一起去耍一盘?”自从被苏丽拒绝以后,赵波便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努力想把自己从含情脉脉的痴心汉子变成花花公子。

王桥对赵波的思想转变了解甚深,道:“胖墩搞了个新闻社,有了二十几个会员,天天在广播站和校报发新闻稿,做得有声有色,你也要弄点啥事,否则人会变得空虚。”

赵波道:“我以后吃专业饭,用不着和老师勾勾搭搭。”

王桥嗤了一声,转身回寝室,道:“我要睡觉了,改天陪你去跳舞。”

每当人们说起大学时代,爱情总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话题,也是人们无比怀念大学时代的重要因素之一。原因很简单,一大帮年轻的男男女女聚合在一起,身体需要加上相对宽松的环境,没有正常爱情的需求才是真正不正常。王桥从内心深处也渴望着爱情和女人,只是由于前几年的经历,他在心灵上加设了一道强硬的篱笆,不让自己轻涉爱情之河。

熄灯以后,王桥没有参加熄灯半小时的热烈讨论,而是闭目养神,神游八极。思绪就如长江中的一叶扁舟,总是习惯于顺流而下,回到过去的时光,他强行将思路抒回到当前,去琢磨吴湘遭遇的暗算。

“山大是山南最好的大学,分配在省内最优,但是好岗位始终稀缺,始终存在竞争。通过吴湘这件事情,我要记住两点,第一是要有明确的目标,并为之努力,吴湘进校以后就有留校的目标,我进校初期摇摆不定,从这一点来说我要向她学习,我的目标应该确定到省级大机关,否则在学生会工作就没有太大意义;第二是要防小人,首先是屁股上不能有屎尿,否则会在老师心里留下不好印象,很容易成为攻击目标,其次是在老师心目中加深印象,确保即使被诬告信等龌龊手段攻击也能自保。”

从内心深处,王桥从来没有将秦真高当作与自己平等的竞争对手,但是,他脑中始终有着秦真高父亲宴请黄永贵的画面。分配是综合因素的较量,能力和贡献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社会因素也常常交织在里面。

“要在竞争中获胜,必须要赢得一个核心人物,让这个核心人物始终为我说话,这个核心人物是谁,梁柏文副书记、系主任杨名还是黄老师?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最关键的应该是黄老师。”

在思来想去中,王桥渐渐沉入梦乡。

王桥进入山大的第一学年匆匆结束。

有人曾用鲁迅的几本书来形容大学四年的生活:大一时刚刚离家上大学,很多事情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大学四年,学生们很《彷徨》;大二时觉得世事不公,总想说说自己的想法,但是却没有人给你机会,所以《呐喊》;大三时发现不经意间大学生活已经过去了一半,什么都没学到,悔恨当初,所以《朝花夕拾》;大四时一切悔之晚矣,所以《伤逝》。

王桥在第一学年稍有彷徨,随即坚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找到行动的目标。

1996年6月29日,老生离校前夜。

学生会主席雷成在老味道土菜馆办了一桌,专门招待即将离校的学生会原来的四位干部,范正勇、钟明、陈刚和吴湘,除了陈刚以外,范正勇、钟明、吴湘等人都是在大三下学期就离开学生会,范正勇是前任学生会主席,钟明是前任学生会副主席。他们离职后,雷成在大三期间接任中文系学生会主席。

参加告别宴会的在任学生会干部有雷成、马彪、几位部长再加上宣传部副部长王桥,没有职务的干事则没有参加这次告别宴。邀请王桥来参加这次告别宴另一个通俗原因是王桥的姐姐是餐馆老板,可以为告别宴打折。

学生会是学生自治组织,原本没有固定活动经费,在黄永贵的建议下,系里为学生会预算一年3000元的日常经费。这笔经费是在活动经费之外的额外费用,主要用于零星开支。开支完了以后,再按照校团委要求以“活动”方式报账。

3000元钱对于一个单位是小数目,对于系学生会来说则是一笔大钱。亦被称为中文系学生会主席特别基金,今天晚上告别宴就动用了这笔钱。

告别宴气氛热烈,大家互相敬酒。上一次喝酒出了丑,吴湘无论如何不肯沾酒,只喝白开水。女孩子在酒场有特权,她坚持不喝,大家也就没有办法。说到底,在座之人都是学生,虽然试着学习社会上吃吃喝喝那一套,毕竟入行未深,死缠烂打的本领还未完全掌握。

