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桥骑着摩托车驰骋在昌东县到旧乡镇的县道上,满天灰尘与1993年没有太大区别,戴着眼镜和头盜依然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灰尘。

这次急急忙忙回旧乡有两件事情,一是花椒已成熟,他要委托马蛮子采摘,同时用花椒钱抵扣马蛮子的管理费;二是他对暗洞尖头鱼还抱着几分奢望,如果老天有眼,出现奇迹,羊背砣暗河能够重新有水。有水就会产出尖头鱼,他就有了做生意的本钱。

回到姐姐家,取出久不使用的摩托车,到修车店加油和检查。细致地做完准备工作后,王桥骑着摩托车开始百里走单骑。从山南到旧乡,坐客车要转三次车,而且有时间和班次限制,骑摩托车虽然辛苦,好处在于来去自由,不受限制。

太阳落到山坡顶上时,旧乡场镇升起了无数道炊烟,在半山上拖曳,灰头土脸的王桥出现在旧乡场镇。

时间仿佛在旧乡场镇停滞下来,场镇老房子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人们无论从精神面貌到穿着都一如从前。魏官妈妈面无表情地坐在柜台前,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商店旁边的小饭馆里有一桌客人,正在划拳喝酒。

鹰钩鼻赵海被判刑以后,王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愿意和旧乡的一群朋友打交道,如果不是确实有事要办,很难再回旧乡。他骑着摩托车直抵小餐馆,在小餐馆前面停下,摘下头盔。

“王桥,好久没有见你。”见来人是王桥,魏官妈妈脸上表情生动起来,大声地打招呼。

赵良勇、李酸酸、邱大发等一些留在旧乡的老朋友闻声走了出来。赵良勇笑道:“今天我觉得耳朵痒,就知道要发生事情,没有想到你小子回来了。”

李酸酸道:“赵良勇,你还是让王桥坐在桌上才问话。有客人来了,是不是加个菜?”

邱大发嘿嘿笑着,主动对餐馆老板道:“炒个青椒肉丝,再弄两笼肥肠。”

王桥落座以后,赵良勇道:“袍哥今天不回去吧?喝个痛快。”

李酸酸道:“吕琪和你好了没有,她在哪里?”

邱大发道:“你在哪里发财?”

三人几乎同时发问,王桥道:“那我先回答哪个的问题?”

李酸酸瞪着眼,道:“你们一点都没有绅士风度,怎么和女士争?”

王桥知道回到旧乡就回避不了吕琪,道:“吕琪还在厦门。”

李酸酸着急地问:“那你们好了没有?”

“没有。”

李酸酸的好奇心被强烈勾引上来,道:“为什么没有好?你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桥把内心的真实感情掩盖在平淡的表情中,道:“我们没有在一起。”

赵良勇道:“李酸酸别问那些酸不溜丢的问题,我来问点正事,袍哥在做啥?”

王桥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校徽,递了过去。赵良勇接过山南大学校徽,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诧异道:“怎么是山大的校徽,谁的?”

王桥道:“这是我的校徽,我今年考入山南大学中文系。”

王桥之语如孙悟空的定身术,将赵良勇、李酸酸、邱大发三人定住,赵良勇最先回过神来,道:“我没有听错吧,袍哥考入了山大,还是中文系?”

王桥道:“我这是回炉,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必要假冒。”

赵良勇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几人吓了一跳,他抓起酒杯,道:“有出息的人就是有出息的人,袍哥考上了山大,这是我们旧乡学校的骄傲,喝一杯。”

同桌还有几个年轻人,他们耳朵里灌满了王桥痛打牛老七等英勇故事,以及吕琪与王桥在旧乡的爱情故事,在他们心目中,王桥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岂知见面才发现王桥是文质彬彬的山南大学生。

李酸酸指着几个年轻人道:“留在旧乡的人都没有出息,你们几个学学袍哥,跳出旧乡天地宽,留在旧乡只能在小饭馆吃豆花饭,喝高粱酒。”

酒至三巡,大家都有醉意。在大家盛情邀请之下,王桥将摩托车寄存在魏官妈妈的小店里,跟随众人来到久违的旧乡老院。

聊天喝啤酒,两个小时后,他才告辞离开。

带着酒意离开老院,走上场镇公路,回过头时,他脑中浮现出与吕琪在旧乡的点点滴滴,忧伤和思念如大海一样涌上心头:

以前他和吕琪偶尔发现了一个山洞,并承包了后山,以种花椒为名,掩护那个能涌出尖头鱼的暗河。在这期间,与宿敌牛清德以及街上的流氓发生过多次打斗。

最后一次打斗是在一个月黑风尚的晚上:

王桥所料不差,静静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屋外传来了扑通扑通数声。他料到是牛清德带人来报复,束紧了皮带和运动鞋鞋带,提着水桶来到了大门前。

五个黑影中有三人滑倒在王桥有意制造的湿滑小道上,爬起来时,被摔得七荤八素,锐气先失。来到了门前,其中一个人伸手就来摸铁锁。王桥早就等在门后,他将水桶提在手里,朝着大门泼了出去,外面的人没有料到门内会有一桶水泼过来,来不及躲闪,顿时被泼成了落汤鸡。

旧乡虽然在长江以南,寒冬腊月的温度仍然在零下几度,被淋成落汤鸡的滋味着实不好受。牛清德霸蛮性子显露无遗,站在门外,破口大骂:“王桥,你给老子开门,今天不弄死你,我不姓牛。”

牛老七最倒霉,刚上坡就摔了一跤,然后从头到脚又被浇得湿透,冷风过后,牙齿不争气地打起抖来。

牛清德就如疯狗一般,恶狠狠道:“我们翻门进去,今天晚上一定要把王桥收拾了,否则我们老牛家还有什么资格在旧乡混?找两个人翻门,我们拿石头砸,打死了我负责。”

王桥头脑异常清醒,当两人翻上铁门时,他意识到守不住门了,劈头盖脸地将水泼完,直接退回到屋内,直上二楼。

在上二楼时,他将二楼楼梯的电灯打开。

牛清德爬过了铁门后,一马当先朝二楼楼梯冲了过去。

刚到楼梯口,一股瀑布一般的大水从天而降,五人一个也没有躲过,当先的牛清德和牛老七更是从头顶到袜子都被冷水打湿。

在楼顶,王桥站在楼梯狭窄处,手里提着一把铁锹,铁锹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寒光。他冷冷一笑,用铁锹猛拍墙壁,吼道:“谁敢上前来,打死了活该。”铁锹拍在墙壁上,发出震耳的响声,墙上落下了很多粉末,随风飘荡。

牛清德是带着一股怨气而来,此时站在楼道上,看着王桥毫不退缩的神情,他明白,若硬往上冲,绝对会发生流血事件,这不是流鼻血的事件,而是断手断脚开脑袋的大事件。可若是这样退走,他将在王桥和牛老七等人面前丢了大面子。

牛老七见势不对,他拉着牛清德,道:“哥,到外面去,我说两句。”犹豫中的牛清德借机退了出去,北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牛老七劝道:“哥,好人不跟疯子斗,今天弄不好要出大事。王桥就是一个疯子,哥现在有家有业,生活过得逍遥自在,何必跟这个疯子打斗?”

牛清德打了一个喷嚏,道:“我就不信,在旧乡治不了这个小崽子。”

牛老七跟着打了个喷嚏,劝道:“这个小崽子在旧乡,我们还愁找不到教训他的机会?现在大家的衣服都打湿了,再弄下去,全部要得病,赶紧回去,再拖下去小事变大事了。”

牛清德彻底清醒了过来,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道:“今天就便宜了他,我们退吧。”在离开之前,牛老七为了显示他的地痞劲,跑到王桥屋里嘭嘭乱砸一气。

王桥原来的计划是将牛清德逼走就完事,没有料到牛老七居然敢砸东西,他火气上冲,蛮劲大发,打定主意跟这群人不罢休。

牛老七将王桥的屋子砸了个稀巴烂,得意扬扬砸铁锁时,隐忍多时的王桥冲了出去,他是打定主意下狠手,就闷头冲了出来。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打人的人也不会乱喊乱叫,只听得一声闷响,一个混混儿的大腿被铁锹拍中,惨叫一声,抱着腿在地上鬼哭狼嚎。

王桥一击得手,迅速跑回到楼梯最窄处。他打人时倒拿着铁锹,实际上是用木棍打人,这一棍敲在对方的小腿骨上,硬碰硬,小腿不断都要痛得脱层皮。

牛清德此时骑虎难下,他深刻体会到王桥的难缠和凶狠。他带着刀,站在楼梯下与王桥对峙,却没有再踏上楼梯的勇气。这时,牛老七走过来,道:“哥,锁砸开了。”牛清德道:“腿断了没有?”牛老七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断。”牛清德狠狠地看了一眼王桥,虽然心有不甘,还是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走。”

王桥眼见牛清德退走,蛮劲发作,提着铁锹抄小路追了上去,埋伏到一个三岔路口。牛清德等人离开了羊背砣,他们的衣服全被淋湿,在冷风下牙齿发抖身体发颤,小腿被砸中的那个混混儿走在中间,一瘸一拐,骂人时犹带着哭腔。

第四人走过三岔路口以后,王桥从竹林中冲了出去,对准最后一个混混儿就是一棍打去,这一棍不是迎面打在小腿骨上,而是拍在小腿肚子上。被打中的混混儿号叫着扑倒在地上,等到其他人回过神来,王桥早就隐身在黑夜里,不见了踪影。

牛清德被弄得欲哭无泪,暗自叫苦,开始后悔今天晚上的行为。附近院子的看家狗听到响动,狂叫起来,狗叫声如星星之火迅速蔓延,沿途院子里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还有一条狗叫得如狼嚎。

五个人浑身冻得发僵,狼狈不堪往回撤,此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回到镇上,换上干衣服,至于报仇,那是以后的事了。

王桥没有罢手,他如野狼一样紧紧跟着五个“侵略”者。在一条长田坎处,他再一次抄近路赶到了五人前方。

王桥以百米赛的速度冲了出去,对着最后一人猛地一推,然后转身就跑。扑通一声响,牛老七摔进了冬水田里。跑了一段,王桥一头钻进附近的林子,沿着小道又爬上一处小土坡。站在小土坡上,他看见了落水之人从冬水田里爬了起来。这是他能实施的最后一次袭击,再往前走,就到旧乡场镇边缘了。

牛老七浑身湿淋淋地从水田里爬了起来,满身是泥,长吁短叹地对着牛清德道:“哥,这人已经疯了,以后我们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要不要得?”

牛清德转过身,望着黑暗处,狠狠地跺了踩脚,一言未发。回到家里,他铁青着脸,对老婆道:“啥都别问,赶紧给我烧水,我要洗澡。”换掉了湿衣服,裹在大衣里,仍然牙齿不停地打战。等到老婆烧好水,他就去卫生间洗澡,脱下衣服一看,前胸有大块的青黑肿块,摸着就疼。

洗完澡,喝了杯自制的药酒,这才上床睡觉。

在旧乡这种山乡小镇,有点钱的人都喜欢泡点舒筋活血的药酒,药酒用材越高档则越有身份。牛清德的药酒里有五步毒蛇,还有海马,算是土洋结合,中西合璧。

半夜里,牛清德不停地做着噩梦,在梦中,王桥五官扭曲如鬼子,提着一柄铁锹要杀人,他使劲地想跑,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最后,雪亮的铁锹砍进了脑袋之中。他从梦中被惊醒,睁眼看见老婆关切的眼神。

老婆伸手摸了摸牛清德的额头,道:“你发烧了,还说胡话,有谁要杀你?”

牛清德自己摸了摸额头,也觉得烫手得紧。

而在羊背砣,王桥裹了床被子,提着铁锹坐在楼梯口,眼睛盯着前方,任何人想上来,都要有一次血拼……

天色漆黑一片,沿途看院狗不停狂叫,一如两年前的情景。绕过羊背砣院子,到马蛮子院子时,一只大黄狗扑了出来,王桥喷着酒气,喊了一声“滚”。大黄狗身形明显停了下来,尾巴猛地摇晃起来,扑到王桥脚前,用头不停地蹭着其大腿。

“这个狗东西,还记得我。”王桥在羊背砣院子时,与马蛮子经常把酒言欢,时常喂食这条大黄狗,算得上老朋友。他俯下身,抚了抚大黄狗,走进院子。

“哪个?”窗里传来粗声。

“我,王桥。”

屋里灯光打开,隔了一会儿,嘎的一声响,客房门打开,马蛮子粗豪地说道:“婆娘,起来弄点吃的,袍哥来了。”

“不用,我和赵良勇他们吃过。”

“我要和你喝酒,喝个安逸。”马蛮子又吼,“懒婆娘,搞快点,炒几个鸡蛋,灶头老腊肉割一块。”他将王桥拉进屋,在堂屋坐下,抓了一把花生,用粗碗倒了酒,在昏暗灯光下,开始碰碗。

大黄狗激动得在屋里窜来窜去,等待主人扔下来的热食。

“我才喝了酒。”

“袍哥到我马蛮子家里来是看得起我,一定要喝。”

“好吧,喝完好好睡一觉。”

等到马蛮子婆娘炒了鸡蛋过来,王桥和马蛮子已经喝了一大碗酒,马蛮子婆娘不停使眼色,马蛮子只当没有看见。

吃完腊肉、鸡蛋,王桥只觉酒精不停地朝大脑进攻,头脑昏昏,即将到达醉酒边缘,他捂着酒碗,道:“酒不喝了,我方便一下就上床睡觉,花椒地的事情明天说。”

马蛮子正要说耿直的话,被婆娘一把扯住,然后马蛮子婆娘道:“你们都睡,有啥事明天说。”

王桥在院子角落哗哗方便后,站在羊背砣院墙边,探头朝里看。羊背砣学校二楼上安装着一盏昏暗路灯,在浓重雾气下,如鬼火一般暗淡和幽深。二楼顶上竖着一个大桶,这是王桥当年为吕琪建造的简易淋浴设施。建成这个设施以后,他和吕琪能在偏僻旧乡洗上简易淋浴。为了这件小事,两人兴奋了许久,似乎觉得羊背砣的生活有了些许色彩。

看着淋浴桶隐约的轮廓,身处旧乡的王桥突然格外思念远方的吕琪,暗道:“我为什么不能去厦门寻找吕琪,讲一讲在第一看守所的苦,问一问她为什么离我而去?”随即又想道:“这样做有意义吗,她有了亲密男友,我何必去讨人嫌?”

在围墙缺口站了一会儿,心情忧郁的王桥回到马蛮子客房,用井水冲了脚,倒床就睡。床上异味被酒精驱散,一点都没有影响他睡觉。

第二天天未亮,王桥独自进入暗洞,遗憾地发现溶洞暗河只剩下浅浅一股流水,老河道留下几条尖头鱼的白骨。通过暗洞尖头鱼赚钱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他只得借钱来启动还没有想好的生意。

山坡上,在马蛮子夫妻的看护下,花椒林长得极好,小苗子已有近人高,碗口粗,花椒特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在山顶上默坐一会儿,马蛮子和他老婆跟了上来。王桥知道马蛮子的心思,不等其开口,道:“马蛮子,我平常不来,这片花椒都是你来照顾,长势很不错。我这次来就是和你商量此事,以后由你来采摘花椒,管理费、承包费由你来付,我啥都不管。”

后坡花椒进入丰产期,每斤鲜花椒收购价在五六块钱,扣除管理费和承包费,这一片花椒每年有五六千块钱的赚头。马蛮子婆娘知道王桥不可能常来,一直想把这块花椒林转租过来,她的理由是:“没有我们俩人,王桥的花椒颗粒无收,凭什么我们费力打工,他啥子都不干就赚钱。”马蛮子不同意,理由是:“这里的花椒本身就是王桥种的,他请我们两个干活给了工钱,你怎么黑了良心?”为了此事,夫妻俩吵架无数次,马蛮子喝醉酒后痛打过他老婆,这才相安无事。

今天听到王桥如此耿直,马蛮子倒觉不好意思,只是七八千的赚头让他无法抗拒,搓着手直道:“袍哥,这怎么好。”

王桥说了实话,道:“我根本没有时间来管,没有你们,这片花椒林只能废掉。或者你们两人管理松一点,花椒林也没有这么好的收成。”马蛮子婆娘恭维道:“袍哥在外面赚了大钱,当然看不起花椒林这点小钱。”

王桥又道:“我话要说到前头,这片林子的经营权还是我的,只是暂时交给你们夫妻俩来管理,我什么时候回来,这片林子就得交还给我。”他这么说,还是寄希望暗洞重新出现大流量地下水,那时候尖头鱼自然会重新出现。

马蛮子婆娘道:“我们没有想要你的林子,能做几年算几年。”

王桥急着回去上课,也不多讲。到马家喝了红苕稀饭,啃掉两个老窖馒头,挥手告别马蛮子夫妻,骑着摩托车回省城。

一路疾驰,回到山南已是十一点钟,王桥将摩托车放回姐姐家,坐公交车回到山大。

旧乡和山南大学,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看着山大的景物,王桥感到一阵温暖。

寝室里的同学都围在桌前吃饭,楼道充满食堂饭菜特有的混合香味。

杜建国买了一份粉蒸肉,吃得满嘴流油,道:“你跑哪里去了?黄老师有事找你。”

王桥道:“黄老师来过?”