雷成给范正勇敬酒,道:“以后我们毕业,还需要投奔大师兄,到时进门还得由警卫通报。”

范正勇分配到省政府办公厅,这是一个多数同学可望不可即的岗位,他兴致极高,豪爽地将酒一饮而尽,略为自得地自谦道:“省政府强者如林,规矩也大,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何时才能出人头地是个未知数。”

“凭着大师兄的能力,很快就会熬出头。”雷成又端着酒杯给吴湘敬酒。道:“师姐去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单位,肯定是我们之中最富裕的。”

吴湘被推荐到山南天然气总公司。在同学们眼中,进入省级政府机关最牛,进入国企稍逊,她郁闷地说道:“进去以后肯定是当文员,没有机会发财啊。”

学生会副主席钟明没有能够进入省级机关,分到了铁州市委办公室。铁州是山南省第二大城市,能进市委机关,也算不错。

学习部部长陈刚则留校当辅导员,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和吴湘都有留校意愿,算是竞争对手,如今大局已定,两人甚少说话,免得尴尬。

王桥是大一学生,在这种场合没有发言权,听着高年级学长们互相志得意满地开着玩笑,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初中好友杨红兵中师毕业分配时的情景。

王桥和杨红兵走得近,对当时中师分配时的情况很了解。

多数中师同学分到乡村小学,少数同学能分到城里,极少数同学转行,而转行的同学必然有背景。杨红兵运气比较好,分到郊区小学后考进昌东县公安局,立功后进入山南警大学习一年,然后分到巴州刑警大队。而另一位家庭背景好的朋友陆军则从学校进入县委组织部。没有关系运气又不太好的杨明只能放弃爱情,通过嫁人来改变命运。

在农村中学里,最聪明的同学才考得上中师。平心而论,中师毕业生的智商并不逊于山大学生。重点大学学生比中师学生成才率高,并不是前者更聪明,关键在于起步时的位置,平台给予的机会对于个人成长太重要。

宴会之后,只剩下吴湘和王桥未醉,回校时,吴湘和王桥边走边聊。

王桥道:“我觉得你到天然气公司比留在学校好。”

“没有能够留校,我还是觉得遗憾。”吴湘说话间故意放慢脚步,与前面几个醉酒人拉开距离,压低嗓音道,“陈刚留校,估计要担任你们年级的辅导员。”

王桥道:“按理说,陈刚应该担任大一辅导员。”

吴湘解释道:“他才留校,没有经验,担任大二辅导员正合适。黄老师是中文系副主任,工作多起来了,不可能一直担任年级辅导员。”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将话说了出来,“陈刚和黄老师性格不一样,黄老师点子多,能力强,性格直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尖刻得让人受不了,但是对学生干部很好。陈刚性格不一样,有些事情你知道的。”

王桥道:“我明白。”

“中文系学生会多数干部都分得不错,你还有三年时间,几乎一转眼就会过去,要坚持把学生会工作做好。如果能干一届主席,分配时更不成问题。”吴湘点到即止,她快走几步,与范正勇并排而行,免得被人发现与王桥关系密切,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范正勇满脸通红地说道:“吴湘,到了工作单位,要多联系啊。你还不谈恋爱吗?到时我可要追求你啊。”

吴湘道:“范正勇,喝了酒别打胡乱说。”

范正勇道:“以前有梁书记禁令,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正式离校了,总得在离校时将心里话说出来吧。”

吴湘红了脸,道:“不理你了。”

雷成与韩萍一直以地下党的态度在谈恋爱,内心深处是反对梁书记的禁令的,酒精涌上头后,道:“这是违反人性的规定,法律规定二十二岁就可以结婚,我们学生干部又不是异类,凭什么不准谈恋爱,难道谈恋爱和我们工作有冲突吗?如果这个理论成立,凡是为党工作的人都不能结婚。”

范正勇等人都是强忍着内心渴望没有谈恋爱的,纷纷附和雷成此言。

沿途遇见好些喝醉了酒的其他系学生干部,大家驻足而谈各自分配情况,总体来说,这些学生会的主要干部都有不错的去处。范正勇随身带着小笔记本,飞快地记着对方的联系地址,同时还给了一个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走回男生二公寓时,他喷着酒气,挥着记满联系方式的小本子,道:“同学们,这些都是资源,出门闯江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陈刚笑道:“主席大人,你不是闯江湖,而是走仕途。”