“没有,秦大班长说是黄老师要找你谈事呢。今天上课点了名,有五个人没去,付老师在办公室发了火,把逃课名单也交给黄老师。”杜建国又提醒道,“今天轮到黄老师在一食堂值班,维持秩序,你到二食堂去打饭,免得在食堂碰上当众被批。”

秦真高洗碗回来见到王桥,也没有急着说黄永贵找他之事。他慢条斯理地把碗放回储物柜里,等到王桥询问,才道:“黄老师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什么事情不清楚。”

王桥暗自琢磨:“黄永贵找我做什么?我得为缺课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一直在寻找与黄永贵建立联系的机会,只是两人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交集,暂时按兵不动。如今有事情发生,反而是一件好事,可以通过事件加深联系,他决定不回避矛盾,直接到一食堂打饭。

学生一食堂,黄永贵臂上戴着红袖章,正在带队维持食堂秩序。队伍前面还有几位学生会治检部的学生干部,同样戴着红袖章。

黄永贵远远见到王桥,招手道:“你过来。”

王桥拿着碗筷快步走了过去,招呼道:“黄老师,你值勤啊。”

黄永贵沉下脸,训斥道:“今天为什么逃课?你进山南大学是什么目的,难道是为了逃课?山大出来的学生,有的成为国家栋梁,有的成为社会负担,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王桥没有辩解,平静道:“家里有点事,回去处理了,结果没有及时回来。这次错了,下次改正。”

黄永贵原本是想给王桥一个下马威,只要王桥狡辩,就借机狠狠地训一顿,先抑后扬,免得这位篮球高手尾巴翘上天。谁知对方不愠不火主动认错,让他失去大动干戈的理由,道:“你去打饭,下午到我办公室来。”

“我第一节有课,下课以后到办公室吗?”得到肯定答复以后,王桥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打饭的长队之中。

寝室里,诸人都在午睡,秦真高咬着钢笔在思考,桌上铺了一张纸,正在照着样本写入党志愿书,王桥进门后,他急忙将写了小半部分的入党志愿书放进抽屉里。

王桥已经见到秦真高匆匆朝抽屉里塞东西。他不喜秦真高小家子气,故而没有搭腔,安静吃饭。

秦真高在父亲的指点下,准备在今天下午上交入党志愿书,主动向党组织靠拢。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从抽屉里拿出志愿书,夹在课本里,提前来到下午上课的教室。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王桥来到中文系办公室。

相比上一次在学生一食堂时,黄永贵态度要和蔼得多,道:“坐吧。你读过中师,教过书?”下午,他特意查看了王桥的档案,意外地发现王桥居然读过中师,当过村小老师,这让他非常惊讶。

王桥简要讲述了从中师毕业以后的经历,只是省略掉山南第一看守所的三个月。那一段经历对于王桥来说刻骨铭心,但是在不了解内情的外人看来,被关进看守所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既然此事没有进入档案,他就不必在别人面前谈起。

“你离职后又做过什么?”

“到广州打过工,后来发现没有文凭很难获得更高职位,而且从小我就有读大学的梦想。所以选择了复读,在巴州一中复读了一年,考到了山大。”

“中师毕业,教书,打工,然后复读一年,考上山大中文系?”

“嗯。”

得知王桥没有读过高中,只读一年复读班便考上山南大学,黄永贵顿时动容,他出自工人家庭,家庭环境一般,为读大学也颇受折磨,他态度平和下来,道:“今天逃课具体是什么原因?”

王桥诚恳地说道:“我在以前教学的学校后山旱坡上种了不少花椒树,由学校旁边的邻居帮助看管,我回学校是处理这事。和村民谈好协议后,紧赶慢赶,还是误了课。以后我若是有事,会记得请假。”

在中文系办公室里还坐着另一位教古汉语的老唐,他原本在看书,听到王桥和黄永贵对答以后,思路就从书本中跳了出来,突然插了一句,道:“你书写的《定风波》?”老唐是书法协会顾问之一,对新生王桥的送展作品印象极深,当王桥在黄永贵面前自报家门时,他便对书写《定风波》的作者有了兴趣,今天终于见到了真人。

王桥道:“是。”

老唐道:“不错,不错,我一直在想写出《定风波》的新人是什么样,今天终于见到了,找个时间切磋。”

王桥道:“唐老师,我要向你请教。”

老唐道:“你认识我。”

王桥道:“你是书法协会的顾问,我当然知道,我正准备再写几幅作品,再听唐老师的意见。”

黄永贵听到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道:“你们两人打什么暗语?”老唐没有直接回答,道:“你这个学生是书法小家,值得培养。上课去了,你们慢聊。”

老唐出门,黄永贵认真打量王桥,道:“能入老唐法眼,你的字应该写得不错。今天不说书法的事情,中文系在体育项目上素来偏软,被人称为娘们儿系,今年我想打一个翻身仗,你作为新生篮球队的队长,有没有把握取得第一?”

王桥道:“中文系新生打篮球基础一般,不过其他系也好不到哪里,取得第一很有希望。如果要取得第一,我有几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别掉书袋,有什么事说说。”黄永贵原先认为王桥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愣头青,所以屡次用严厉的态度给其下马威,经过此番谈话以后得到完全不同的结论:王桥是努力向上的草根青年,经历远比一般学生丰富,为人处世很有分寸。

王桥侃侃而谈:“中文系新生队不仅要取得前三名,而且要赢得漂亮。第一个建议应该统一服装,印上中文系95级联队的字样。着装整齐,自然气势如虹……”

“没有问题,那第二个条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打到第一名,应该有相应的奖金,比如奖一百,或二百,第二名奖多少,这个由黄老师来定。”

“这个暂时不定,还有没有?”

“第三,中文系新生队在正式打比赛前,与体育系的班队悄悄打三场热身赛,提高对抗能力。”

“同意”。

“第四,要出奇制胜则需要一场暗战,所有准备工作都要秘密进行,到时有石破天惊之效。”

“这个不必,新生联赛要有效果,各支球队都要有水平,我们的肚量不必太小。”黄永贵是想让校级领导注意到全校新生联赛,若是只有中文系一枝独秀,整体水平差了,反而不美。

第四条建议被否定,王桥暗道:“黄永贵接受学生家长吃请后任命秦真高当班长,是一个很世俗的人。从今天的谈话来看,他的水平和胸襟都还不错。”

“前三条意见我大体同意,你的主要职责就是专心把球队抓起来,其他几件事情由秦真高来抓。”黄永贵也在暗自将王桥与秦真高做比较:秦真高作为班长,尽心尽职,任劳任怨,为了筹办新生联赛费了不少脑筋,只是在同学中威信少一点,组织能力似乎也不够。王桥经历丰富,个人能力强,只是对班级事不甚热心,性格亦强,还需要敲打和观察。

作为辅导员,要管理好几百名意气风发的大学生,还真得动些脑筋。

有的辅导员是作清流状,基本上不管事,让大学生们自行发展,自己则抓紧时间做自己的事。在山南大学里不少辅导员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工作,颇为自在。有的辅导员事无巨细一一操劳,累得半死,效果并不比清流状辅导员好。黄永贵胸有抱负,想做大事,自然不会作清流状,也瞧不上事事亲为的人,在新生中培养得力学生干部是最佳办法。

王桥能力强,就让他去带球队,真刀真枪地干。

秦真高任劳任怨,就让他去做具体事情,免得老师费心费力。

想通了这一点,等王桥离开后,黄永贵又将秦真高叫到办公室,细细叮嘱一番。

走出教学楼,秦真高好不懊恼:“王桥终究还是进入黄永贵视线,自己为了新生篮球联赛忙忙碌碌,白白辛苦一场。”

懊恼归懊恼,秦真高还是认真办理黄永贵交代的诸多杂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女生公寓找蒋玲。

近十分钟,蒋玲这才慢条斯理地下来。秋风起,将她一条黄裙吹得飘逸动人。美丽的团支书来到面前,秦真高没来由觉得呼吸发紧,道:“我刚从黄老师办公室出来,有事想找你商量。”

蒋玲道:“很急的事吗?”

一阵风来,淡淡的香味沁入鼻端,惹得秦真高心猿意马,他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道:“班级联赛很快就要打完了,学校要搞校级新生联赛,中文系新生实力强,是争夺冠军的热门球队,黄老师要求我们把啦啦队搞好。”

蒋玲正在写信,被叫下来颇有几分不耐烦,道:“这事早就讲好了,到时肯定能组织好,你怎么这样啰唆,还有其他事情吗?”

秦真高在团支书面前越来越没有脾气,耐性极好,道:“啦啦队的情况与我们以前的设想稍有不同,黄老师提议要弄成NBA能跳舞的那种,在中文系方阵面前做现场表演,健身操教练只有体育系才有,我想和你一起到体育系找表演教练。”

蒋玲性格外向,活泼大方,接受了这个建议,道:“好啊,找专业教练来编排,比我们自己瞎琢磨效果好得多,什么时候去?”

秦真尚道:“现在就去。”

蒋玲开玩笑道:“我还没有吃晚饭,去完体育系后你要请客,而且不能算作上次的。”

秦真高家中有生意,囊中不羞涩,豪气道:“想吃什么?我安排。”

蒋玲道:“还没有想好,等会儿再说。”

两人来到体育系,找到了黑唐教练。黑唐教练带着两人找到吕一帆,很快把事情谈妥。

走出体育系,沿着雀湖回公寓,秦真高脑子没来由想起王桥与美术系女生莺歌燕舞的情形,道:“在雀湖有一处半岛卡拉0K厅,旁边有一家吃鱼的店,味道还不错。”

蒋玲没有推辞,和秦真高一起来到鱼店。

点了水煮鱼和两样小菜,两人坐在湖边一边看风景一边吃鱼。

湖边来来往往有不少散步的情侣,浪漫、闲适。

秦真高暗道:“如果不想着混个一官半职,与蒋玲在大学里谈谈恋爱,才是真正的人生快事,只可惜熊掌和鱼不能兼得。”随即又想道:“只要悄悄谈恋爱,不让老师发现,也就没有问题,很多人都这样干,为什么我要老老实实?”

吃过晚饭,秦真高将蒋玲送到楼下,道:“系里很重视这场比赛,请了教练,组建啦啦队,还要打热身赛,万事倶备,就看王桥几个演员能不能把戏演好!”在他内心深处隐隐希望王桥把事情搞砸锅,当然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出口。

蒋玲挎着包走上石梯,回头道:“我对王桥有信心,他的球技真的很出众。”

秦真高不由得生出妒意,道:“球技再出众,不加强训练,在正式比赛时也发挥不出来。”

蒋玲没有回头,朝后面挥了挥手,就走进了院子。秦真高看着蒋玲的背影,有些挪不开眼睛。

随后一段时间,王桥的表现大大出乎秦真高预料,他恢复了在中师时打篮球的劲头,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泡在球场上,在黑唐和吕一帆的帮助下,很快就恢复到巅峰状态。

中文系新生比赛的桂冠没有悬念地落到了一班头上。

随后按照计划,新组建的中文系95级年级队和体育系班级队打了三场热身赛。

体育系班级队素来强于普通系冠军。第一次与体育系班级队对阵时,中文95级新生联队多数队员自信心明显不足。王桥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率队与体育系班级队打得难解难分,分差始终没有拉开。此役后,同学们有了些信心,面对强敌不再畏首畏尾。

第二场比赛输掉二十二分。

第三场比赛只输掉了六分。

虽然中文系95级新生联队最终三仗皆败,但是同学们的信心却大大增强了。

山南大学正在筹建参加全省大学生联赛的新球队,体育系卞主任无意中瞧见中文系95新生联队与体育系班级队的热身赛,暗自将王桥排进校队大名单,打破了校队10余年全部由体育生一统天下的局面。

经过一个多月磨合,换上新队服的中文系95队在黑唐和吕一帆的指导下,一板一眼有了正规军的架势。

乌合之众要变成纪律部队是难事,但也有规律可循,否则军训10来天的时间根本无法将一群高中毕业学生训练成像模像样的准军事化队伍。其中有两个必不可少的步骤,一是统一服饰,团体精神形成需要有一定仪式,服饰统一是仪式的一部分,通过统一服饰等方法可以让一盘散沙的人群形成认同感,有了认同感就意味着团体初步形成;二是一套行动准则,行动准则是系统工程,往往很复杂,篮球队这种小集体则相对简单。

校级新生联赛最后确定在十一月底开打,十一月底还算秋高气爽,正是开运动会的好时光。

中文系95队从整体实力上与其他队伍相差不大,因为有心算无心,提前做了相当细致的准备工作,加上有超级尖刀选手王桥,联赛开始便占据明显上风。

副书记梁柏文在几位下属陪同下,观看新生联赛第一战,开场不久,他点评道:“我记得法学系篮球水平还不错,怎么这一次被中文系打得溃不成军。打得不好也就罢了,怎么服装都没有统一,队员们各穿各的衣服,花里胡哨,不像一支系队啊。”

法学系刘主任解释几句,回头瞪了站在一旁的文征途。

文征途和黄永贵都是年级辅导员,住在楼上楼下,关系极熟。文征途用手肘敲了敲站在一旁的黄永贵,道:“你怎么不早点打招呼,搞突然袭击,让法学系丢脸。”

“校团委要搞新生联赛,两个星期前就通知了。”黄永贵看着场里一边倒的局势,嘿嘿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中文系输过好几回,只是法学系这次输得有些惨。”

梁柏文将黄永贵招到身前,指着王桥道:“10号是特招的?”

黄永贵掩饰着内心的得意,道:“10号叫王桥,不是特招生,正招生。”

梁柏文点头道:“今年中文系人才济济,你要好好带队伍。”

黄永贵一直想当校团委副书记,现任校团委书记年龄偏大,转岗是这几年的事,他若能够担任空缺已久的校团委副书记,下一步运作校团委书记便顺理成章,谁知,梁柏文副书记话里有话,似乎要断绝黄永贵进校团委副书记之路。坐回到文征途身边之时,暗道:“难道我操之过急,弄巧成拙?”本场比赛结束以后,他昂扬的心态慢慢下降,变得闷闷不乐。

回家以后,黄永贵将思路重新捋了一遍,然后将家里的巴州陶制土酒取了出来,对老婆道:“我找梁书记喝酒去。”

梁柏文是中文系前任主任和党总支书记,与黄永贵非常熟悉,工作时是上下级关系,平时喝酒打牌也算是哥们儿。随着梁柏文官越当越大,大家在一起厮混的时间渐渐少了。此时有事,凭着老关系,相信梁柏文也不会介意。

进了梁家门,梁柏文悠闲地坐在客厅看电视,饭桌上摆着凉菜,梁夫人正在厨房里忙活。

“嫂子,我来蹭饭。”黄永贵进屋先到厨房报到。

梁夫人道:“老梁回来就说,你肯定要来家里吃饭,还要拿瓶巴州老陶。”

黄永贵略有些尴尬地将巴州老陶放在桌上,道:“没有预约就到领导府上,心里实在忐忑,拿瓶老陶来壮胆。”

梁柏文笑道:“我喝过茅台、五粮液、汾酒等许多名酒,这些酒是名酒,名酒自然有名酒的道理。我是土老帽儿,喝了许多名酒,还是觉得我们以前喝的老陶土坝酒好喝,纯粹高粱白,味道地道。”他指着黄永贵道,“上回你说没有老陶土坝酒了,不老实。”

黄永贵解释道:“这是刚托人从巴州带回来的,上次确实没有。”

开了老陶土坝酒,酒香如被释放的妖怪,迅速将房间占满。梁柏文喝了一口土酒,享受了一块白斩鸡,道:“你想去校团委,我斟酌再三,觉得不合适,你还是安安心心留在中文系。”

黄永贵苦着脸道:“在中文系干了八年时间,抗战都结束了,我还没有走。”