范正勇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差不多。”

从吃饭到回校,王桥一直在观察陈刚,他或许就是写诬告信的学生干部,在下学期极可能是自己的辅导员,如何面对此人是一个值得费脑筋的问题。

这一顿告别酒,让王桥近距离观察到一名成功学生会干部得到的机遇。

在大学里有很多同学瞧不起在学生会工作的同学,认为这些人成绩不怎么好,特长不突出,整天像个哈巴狗一样围在老师身边,比如赵波和杜建国两人都十分不齿“袍哥”靠近老师的行为。其实,在大学里争当学生会干部的人多半早熟,他们对前途和命运有自己的思考,人各有志,实在不可强求。

92级的师兄们离开之时,校园内停了许多大客车,负责将离校同学送到火车站、汽车站和飞机场,还有一些小型客车负责将离校同学送往省内铁州、沙州、巴州、茂云等地市。

广播播放着煽情的歌曲,《送战友》《同桌的你》以及乐曲《梁祝》轮番播放,香樟树上还挂着“今日学成毕业,明日四海精英”等送别横幅,也有学生在公寓挂起了“凤凰花开,离歌想起,请笑着接受我们对老师们的深深祝福”等感恩横幅,校园内聚起了浓浓的离愁别绪。

汽车发动之时,车上车下的女生们哭成一片。车上不少男生原本认为自己很坚强,当哭声响起之时,禁不住泪如雨下,男生女生哭成一团。人生如果活八十年,有二十分之一的时间在大学校园度过,这二十分之一是人生最美好的时间,是最让人留恋的时光。

汽车响动,他们就得告别校园青春,落泪是对一段人生最美好岁月的追忆。

王桥站在送行队伍中,不管是为军训教官送行,还是为老生送行,他都没有掉眼泪,只是向老生们挥手道别。

吴湘坐在中巴车上,隔着玻璃窗向着送行的人们挥手告别,她看到王桥时,用力地挥了挥手,还做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吴湘到新单位肯定有电话,可是不知道电话号码,因此王桥将打电话的手势理解为多联络。

车渐渐开远了,吴湘将到省天然气总公司报到。虽然省天然气总公司距离山南大学并不远,但是她觉得与学校的距离却远得不能再回来。四年大学生活,为了理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这是最为遗憾的事情。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树下的王桥,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给自己以温暖的男生留在了学校,从今天起将在各自的轨道前行,也不知是否有再发生交集的机会。

客车陆续离开,一批学生就被动地离开校园,滚进了社会的大泥坑里。

两天之后,全校放假,令人格外难忘的第一学年结束了。

王桥的第一个暑假生活过得忙碌、充实。

母亲杜宗芬到省人民医院复查,住院治疗三天。在等待王晓办理出院手续时,王永德抓紧时间与儿子谈心。

谈话前,王永德拿出一个信封。道:“这是五百块,很少,第二学年将就用。你别推辞,听大妹说你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餐馆,赚了钱那是你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还是要尽到责任。”

王桥知道父亲责任心和自尊心极强,坚持不受会让他难过,便将钱接了过来,暗自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将钱还回去。

王永德道:“你在系学生会里工作,还积极地向党组织靠拢,这是好事。要全心全意为同学服务,不要学习现在社会上不好的风气。只要行得稳站得正不留私心,我相信同学们和老师都会看在眼里的。从我的人生经验来看,老实人不吃亏。”

王桥道:“那我就当有技巧的老实人。”

王永德正容道:“什么叫有技巧的老实人?这说明你对老实人的概念理解有误,老实人意味着忠诚、仁厚、正直。在明清两代的商人都愿意被人评价为老实人,老实人意味着被人信任,有了老实人的称呼,你办什么事情都会比别人顺利,这就叫作老实人不吃亏,这是人生的大道。你虽然考入山大,但是读的历史书还太少,要补课。”

从小到大,王桥是在父亲的教育中长大,平素最怕他长篇大论,赶紧道:“爸,你放心,学生会是学生的自治组织,就是为同学服务的,我在里面当个小干事,难道能做什么坏事?”