梁柏文道:“中文系在山大是老牌系,按大学改革的必然趋势,以后应该改成学院,还得充实大量人力。你留在中文系可以任副主任,兼党总支副书记,这样业务上能提高,抓学生工作也顺理成章。”

失去了到校团委当副书记的机会固然可惜,可是换回副主任兼党总支副书记,也不算白忙一场。黄永贵恍然大悟,道:“梁书记早就运筹帷幄,害得我郁闷半天。”

梁柏文哈哈笑道:“不如此,喝不到你藏的老陶土坝酒。这只是我的想法,正式任命还得孙校长点头。”

从梁家出来以后,黄永贵一扫先前的烦闷,默默想着心事,背着手在校园里转圈。大学毕业留在校园,转眼就七八年时间,他由一位稚气青年变成三十男,大好青春岁月在校园里消磨,如今终于梦想成真,由普通的辅导员迈入了中层干部行列。踏上中层干部行列,向上的道路就算打开了。

俗话说,新官上任要三把火,新生联赛勉强算是第一把火;第二把火就应该是中文系学生干部的选拔,以前中文系学生会干部和干事都是经报名后,直接依照学生特长录用,他想改革一次,凡是录用都要搞竞争演讲,由大家评分产生;第三把火是应该搞一个有新意的大型活动。

新生联赛于12月初结束,中文系大获全胜,以不败战绩和大比分胜利夺冠,一扫“娘们儿系”的萎靡不振。

王桥一战成名,成为全校新生中的风云人物。

新生联赛取得冠军当天,校党委会研究通过了黄永贵的任命。

正式任职文件出来以后,黄永贵将自己的想法向系主任杨名做了汇报,杨名更关心学术,对学生工作并不热心,道:“你是副主任,又是党总支副书记,学生工作由你全权负责,有什么事情在办公会上通报就行了。”

黄永贵以前实际代管学生工作,只是名不太正言就不太顺,如今既是行政领导又是党总支领导,分管学生工作就顺理成章。征求杨名意见以后,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推动第二件事情——学生会用选举方法换届。

他将学生会主席雷成、副主席马彪叫到办公室,道:“学生会将在明年正式换届,按照惯例,这个月要补充一批干事。今天叫你们过来主要商量招取方案。”

雷成暗自纳闷,心道:“补录学生会干事是一项非常简单的常规工作,只需发个通知,然后新生报名,再根据报名新生的具体情况就能确定录取人员。黄老师实在没有必要单独来商量此事,应该是别有想法。”

马彪心思没有雷成细腻,道:“招录学生干部有啥商量的,在报名人中找点苗子就行了。”

雷成见黄永贵不置可否,试探着问道:“黄老师,是不是招录方式有所变化?”

黄永贵缓缓道出答案:“我准备搞竞争上岗,凡是愿意到学生会为同学服务的同学都要参加演讲,回答一个问题,现场公布分数,现场公布录取人员。我说的是一个大体情况,具体方案你们两人详细议一议,然后报给我。”

接受任务以后,雷成和马彪开始着手做竞争上岗方案。

12月11日中午,全校新生篮球联赛结束不久,王桥筹划半学期的开店计划意外出现转机,校门外的特色小吃店终于打出了出租告示。

机会来临,王桥没有任何犹豫,下定决心将小店盘下来。

他将杜建国和赵波叫到一起商量对策,问道:“青皮,你是特色小吃店的法律顾问,盘这种店,估计会遇到什么法律问题?”

赵波被委以法律顾问的重任,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他态度格外严肃认真:“民法通则把所有问题都写到了,我们到小店去的时候,带一本民法通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光是理论知识不管用,我们眼睛睁大点,免得上当受骗。”王桥又安排杜建国道:“今天我们找小吃店老板接触一次,胖墩要利用自己的优势,从周边入手,摸一摸这个店的底细。”

杜建国愣愣地问道:“我有啥优势?”

王桥道:“你真没有发现自己的优势?脸有猪相,心头嘹亮,这是你的最大优势。”

杜建国骂道:“你才脸有猪相,心头嘹亮。”

王桥道:“刚才是开玩笑,你的最大优势在于亲和力,最容易赢得别人信任。青皮一脸奸臣相,他说得再真诚别人都认为在撒谎。”

简单商量一番,三人前往校外特色小吃店。

校园内多数学生都在读书、谈恋爱,王桥却要开始创业。创业是当今大学生里最潮流的行为,赵波和杜建国作为其朋友也觉得光荣,胸脯挺得高高的,脚步跨得比平常更大。

特色小吃店门前冷落,老板虱多不咬,债多不愁,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无所事事地抽烟。他见三位同学从校园方向走来,道:“今天只有面条,其他没有。”

王桥道:“老板,我们想盘这个店。”

眼前这个瘦高个和胖子在店里吃过多次,特别是这个胖子体貌特征明显,老板印象挺深,道:“你们是山大学生,盘店?别开玩笑。”

王桥道:“你贴了告示出来,我们过来盘店,不开玩笑。”

老板脸上阴晴不定,反复打量王桥,道:“做过生意吗?”

王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盘下这个店需要多少钱?”

老板掰着指头道:“楼上楼下两层的转让费,还有冰箱、冰柜、桌椅板凳,你自己算一算就知道。”

王桥当即道:“你要盘店,总得开个价钱,你要价,我出钱,是不是?”老板态度生硬道:“盘下这个店要花不少钱,你还在读书,能有多少钱?这个店面的位置好,想盘的人多如牛毛,我懒得跟你费口水。”

赵波见老板这个态度,暗自摇头,觉得盘不下这个店。

杜建国是从中学校门跨进大学校门,家里又无人做生意,站在王桥背后作声不得。

王桥摸不清老板的真实意图,话又不投机,瞪着眼道:“老板不愿意谈就算了,耍什么态度?”

老板表情反而缓和一些,道:“这是一楼一底的店,你们盘不起。”王桥转身就走,赵波和杜建国皆垂头丧气。

三人在足球场边上的台阶上坐定。杜建国抱着肥硕的肚子道:“我觉得没有希望,老板一点都不积极,还瞧不起人。”

王桥转头问赵波,道:“你觉得如何?”

赵波道:“我搞不太明白,大约是生意人讨价还价的方法。”

王桥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有几点想法,你们参考一下。第一,从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吃饭,就知道小店生意不好,如今又过了几个月,他想要盘店,所以我认为这是他的真实意思表示;第二,我们就把他的态度看成是生意人讨价还价的办法;第三,用多少钱能拿下这个店?”

赵波和杜建国都没有做过生意,只能大眼瞪小眼,说不出道理。

赵波回忆着与老板谈话的点点滴滴,问道:“什么是转让费?”王桥道:“在店面的租房期内,有下家想获得店面经营权,要给原经营者一笔钱,这倒是惯例。”

赵波道:“收了转让费以后,桌椅板凳还算不算钱?”

王桥道:“这个靠谈,有的转让费就包含了基本设备,有的转让费没有。”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个店紧邻学校,位置是稀缺资源,一般情况下,有人转让门面就会有竞争,虽然店主口头上说起很多人想盘这个店,可是我看情况不太像,这有点奇怪。”

隔了一天,王桥悄悄来到特色小吃店观察午餐情况,特色餐饮店依旧门前冷落,老板无精打采地守在门口。

再隔一天的傍晚,王桥来到特色小吃店不远处的小面馆。他要了一碗面,吃面之时远远观察这家店,特色餐饮店灯光暗淡,一副关门谢客的模样。

到了八点,王桥步行回校园。夜色中独自在雀湖漫步,思考着如何能将特色小吃店拿到手。

从雀湖绕回男生一公寓,半岛卡拉0K厅是必经之地,距离卡拉OK厅还有百米时,喧嚣声便传了出来。王桥加快脚步想穿过这块热闹地,距离约四五十米时,一阵非常熟悉的高音冲天而出,震得湖边夜鸟纷纷出巢。

“这个胖墩,声音还忒好。”王桥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夜鸟在黑暗树林中盘旋,不提防小道后有一人走来,差点撞到对方,急忙道:“对不起。”

女生用细如蚊蚁的声音道:“没关系。”然后匆匆而去,只留下淡淡幽香。

“这是谁?陈秀雅。”等到女生走远,王桥意识到来人似乎是陈秀雅,回头细看,背影已融入黑暗之中。

陈秀雅没有想到会在湖边遇到王桥。她有点心慌,加快脚步朝前走。

忽然,从热闹的卡拉OK厅飞出来一个橘柑,不偏不倚砸在她的头上。她捂着左脸颊蹲在地上,脑袋一阵阵嗡嗡响动,眼前金花直冒。

杜建国唱到高兴时,将手中橘柑朝外一扔,随后就听到了一女声的惊呼。他暗叫糟糕,赶紧向外跑去。

王桥快走两步,道:“出了什么事情?”

杜建国懊恼道:“我唱得高兴,扔了个橘柑,砸中了陈秀雅。”

赵波、苏丽、钟红梅等美术系女生都从半岛出来,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如闹山麻雀。陈秀雅缓过一口气,睁开眼睛,恰好与蹲在身边的杜建国四目相对,吓了一跳。

杜建国道:“对不起,不小心把橘柑丢了出来,没事吧?”

橘柑从天而至,陈秀雅还当真被砸得昏乎乎的,下意识道:“我没事,没关系。”站起身时,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

王桥道:“胖墩,你送陈秀雅回去,如果回到公寓前陈秀雅还感觉头昏,就送医务室。”

杜建国想要搀扶陈秀雅,陈秀雅朝外躲了躲,低着头道:“不用送,我自己能回去。”陈秀雅在前面走,肥胖如企鹅的杜建国紧随其后,两人如异世界的精灵一般,一前一后隐入到湖水和树林构成的迷雾之中。

苏丽见到突兀出现的王桥,笑道:“今天柴采过生日,说好晚上来唱歌,谁晓得你跑得无影无踪,老实交代,是不是和刚才的女生一起散步?”问这句话时,她心里其实颇为忐忑。

王桥道:“她是我们班上同学,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偶然遇到。”

苏丽松了一口气,道:“她是你们班的?”

王桥道:“嗯,所以胖墩才会去送。”

赵波在一旁兴奋地说道:“我就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袍哥居然会自动出现。”

王桥一直在回避苏丽,未料到今天又自投罗网,看到赵波兴致盘然的傻模样,暗自苦笑,心道:“看来苏丽喜欢来唱卡拉0K,我以后一定不能在这个时候经过此地。赵波大概是没有谈过恋爱,完全不了解女人的复杂心思。”

一群青年男女说笑着重新落座,有意无意间,苏丽坐在王桥身旁,将水果削成果块,做成漂亮果盘,摆在王桥身边。她用竹签叉了一块水果,递给王桥,道:“听说你想承包门外的特色小吃店,柴采是山大子弟,她知道特色小吃店的事情。”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下海成为挺时髦的词,苏丽从小生活在校园这个象牙塔里,对于敢于“下海”的人充满了学生式的盲目崇拜。

王桥闻言兴趣顿增,道:“我觉得特色小吃店很奇怪,但是想不透其中关键之处,柴采快讲一讲。”

柴采道:“校外那个特色小吃店在本地人眼里很有些怪名气,小楼在修建时接连发生过两件怪事。第一件怪事是在房屋主体结构快要完工时,学校的一男一女跑到房屋里谈恋爱。两人靠在窗边忘情时,谁知一不小心男方从二楼摔下来,这楼原本不高,男生奇怪地把颈椎摔断,当场死亡;第二件怪事是发生在装修时,有一个老婆婆从房前经过,从二楼突然掉下来一块砖头,当场将老婆婆砸倒,住进医院。花了一大笔钱才算了事。”她口才颇佳,抑扬顿挫,将大家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王桥惊讶道:“居然有这种事情!”

“房屋装修好以后,前后有四个老板来租,不管是开商店、饭店、游戏厅,总是阴差阳错赚不了钱,本地人都认为这个店风水不好,不太愿意来承租。你如果想租就是第五个老板,必须要有做生意赔钱的思想准备。”

王桥点了点头,道:“做生意、做工程的人特别讲究风水,按照传统说法,这个地方就是风水不好。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无法解释,比如同地段经常有一两个门面生意不好,长期都在换老板。”

苏丽道:“你还真信风水!”

王桥道:“信则灵吧。”

两首歌过后,从湖边闪出杜建国肥硕的身影,他来到王桥身旁,道:

“袍哥,陈秀雅没事,回寝室了。你前几天交给我的任务已完成,柴采清楚小吃店的情况。”

王桥道:“柴采已经介绍——这个小吃店真是奇怪。”

王、赵、杜三人凑在一起继续商量细节。苏丽不满地说道:“袍哥,今天柴采生日,又提供了关键情报,你要主动点,给大家唱首歌。”

王桥推脱道:“我唱歌是菜鸟,大家都知道的,就不用出丑了。”

苏丽不由分说道:“我点了李宗盛和林忆莲的《当爱已成往事》,这首歌是大众歌,你应该会唱。”这一首歌是苏丽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歌,她有心与王桥合唱一首。

稍等一会儿,电视画面中出现一个小眼睛的妩媚女子。音乐响起,王桥无法推辞,只得拿起了话筒,追着闪烁字幕唱了起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

最初只是唱卡拉0K而已,随着音乐流淌,王桥渐渐陷入歌声之中,往日恋人在歌声中悄然出现,又以诡异方法消散在夜风之中。其间遇到几句不熟悉的歌词,苏丽帮着圆过去。曲罢,赢得了一阵阵掌声。

苏丽听出了歌声中的深情。她将这种深情投射到自己身上,眼中柔情时隐时现。

熄灯前,诸人分手。

回到寝室,杜建国躺在王桥床上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王桥道:“你别睡我的床,玩深沉到自己床上去。”杜建国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将王桥拉到走道角落,用万分痛苦的神情道:“完了,我陷入情网了。”王桥道:“陷入谁的情网?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起过。”

杜建国道:“陈秀雅,今天送她回寝室。我被她迷住了,一见钟情。袍哥,你懂不懂一见钟情?我是被她放出来的丘比特之箭射中了。她这个人很忧郁,细看其实相当漂亮,又有书卷气。你和她妈认识,能不能讲一讲她的情况。”

王桥看着杜建国的胖脸,道:“别犯花痴,拜托,做点正事好不好。”

杜建国振振有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正得不能再正的事情。”

王桥道:“陈秀雅是同班同学,你要了解她的家庭情况,自己去问。”

杜建国道:“我是认真的。”

陈秀雅的父亲陈强曾经与自己处于看守所同一室,这是很隐蔽的事情,绝对不能由王桥自己讲出来,因此,王桥道:“我也是认真的。不过我可以提供一个情况,她是独女。其他情况,你自己了解。”

杜建国气愤地竖起中指,道:“袍哥不耿直。”

当夜,王桥、赵波、杜建国、苏丽各做各的梦,梦都与爱情有关,或欢乐,或忧伤,或痛苦。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课结束,三人聚在校门外,再赴特色小吃店。

特色小吃店老板一直在等待校内的三个同学,他这一段时间亏损严重,必须要在这一段时间找人接盘,赚点转让费,减少损失。

从十点钟开始,老板就在二楼上观望校园大门。当三人身影从校门闪出,他便来到了一楼大厅,快速地打了一个电话,端着茶壶,慢慢品。

“还是原来的条件,没有什么可谈的。如果接受,签合同,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如果不接受,别在这里磨磨蹭蹭了,等一会儿还有人来谈。”老板背靠着椅子,睥睨三人。

了解了特色小吃店的基本情况后,王桥心里基本有底了,知道眼前之人十有八九是虚张声势。他拖了一张凳子坐在老板对面,道:“山南转让门面的行情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的想法是转让费加上有房东见证的转让合同,其他可以不谈。”

“这位同学,那你就提个价格出来。”老板原本以为大学生都是不通事务的傻瓜。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小伙子还颇为精明,暗道:“就算是精似鬼,也要吃老子的洗脚水。”

王桥道:“转让费含装修费,但是不包括设施设备。总计两万块。”老板虽然有暗计,听到这个价钱还是鬼火冒,道:“两万块?我装修都花了十几万。”

王桥道:“你的装修我看不上,拆掉重来还要花人工。”

老板不停地摇头:“老弟下手太狠了,这个价是地板价,我亏不起。少了十万,免谈。”

王桥嗤地笑道:“我就适当涨点,二万五,包括厨房设备。”

老板道:“这个价钱我只有跳楼。”

王桥一直在冷静观察对方,不为对方虚张声势所惑,道:“我是诚心实意想盘这个店,条件是市场价,大行大市,谁都知道。明天我再来一趟,如果愿意租,你就提出一个合适的价,另外,要把房东叫来做见证,大家好说好商量。如果实在不愿意转租,对我来说无所谓。”

老板道:“你这人还精得很,如果真有意,你的价格就得涨点。如果没有诚意,我就去旅行,懒得跟你扯皮。”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一个小时,都不肯让步。其间老板还接到一个电话,回来得意扬扬地说是租店人打来的电话。

赵波和杜建国没有想到袍哥如此有耐心,居然能与老板磨了一个小时的嘴皮子。这一次谈判让杜建国失去信心,走出店门,问道:“袍哥,你觉得四万块钱都能拿过来?”