王永德道:“你这是用的术,不是真正的智慧。你要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大道。”

等到王晓办完出院手续,一家人坐着王晓开的小车前往客车站。

省城对于王永德夫妻是陌生的,但是有了王晓开着小车在街道上穿梭,似乎一下就拉近了夫妻两人与省城的距离。

王永德抱着外孙李安健,开始教背“鹅、鹅、鹅”,王桥笑道:“爸,安健才多大,学唐诗早了点。”

谁知李安健清晰地背了起来:“鹅……鹅……天呵。”外甥的表现让王桥有些吃惊,道:“不错,安健还是一个小天才。”

王永德道:“什么天才,不过是本能地模仿罢了。”

望着一本正经的父亲,王桥想笑,随即跟着严肃起来。

将爸妈送上客车,王晓开车送王桥回到山大。

姐弟俩在车上聊着大学生的选择:“你和湘银走了一条不同的路,他经商,你想从政,我没有从政的经验,不知道怎么来判断你的选择。”

“我最初还是想创业,这是受了姐夫影响。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便失去了目标,进了山大发现有了从政机会,我决心向省委省政府进军,给王家光宗耀祖。”

“老味道经营得如何,有没有起色?我个人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办实业最好,从政太限制人的个性,不一定适合你。”

“山大是山南最好的大学,每年都要向省级机关输送干部,我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目前老味道经营得还行,短期目标是不用家里出钱供我读书,这个基本实现。中期目标是争取尽快把借款还掉,姐的钱我放到最后。远期目标没有详细考虑。至于从政是否适合我,这不是大问题。要想跨进大机关很难,但是要离开就很容易,我如果发现不对,立马就可以撤退。”

“你别考虑还我的钱,先把生意做好再说。不管你今后做什么事,这个生意都可以保持下去。这个社会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爸教书育人一辈子,到省城来看病,最先考虑的还是钱,并不会因为你道德优秀就减免一分一厘。”

王桥抱着不停动来动去的外甥,提出一个尖锐问题:“姐,我觉得林海和李澄都对你挺好,你有什么想法?”这是湘银逝去两年时间来,他第一次在姐姐面前正式谈起敏感问题。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王晓原本准备直接回家,来到十字路口时,道,“我这个名义股东还得到老味道来转一转,免得到时有人去写信告状,你们这些学生会干部,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王晓记忆力颇佳,走进老味道后,与眼熟的服务人员打起招呼。

艾敏听到王晓的声音,赶紧从二楼下来。王晓道:“最近防疫站来找麻烦没有?”

艾敏道:“健康证补办了,我还请防疫站的同志吃了饭,包了个小红包,关系处得还可以。前几天林业部门来检查过,主要是查店里有没有野生动物。”

王晓道:“需要打点的部门多,平时小心应付,有时不起眼的小部门都可能找大麻烦。”

王晓与艾敏聊了几句,又到厨房给新来的厨师老邢发烟,再到三楼阁间看弟弟的小窝。看着装模作样颇有老板风度的姐姐,王桥心里暗乐:“姐姐这几年进步真大,我刚说了诬告信的事,她马上就懂得来掩饰我的弱点,可惜李湘银意志力太薄弱,抗不住压,没有福气和姐姐一起走这人生路。”

王晓留在二楼吃过午饭,与厨师老邢摆了一会儿龙门阵。王桥配合着姐姐扮演跟班小弟,有意透露王家在山南的关系网,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新任厨师老邢明白双方实力。

这一番装腔作势起了良好效果,王晓开车离开后,跟随老邢过来的两位新厨师议论起王家姐弟。

“我就觉得一个大学生不可能是大老板,王晓那气度才是真老板。”

“听说年前防疫站开了罚款单,当时硬是想把老味道弄死,后来就是王晓打了个电话,轻轻松松就把事情搞定。”

厨师老邢下了结论:“现在要开个中高档餐馆,光靠手艺,没有点人脉,寸步难行。”他暗自盘算道:“借着王家在省城的势力,这个店应该能开得长久,艾敏开的工资加分红方案还是可以接受,我得多拿点本事出来,开发点新菜品。”

王晓到老味道转一圈,原本是想弥补王桥有可能留下的把柄,没有想到会给新厨师老邢吃下一颗定心丸,这算是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