王桥道:“如果真的有很多人来谈生意,老板赵一龙才不会跟我扯一个小时,我觉得应该有戏。”

“袍哥,明天什么时候来?我跟你一起来。”赵波的理想是当一名律师,很有兴趣看王桥和老板砍价,对于律师来说,生活常识和法律知识同样重要。

到了第二天中午,三人再到特色小吃店,吃惊地发现餐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用来联系的手机号码。

王桥到附近公用电话打通了这个号码。

“你好,我找赵老板。”

“我不是赵老板,是这个店的房东。你打电话有什么事情?”

王桥反应极快,道:“我想转租这个店,赵老板跟我说还有两年租期。”

“鬼话,他是骗你的,只有一个月到期,我正在寻找商家。你是想租店吗?可以直接跟我谈。”

听到这个情况,王桥吓了一跳,道:“我就在店外,在哪里见面?”

“我手头有点事情,晚上八点,在店外见面。”

挂断电话,三人都觉得此事蹊跷。

晚上,赵波要约苏丽吃饭,杜建国所在的音乐协会搞活动,王桥便独自一个来到店外。等了十来分钟后,一位脸色白皙、身材保持得不错的半老徐娘姗姗而来。她取出钥匙,打开特色小吃店的大门。

特色小吃店里面散发着一阵混合了油味、酸味、腐味的难闻味道,灯光暗淡得让人灰心丧气。自称姓聂的女老板喋喋不休道:“赵一龙来租店时,我就知道他不是这块料,这两年下来至少亏了十来万,早点转出去也能减少点损失。”

楼上楼下看了一遍,聂老板道:“这是房产证、身份证、我和赵老板签的合同书。”

王桥细细地将文件看过一遍,房主姓名和身份证的姓名相同,住址吻合,合同上的内容与聂老板所言一致。唯独房产证是复印件,不是原件,这让他感觉不太踏实。

王桥道:“聂老板,能不能给我看一看房产证原件?”

聂老板一脸诚恳地说道:“原件和复印件都是一样的,要看房产证原件也可以,只不过稍微麻烦点。我们在西城区买了新门面,找沙州亲戚借了点钱,就将房产证原件抵押到亲戚家里。如果实在要看,我们到沙州去一趟。”

王桥沉吟着没有说话。

聂老板道:“身份证是原件,房产证复印件能够和身份证互相证明,这些都假不了。”

王桥暂时将房产证复印件放到一边,道:“如果签了合同,什么时候能够把店面交给我?”

聂老板道:“我和赵一龙的合同到期后。赵一龙必须三天内撤场,我们签完合同。你就可以进来。但是我得事先说好,签完合同交半年房租,进场后交全年的房租。”

王桥道:“每月房租多少?”

“我这个店有两层,位置好。如果会做生意,绝对赚钱。看王总是个实诚人,我就不乱喊价,每个月四千房租。”

“这么贵?”

“商业铺面肯定比住房要贵,四千很公道了,两层楼三百多平方米。加上阁楼,每平方米十来块钱。”聂老板观察王桥的表情,见他准备砍价,用斩钉截铁的口气道,“价钱上没有什么商量余地,我是急着拿钱去还亲戚,所以才想早点租出去,要不然就不是这个价。你要租就租,不租我就另找他人了。”

王桥始终对那个复印件心有不安,施出缓兵计,道:“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我给你回话。”

聂老板犹豫了一会儿,道:“明天中午十二点半以前,我不与其他人谈租房子的事。过了明天中午,如果我们没有谈好,我就要与其他客人谈。”

与聂老板分手后,王桥随即向姐姐咨询。

王晓经历过李湘银的债务风波,为人变得极为谨慎,道:“下午七点我也过来和房东谈一次,是真是假很容易看出来,我的原则是宁愿错过也不要犯错。二娃,你是否真有必要在校期间做生意?大姐没有大本事,但供你读四年书还是没有问题。”

王桥道:“我意已决,不用再商量,目前关键是将商店盘下来。我不放心的是这个房产复印件,还觉得这个女人不对劲,没有原因,就是觉得不对劲。”

王晓没有再啰唆,道:“我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准时过来。”

到了中午十二点,王桥、赵波、杜建国和柴采等人提前十多分钟来到特色小吃店门口。王桥对房产证复印件有疑问,特意约了柴采出来,让教师子女柴米认一认房东。

几人正在等待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嘎”地停在王桥身前。

远处一座楼房里,聂老板和赵一龙站在窗后,看到警车以后,原本轻松的笑脸顿时如石膏一样凝结。聂老板恶狠狠地看着赵一龙,道:“你不是说盘店的是大学生吗,怎么会有警察?”

赵一龙心虚地看着老婆,道:“我哪里知道会来警察,我们这两年亏得想去卖屁股,捞一点算一点。”

聂老板更是一脸沮丧,道:“我第一次扮骗子就遇到个酸溜溜的学生,还来个警察,这是什么事啊,老娘不干了。”她将临时买的手机卡取了出来,扔进垃圾袋。

赵一龙承包了特色小吃店后,目前为止将所有积蓄全部投了进去,面对天天亏损的局面,唯一的出路就是把店盘出去。夫妻俩病急乱投医,想出了一个利用假身份证和房产证复印件骗钱的办法,眼见着就要成功,谁知这大学生不好骗,背后还有警察。

聂老板沮丧道:“老公,我们回沙州,以后不做餐饮了。弄个副食店,虽然赚不了大钱,也不会亏得卖房子。”

自从做了特色小吃店,赵一龙头发日渐稀少,往日一头浓发已经脱得所剩不多,接近秃顶。他看着特色小吃店门前的警察,道:“难怪这个学生胸有成竹,原来有后台,干脆我把店就打给他,免得在这里苦熬。”道理想得明白,可要这样退出,他觉得难以接受,如钝刀割肉一般疼痛。

特色小吃店门口,王桥见到正在开车的警服男子,恍然间觉得眼花,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眼花。

李澄不等王晓介绍,道:“王桥,你应该见过我吧,山南第一看守所前所长李澄。”

王桥内心波浪翻滚,眼光在王晓和李澄两人之间来回转动,道:“当然认识李所长。当年如果不及时换仓,那就惨了,谢谢李所长。”

李澄下车,道:“我在看守所工作时间不长不短,见过无数人,你算个人物。”

王桥道:“李所长调单位了?”

王晓道:“李所长调到东城区刑警大队任支队长,重新做老本行。今天中午陶主任请客,我们一起去祝贺。”

进看守所之前,王桥在东城区刑警大队走过一遭,被暴打过几次,他自嘲道:“这又是一个我熟悉的机构,姓涂的胖子下手贼狠。”

李澄道:“那是涂勇,他疾恶如仇,下手狠点。”

王晓怕提起旧事相互尴尬,问道:“二娃,你约好的老板怎么还不来,时间到了。”

杜建国等人听到这一番对答,均摸不着头脑。

几人站在餐馆门口等了二十多分钟,仍然不见聂老板踪影。王晓用手机给聂老板打电话,电话提示音是不在服务区。

又等了十来分钟,王晓担心老陶久等,道:“二娃被放鸽子了,我们不用再等了。”

有李澄等人在场,杜建国、赵波、柴采等人不便跟着去吃饭,自去寻小馆子。

小车开到碧云间,山南公安局政治处老陶已经等在雅间。老陶与李澄是感情颇深的战友,这一次李澄从看守所回归老本行,老陶在里面做了不少穿针引线的工作。当年,王晓到山南第一看守所能找到帮助说话的人,也正是李湘银家里的老熟人老陶搭的桥。

老陶开玩笑道:“澄子,山南一看的嫌疑人变为山大学生,几十年来第一次遇到吧。”

李澄道:“山南一看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犯罪嫌疑人。进出的人多了,稀奇事就多。有犯罪嫌疑人为了活命,在一看搞出重大发明创造,还有画画成为名家,有写作成为作家,但是他们都是在监舍里完成,王桥这种走出监舍考大学的,确实是第一例。”

王桥观察着奇怪的吃饭组合,姐姐与老陶、李澄是通过姑父赵永刚接上的关系,如今姐姐与老陶、李澄的关系处得挺融洽,已经不需要赵永刚从中牵线搭桥。

喝着酒,老陶对李澄突发感慨:“吕忠勇和老李都曾经是一线刑警,以前级别一样,按惯例省城分局刑警比巴州刑警更重要,谁知吕忠勇受了一顿冤枉,反而因祸得福,成了老李的分管领导。你就错在当初受不得委屈,愤然离开刑警队伍。”

王桥最听不得与吕琪有关的人和事,听到吕忠勇三个字,便觉得心脏里面的血流速度开始减慢。

李澄不以为然道:“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心态不好,就算做了省长,和中央领导比起来也得抱怨人生不得志。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何必在意身外之物。”

王晓赞道:“李所心态如此豁达,肯定经历过潜心修炼。”

李澄道:“我们当刑警见过太多阴暗面,心态自然会变化,从我个人来说,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此语明显触动了王晓,她想起了曾经意气风发的丈夫,涌上一丝淡淡酸楚。她调整心态,将不应该在这个场合出现的情绪压在心底,道:“我赞成李支队这句话,平平安安才是福。为了平安,我们喝一杯。”

“当”的一声响,酒香在小雅间里四溢。

王桥暗道:“林海对大姐一直心存好感。大姐和李澄的关系看上去也挺好。如果要从林海和李澄之间选择一人当姐夫,我宁愿选择林海。”

回寝室时,王桥带着酒气。

秦真高闻到阵阵酒味,心里憋屈得紧:“我天天为班里和系里的事忙得连轴转,还受到几个心理阴暗同学的非议。王桥除了会打篮球,什么都不行,偏偏在身边聚了一堆傻瓜。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胜利者,到时我分配到大机关,让他傻眼。”他在头脑中幻想着自己分到省里大机关,王桥站在大机关门前仰望的画面,感觉十分愉悦。

王桥压根没有想到秦真高会有这种心思,他站在窗边点燃香烟,将往事丢在一边,琢磨着如何能将特色小吃店拿下来。

接下两天,特色小吃店大门紧闭。到了第三天,赵一龙重新出现。这次见到王桥时,他的态度变得很诚恳,道:“我回老家去了一趟,处理点家务事。走得急,没有跟你说。”上一次他曾经说过要去旅行,此时他压根没有记起前一个谎话,随口又说了另一个谎话。

王桥道:“餐馆门上贴了一个联系电话,是房东聂老板的,他说你只有一个月的租期。”

赵一龙对这场未实施完成的骗局心知肚明,道:“不可能,我的合同还有两年才到期。我有房东的座机,等会儿就把他叫过来。房东是山大教师,过来很方便。”

王桥疑惑道:“我见过你和聂老板的合同书,确实只有一个月。”赵一龙道:“我们把价钱谈好,再请房东过来,如果实在不相信,可以请房东把房产证和合同拿过来。”

王桥见赵一龙说得还算诚恳,便与他开始新一轮讨价还价。

最后,转让费确定为四万五千块,包含餐馆所有的设施设备。对于赵一龙来说,他将不再从事餐饮行业,桌椅板凳、菜刀菜板、冰箱冰柜等设施设备都没有任何用处,折价给王桥是比较方便的处理办法。对于王桥来说,餐馆开业,如果设施设备全用新的,购买设备的钱将超过转让费。

谈完价格,在王桥的坚持下,赵一龙给房东打电话时,特意要求带来房产证原件等相关证明文件。

杜建国和柴采一起来到餐馆,柴采是学校子弟,到餐馆的目的是来确认房东。

二十来分钟以后,姓聂的女房东出现在特色小吃店。但是此聂非彼聂,经柴采确认,新出现的聂姓老板确实是校内职工,她手持着房产证原件、身份证、和赵一龙的合同原件。

王桥这才肯定前两天遭遇了一场骗局,只是很纳闷骗局为什么会突然中止。

得知王桥是大一新生,聂老板颇为惊讶,趁着赵一龙去找纸笔,善意地提醒道:“这个店有点奇怪,几个老板都亏了。你要考虑好。按理说我这个房东不应该说这些,想到你是大一新生,如果生意亏了怎么办?”

王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要签就签四年合同,条件是租金能不能少一些,而且最好不预付。只要我把这个店做起来,以后不愁没有人来租。”

最后一句话让聂老板明白王桥做过调查研究,并非莽撞之人,点头道:“预付款肯定要收,一般来说收半年。我就收三个月。”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顺利,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聂老板和赵一龙均同意在两天后签合同,付款。

以四万五千块钱拿下特色小吃店。王桥马不停蹄赶回巴州,从杨红兵处借了两万元,再找刘红借了一万。刘红在学校教书,工资不高,没有多少存款。她回家找了家里人,凑齐一万元。

拿到三万元,王桥再到巴州红旗厂招待所附近找艾敏。

来到艾敏的小馆子,寒暄几句后,王桥让艾敏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谈事情。

小馆子前面是餐桌,后面是厨房,实在没有安静的地方,两人就站在街边谈事。艾敏道:“你是特意过来找我,有事吗?”

王桥没有直接进入主题,先把话题绕到红旗厂办事处:“附近商店生意清淡,好几家都准备转让,红旗厂办事处搬走,真有这么大的影响?”

艾敏道:“红旗厂办事处这一片土地处于闹市区,地价值钱。市政府与红旗厂搞了交易,这块地由市政府进行开发,周边全部要拆迁,我这个小店也在范围之内,现在是能做一天算一天。”

“太好了。”王桥在心里暗自叫了声好,感觉想睡觉便有人送来枕头。临行前,最担心艾敏不愿意离开巴州,此时小店在拆迁范围之内,说服艾敏就容易许多。他不再绕弯子,道:“我在山南大学校门外租下来一个两层楼的店,三百多平方米,想与你一起开餐饮店。”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两年,艾敏不再是当年初下岗时彷徨无助的女子,她客客气气道:“袍哥的事我肯定要支持,但是与人合作容易扯皮,我担心因为生意影响我们的友谊。”

王桥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道:“四年大学,费用不少,我不愿意向家里伸手,必须自己赚钱。山南大学有过万学生,加上教职员工和家属,消费群体足够大,做餐饮是好生意。我的想法是成立一个股份制餐饮公司,你我各出资一部分,由你来具体管理。”

艾敏道:“你如果有办公司的钱,四年读书完全够了。”

王桥道:“借钱来消费最终是坐吃山空,我不想读完书背负一身债务。”

艾敏仍然没有明确表态,道:“你先休息一会儿,这个店多数服务员都是原来厂里的姐妹,我得征求她们的意见,你不会见怪吧?”

王桥道:“我到红旗厂招待所去看看,一个小时回来,时间够吗?”

艾敏道:“一个小时,应该够了。”

王桥为了消磨一个小时时间,还是走进了红旗厂招待所。红旗厂办事处的招牌已经被摘下,遍地狼藉,主楼窗户大多破损,地面上到处是碎玻璃。王桥、晏琳等人曾经住过的两间寝室大门敞开,所有家具一搬而空。站在往日寝室,晏琳的一颦一笑和肌肤气息犹在眼前,恍若昨天。

他到屋外找了张跛脚椅子,在当日寝室里默默地坐了一个小时。

回到小餐馆,服务员们在岗位上工作,见到王桥后笑着点头致意。

艾敏道:“不用在外面聊,她们几个都知道。如果我要到山南去。这里所有服务员都要去,而且她们都要入股,成为股东。大家的意思先把山南店做起来,生意做得好。还可以再开分店。”

王桥没有料到她们商量出这个结果,道:“你们比我预想中更有胸襟和眼光,我对合作更有信心了。”

艾敏道:“我们虽然开的是小店,可是毕竟是从国营大厂出来的,没有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你不能小瞧我们。”

几个合伙人商量了细节,匆匆吃过午饭,艾敏跟着王桥来到山南。看罢场地,艾敏相当满意。当夜,她没有回巴州,而是住在山南大学招待所。